第49節
她怕朱氏在外生了孩子,要謊充皇家貴子,當下也不明說,柱起拐帶著朱氏回了碧琳宮。 這廂寶如和季明德兩個在山門上分別,季明德跟著一眾舉子,要去瞻仰草堂寺的碑廊。 草堂寺有一處長達三百多尺的碑廊,保存著歷代書法名家,并歷代先皇們譯經,書經的墨寶,秦州舉子們,恰是慕名來看碑廊的。 寶如跟李遠芳兩個從天王殿開始燒香。寶如是逢佛必拜的,且又拜的虔誠,無論到了那一尊神像面前,皆要絮絮叨叨,懇求菩薩渡化她死在半途的祖父母和父母,并那些陪同而去的家奴們。 李遠芳自打頭一天見寶如,就很有些看不慣她??床粦T她悶頭悶腦凡事拖季明德的后腿,也看不慣她勾搭著嫂子張氏出去做賣買。 張氏這些日子賺銀子賺起了興頭,有幾十兩銀子傍身,在家說話也敢大聲了,氣也粗了不少。 李遠芳白日要教巷子里的七八個小姑娘讀《女德》、《女誡》、《孝經》等書,還得幫張氏帶她那個小丫頭媛姐兒,怨氣可想而知。 好容易拜完了各處菩薩,李遠芳準備去看看草堂寺有名的關中八景之一,草堂煙霧。那是一口古井,名曰龍井,龍井口常年煙霧升騰,與寺中香火齊燃,直上云宵。 據傳是因為這龍井中有一塊巨石,石上常臥一條青龍的原因,所以才有煙霧每日蒸騰。 倆人一路兒走著,寶如不過一件素面褙子,白綾面的長裙,細骨勻rou的小腰身,太陽灑在臉上,又甜又美,嬌俏可人。 李遠芳五官是嬌俏的,但不知為何,生得一身黑皮,是個黑美人兒。 偏寶如是個性子好的,見井臺邊擠的人多,怕倆人要被擠散,伸手便來挽李遠芳的手:“jiejie,咱們挽著手兒走吧,否則一會兒叫人擠散,可就不好了?!?/br> 李遠芳別別扭扭,叫寶如牽了手。恰對面有個婦人抱著孩子也在看井,那小丫頭大約也是看這一黑一白兩個婦人牽手走在一處太怪,童言無忌,竟指著叫道:“娘,快瞧快瞧,那兩個jiejie好像兩塊豆腐哩!” 第75章 鬼話 這婦人是個年青的抱著女兒丟了兩丟道:“那是兩個jiejie按理該叫小姑的怎好說她們像豆腐?” 小丫頭扎個雙髻臉兒圓圓rou嘟嘟的指頭從嘴里抽出來指著寶如道:“兩塊豆腐一塊白豆做的,一塊黑豆做的?!?/br> 兩個美人兒,一個白嫩細膩宛似塊嫩豆腐另一個黑里俏,果真像塊黑豆做的青豆腐。那婦人覺得自己女兒嘴巧,也是噗嗤一笑。 此處雖無香火但欲要沾點青龍之氣的人也很多。大家皆伸著手兒要沾一把那青緲緲的煙霧,越往跟前越擠。 婦人抱著個孩子本就險李遠芳忽而一個趔趄罵了聲誰在擠我便往寶如身上一撲。 寶如恰挨著那婦人控制不住自己也撞了過去那婦人懷中粉雕玉琢一個小玉娃娃,眼看就要跌入龍井之中。 寶如眼疾手快一把撈住孩子,井臺邊圍著的人你一把我一把將個哇哇大哭的孩子救了起來。 那婦人早嚇青了臉緊抱著女兒貼在臉上,也是嚇傻了,謝都不說一聲,轉身便走。 偏那小丫頭是個嘴精的,竟回頭指著李遠芳道:“黑豆腐,你故意撞我,你個壞心腸的黑豆腐?!?/br> 寶如還沒說什么,李遠芳先就怒了,指著那匆匆離去的婦人道:“大娘,常言說的好,三歲看老,好好管教管教你家孩子吧?!?/br> 她見寶如又來拉自己的手,又羞又氣,甩袖便走。 寶如雖小,卻蒙李遠芳叫聲嫂子,怕她跑丟了季明德要怪罪自己,提著裙子便追,嘴里叫著:“遠芳,草堂寺很大的,亂走亂撞萬一撞到來此敬香的皇家親眷們可就不好了,快回來!” 李遠芳早已奪門而出,揩著淚站在女墻后,眼看寶如急匆匆追了出來,卻是氣乎乎看著她離開,自顧自兒的走了。 寶如東沖西撞找了大半天,四處找不到李遠芳,心里想了千般,生怕李遠芳想不開要去投井或者從那佛塔上跳下來尋死,一路往里,直追到人跡罕至的藏經樓外,正欲大喊兩聲,便見松柏后一襲藍色直裰的背影,在那兒站著。 那怕世間有一千個男子穿著同樣的藍直裰,只須一眼,寶如就能認出季明德來。 他周身那股隱忍的氣質,天下間別的男子全然沒有。 她抿了抿額前亂發,正欲走過去,卻又生生止步。他身邊還站著個穿沉香色十樣錦妝花襖的女子,腰身恰似葫蘆,臀兒肥肥緩緩,也是個只憑背影,寶如就能認出來的人,季明德的另一房妻子,胡蘭茵。 事實上寶如還從未見過季明德和胡蘭茵兩個私下相處是個什么樣子。她也知此舉非君子,先拍了自己一巴掌,便見季明德忽而兩手一抓,抓上胡蘭茵的胸膛,心中哇的一聲暗叫,心說這男人倒是有雅興,菩薩腳下竟也無避無諱就要亂親熱,隨即躲到了一株柏樹后面。 季明德冷冷看著胡蘭茵。春二月還冷,她卻連外褙也沒有罩,只穿著件薄薄的通袖襖。 “我不是都說了,叫你跟伯娘在洛陽好生住著,怎么又到長安來了?你難道不知道樹倒猢猻散的道理,王定疆死了,那些恨不能啖其rou的仇家們,于他的干兒干女,見一個殺一個。你是嫌自己命太長?” 胡蘭茵的褙子給老太妃墊石凳了,此時頗冷,雙手環著肩道:“娘說她幼時,就是叫人給棄到這兒的,所以想來上柱香。恰也巧了,竟就撞見當年侍奉過的太妃娘娘。 說起你的身世,太妃一聽便當了真兒,如今在碧琳宮等著你,你與王爺生的那樣相似,只需一眼,你的身份就能肯定了?!?/br> 季明德深吸了口氣,咬牙道:“你竟然攛掇著伯娘干這種事!” 胡蘭茵上前一步,還試圖跟季明德講道理:“我幫你在王定疆面前瞞天過海,替你一心一意照顧老娘,無論秦州都護府的成立,還是王定疆的死,我都是你最大的功臣。 既你果真是李代瑁的兒子,大理寺少卿李少源今日在長安城是個什么樣子,你就該是什么樣子。我恨你,也厭惡你,偏叫你扼在手中無法掙脫。榮親王府咱們要入,王府正妻之位,也該是我的,這是你季明德欠我的?!?/br> 季明德忽而往前兩步,伸手壓上胡蘭茵的咽喉,將她壓在墻上,聲嘶如暗夜潛行的狼:“王定疆的死還不足以震懾你這顆貪婪而又愚昧的心,我放你一條生路,為何不肯好好找個男人嫁了?進榮王府,做正妻,你這腦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胡蘭茵叫季明德壓在墻上,眼兒一瞟,恰就叫她瞟見松樹之后的一抹白裙。恰巧了,寶如今日正是穿著素素一襲白裙。 胡蘭茵心中獰笑,忽而就眼淚巴巴搓起了雙手,高聲道:“明德,那方沾著元紅的帕子我一直收著。我是你過了門的妻子,娘在,我就在?!?/br> 上輩子季明德事實上也沒有碰過胡蘭茵。 朝廷派大兵壓境,絞殺方升平的土匪時,胡蘭茵在大雪紛飛的寒夜里親自上關山給他送信,失腳滑落,跌入那萬丈深淵之中,摔死了。 她在漫天風雪中不停的喊著,叫著他的名字。 上輩子未曾圓房,季明德離開秦州早,也未見識過胡蘭茵的心機,心中對她頗有幾分愧疚,聽她喊著快跑快跑,卻一腳踩空,尖叫著掉下懸崖。季明德亦在那一刻分神,叫人當場劈了腦袋。 那顆頭顱骨碌碌滾下山,落在胡蘭茵的身旁。 季明德以為之所以上輩子胡蘭茵一顆癡心在自己身上,不顧風雪夜踏關山去救他,是因為他上輩子不曾在她面前展露過自己邪惡猙獰的一面,所以這輩子當著她的面殺她大哥胡貫,讓她知道自己害她家破人亡。 因為王定疆的死是她的功勞,季明德打算放過胡蘭茵,讓她帶著豐厚的嫁妝在洛陽閑居,找個男人再嫁。誰知她一顆愚昧的癡心,竟做起了入榮親王府的荒唐夢。 終歸上輩子死的太慘,這輩子又叫他殺了全家。季明德輕輕松開胡蘭茵,冷冷道:“我不會去,你也勸伯娘消了這份心思,你們也快快回洛陽去?!?/br> 胡蘭茵眼睜睜看著季明德要走,也起了犟心,死命拽住季明德的袖子不肯松開。 寺廟是人來人往的地兒,叫人看見一男一女如此拉扯終歸不好。季明德索性解了那件藍直裰,丟給胡蘭茵,揚長而去。 他下面其實還有件月白色的錦袍,是寶如這些日子夜里抽空兒替他衲的。寶如千央萬求,他才肯穿,臨出門又罩了那件藍直裰在外頭。 陽光灑在那件月白色的錦袍上,兩肩挺挺,背直而落,雖布帶亦不掩風流,即便自幼行腳為匪,放羊娃的出身,也掩不住幾代浸yin的皇家血統,他終究是高宗皇帝的孫子,輔政大臣的血脈。 胡蘭茵閉眼穩氣,披上那件藍直裰,眼覷著柏樹后那抹白裙還在,轉身坐到石凳上,抽抽噎噎哭了起來。 寶如躲在株巨大的柏樹后面,閑話聽的頭尾不顧,只聽到個元紅,后面的一段兒那兩人湊的太緊,聲音太小沒聽清,暗猜大概是季明德入京后常居曲池坊,惹胡蘭茵抱怨了。 她成親之初便知季明德有兩房妻室。后來也知道季明德與胡蘭茵圓了房,圓房第二日,元紅是捧到季家正房里,朱氏、楊氏和季白三個人見證過的。 所以昨夜季明德信誓耽耽,寶如也正當他哄自己高興。畢竟小時候父親趙秉義當她憨,在她面前從不掩飾,寶如可是見慣了他妻子面前一套,妾面前一套的鬼話,季明德那些話,旋聽旋忘。 唯獨昨夜他說胡蘭茵要再嫁,寶如還當成個事兒,此時看胡蘭茵抱臂坐在椅子上哭,皆是一夫之妻,兔死狐悲,心中也沒有什么快意,竟莫名覺得有些委屈,自另一側繞出藏經樓,又去找李遠芳了。 今日草堂寺來的冤家太多,迎門撞上一位,竟是英親王府世子爺李少瑜。 這位爺身著櫻草色的蜀錦面袍子,腰圍軟皮鑲翠玉的長帶,烏靴緊扎,兩只圓骨碌的大眼睛,一臉細皮,人還未至,聲音先到了:“寶如,這竟是寶如meimei,哥哥滿長安城找你,不期竟在這兒遇上你?!?/br> 寶如在芙蓉園賣了五日蜜棗,也沒見他回頭看過一眼。李少瑜這個人,一門心思全在女人身上,但女人太多晃花了眼,天下間的小姑娘皆是meimei,皆要cao心。待誰都是真情真意,但那真情只在眼前,轉身便忘。 她的委屈還沒散,經他一搖,本噙在眶中的淚珠便滾了出來。 李少瑜退后兩步,眼兒睜的鼓圓:“誰欺負了我的寶如meimei?” 寶如揩了淚道:“并沒有,少瑜哥哥,我家男人也在寺中,我得去找他了,改天有空咱們再敘,可好?” 李少瑜一把攥上寶如的手腕,笑的無賴一樣:“我早就聽尹玉卿說過八百回,說你嫁了個狗皮膏藥販子,要我說,那藥販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性,何德何能他就能娶我的寶如meimei? 罷,今兒哥哥不但要把你從那膏藥販子手中救出來,還要好好臊一臊尹玉卿。走,咱們就到他榮王府的齋宴上吃一席,你穩穩兒的坐著,我要讓全長安的人都知道,寶如是除了悠悠之外,我第一親的meimei,至于那膏藥販子,別急,哥哥替你收拾他?!?/br> 第76章 認慫 用長安人的話說李少瑜是白白托生了個好人家長安最下作的地痞無賴也比他要點臉面。 寶如自然不肯陪著他瘋掙開手道:“少瑜哥哥我如今嫁了人是有家的婦人。這種話若叫我丈夫聽見會生氣的,你還是放我走吧?!?/br> 原本寶如和李少源有婚約時,李少瑜都生冷無忌。有一回喝醉了酒竟當著李少源的面說好玩不過嫂子,叫李少源親手揍成個鼻青臉腫險險打死。 他腦中沒成算,行動也冒失偏還有顆憐香惜玉的心一把拽過寶如的手腕道:“既不肯去吃榮王府的素齋,哥哥在逍遙園單設一桌咱們倆單獨吃一頓哥哥今天要跟你好好講一講悠悠和蕃一事讓你知道哥哥心里的苦?!?/br> 寶如手中本無力叫他扯絮一樣拉著便往逍遙園方向而去。 朱氏是季明德的生母,但畢竟自幼沒有撫養過季明德對她的感情,遠遠不及楊氏那個養母的百千分之一。 花朝節時王定疆想調他出長安他假裝順從到洛陽之后,便命身邊那幾個小子一個個清理掉了王定疆的眼線,并在洛陽置了一處宅子,將朱氏和胡蘭茵安頓好,命余飛在那兒守著。 他自己潛回長安,著手布置殺王定疆。 所謂能叫父子相認的那塊玉佩,季明德早都丟了。在洛陽時也曾徹夜與朱氏長談,勸她熄了叫他與李代瑁相認的心。 朱氏當時滿口允諾,誰知他才折回長安,她跟胡蘭茵兩個竟又追到了草堂寺。 季明德在自家見過李代瑁,也知那是自己的親爹。但恰如當初對季白一般,李代瑁那個親爹在他眼里,不過一塊皮囊相似,靈魂比季白更加狡詐骯臟的腐rou而已。 他怕胡蘭茵還要多事,叫寶如撞見,又要惹寶如心中不痛快,此時滿寺之中到處找寶如,準備要帶她回家。 恰尋到一處女墻曲螭宛蜒,青磚月門幽深的僻靜處時,季明德便見整日紈绔一樣滿長安城走雞斗狗的英親王府世子李少瑜,正在把寶如往那苑子里拖。 寶如顯然不肯屈從,叫他拉的踉踉蹌蹌,掰著青磚,不肯叫他拖進去。 滿地翠竹青青,正是初春抽條子的時候,季明德腳踹上一支竹竿,待竹撞到地面時啪一聲脆響。他豎起長竹遠掃過去,一竹竿揮在李少瑜的臉上,抽了李少瑜個暈頭轉向。 李少瑜松開寶如,抹了把臉,倒沒出血,一股子竹葉的綠汁。 他呸了一聲道:“反了天了,長安城中竟有人敢打爺,來,讓爺瞧瞧是誰在打爺……” 話音未落,季明德一根長竹再掃過來,啪又是一聲抽,直接抽在李少瑜的嘴上。 尾梢綿長的竹桿從寶如身邊緩緩掃過,她見季明德眉目發青站在遠處,足在一丈長,腕口粗的竹竿叫他橫持,臉上神情,恰是殺季白時的那種陰狠。 寶如嚇的哇一聲叫,舞著兩只手剛想奔過去勸季明德。 迎頭一竿橫劈,季明德又抽了李少瑜一竹竿。 李少瑜滿頭綠竹葉,寶如又折了回來,替他撥頭上的竹葉。 李少瑜揩著眼角,忽而哇的一聲長叫,尾調還拖著戲子腔:“人呢,沒看見爺被打啦?都死哪兒去啦?” 他是親王世子,出門至少七八個武藝高強的護衛們隨行的。 寶如替李少瑜撥拉著頭上的竹葉子,訕笑著賠罪:“你消消氣兒,那人是我丈夫,他定是將你當個登徒子了,不過一兩句話便能解釋清楚的事兒,你們各退一步,好不好?” 腳步沙沙,李少瑜那七八個佩刀護衛已經圍過來了。 有狗相護,李少瑜頓時有了底氣,甩手將竹葉砸在地上,壯著膽子走近幾步,忽而一巴掌拍在自己臉頰上:“當日在秦州,路遇此廝,我就覺得那騎驢的meimei聲兒有些像我的寶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