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目送李代瑁的人離去,寶如覺得墻角那株迎春梅簌簌而動,似乎有些不對勁兒,再看自己新買來的小馬駒,正在嚼那迎春梅了。 她哎喲一聲,跳過去便要牽馬,叫道:“我的乖馬兒,你還沒見你爹呢,要叫你爹瞧見你竟是個花草不分亂嚼的,他會生氣,往后像訓你野狐哥哥那般訓你呢!” 身后忽而一聲輕笑,寶如回頭,原本在檐廊下的方升平不見了,季明德單負一手,就站在方升平的位置。 這廝不過一個秦州的小土匪,也不知使的什么手段,把個當朝輔政大臣嚇的面色慘白,出門時腳步都是虛的,可瞧他現在的樣子,一件青直裰,身姿秀挺,滿身溫雅,誰能想到他會是個八歲起就在永昌道上劫貨殺人的土匪呢? 寶如舒了口氣,拉著匹犟脖子的馬駒笑道:“瞧瞧,我給你買了匹馬回來,可它不比我的驢聽話,非得要吃我墻角的梅花,還動不動就蹶蹄子,真真要氣死我呢?!?/br> 野狐站在廚房廊下,笑道:“大嫂,騾子天生一根筋,又怎會聽人話呢?” 季明德回頭一聲厲喝:“都給我滾去睡覺!” 兩個孩子一看大哥發了怒,牽著頭騾子麻溜兒的躲了。 寶如累了一整天,洗罷澡,癱倒在床上,任憑季明德替自己揉著腳趾頭,掰著手指算道:“今兒在東市上,我瞧見這小馬駒生的好看,一問那養馬的販子,只需二十兩銀子,我就想啊,剛剛好兒,我攢了二十兩銀子呢,所以我就把它給你買回來了,往后你要出門,也可以跟別的舉子一般,騎著高頭大馬呢?!?/br> 他掌心那層厚沉沉的粗繭,揉按在她兩只磨掉了皮,細rou紅嫩嫩的腳掌上,本是攥在一處的微疼,經他這粗掌一疏,四肢百骸熱乎乎的舒癢,舒適的寶如連連吸著氣兒。 那匹騾子跟驢拴在一個槽里,此時正在嗷嗷叫草。 季明德終究沒忍心告訴寶如她叫馬販子給騙了,買來的非是馬駒,而是頭長不大的驢騾,驢騾非馬,能馱重物,但跑不起來,所以價格便宜。 寶如仰躺在床上,望著頂梁上根根分明的椽發呆,忽而問道:“你何時回來的?” 季明德道:“我并不曾離開,一直都在?!笔卦诎堤?,等待李代瑁來訪,并給他個深入骨髓的教訓,否則寶如在長安,那里能有安生日子過。 寶如傻笑了半天,又道:“你干爹方才可真夠威武,李代瑁都答應不追究我了,往后,我可以好好在長安城經營自己的賣買啦?!?/br> 季明德一雙粗手,細細揉搓她的腳掌,搓到一只只毛毛蟲似的腳趾時,兩指一拉,咯嘣一聲,舒爽的寶如呲呲不停舌尖擺著不停的吸著氣。 他胸腔里往外哼著笑:“若你能從此忘掉那點小賣買,閑來做點針線,跟著遠芳一起多出去逛一逛,走一走,不是更好?!?/br> 他不喜她太辛苦,可做賣買掙錢養活自己卻是寶如如今最后一點堅持。 既意見不相投,她便一笑撇過,忽而坐了起來,欠腰對上季明德一雙溫溫的眸子,圓圓兩只眼晴靈動的寶石一般,鼻尖對著鼻尖:“你干爹給李代瑁那封信里究竟寫的什么,竟把一國輔政大臣嚇的冷汗直流。我打小兒見李代瑁,他可不是一般人能唬住的呢?!?/br> 季明德亦是勾唇而笑:“你猜!” 寶如微微撇嘴搖頭:“猜不著!” 季明德笑:“這個我不能告訴你的,睡吧?!?/br> 寶如就不信了,軟息nongnong,唇對上他棱角略硬的兩瓣唇,叭嘰一口,道:“快告訴我?!?/br> 季明德兩目炯炯盯著寶如,輕輕搖頭。 寶如索性掰上他的臉,再叭嘰一口,帶著一股蜜棗甜香的濃息,也不知她這些日子偷吃了多少蜜棗和蜂蜜,甜的想讓他也挑舌進去,嘗一口。 季明德仍是搖頭。 寶如抿唇片刻,覺得自己大概做的還不夠,兩只眼兒笑的媚媚,燈下頗有幾分胡市上那胡姬媚眼如絲的神情,恰是胡姬勾李少瑜時的嫵媚。 季明德忽而一個躍勢,將寶如撲在床上,周身淡淡一股佛手清香,賁怒之態,似粗尾高豎,張牙舞爪的猛虎一般。寶如哇的一聲叫,伸了一根指頭出來:“一年,你答應過我的,至少一年!” 季明德不語,圈牢她,兩目似燃火焰,緊緊盯著她。 他身上這股子佛手香,像是從胡蘭茵那兒染來的。 此廝艷福不淺,今天應當去了回洛陽,是吃飽喝足才回來的,理不該猴急才對啊。 寶如又重復了一遍,輕搓著雙手祈求:“一年,一年就好?!绷昧嘶㈨殔s縛不住虎,大約就是她此刻的情形。 “往后胡蘭茵和伯娘就長住洛陽了?!奔久鞯碌?。 寶如連連點頭:“挺好,兩廂離的近,方便照顧,你便往來一回,也方便?!?/br> 他依舊在她上方,絲毫沒有挪動的樣子。雙目炯炯,季明德忽而道:“寶如,我與大嫂之間,從未有過那種事情,她只是大嫂?!?/br> 寶如點頭如搗蒜:“我懂,我并不曾妒過,也不是因此就刻意冷落你,你給我一年時間,一年時間就行,好不好?” 他在說西山的谷子,她答的卻是東山的糜子。 季明德默了片刻,見她忽而偷眼打量著自己,待他目光掃過去,又趕緊閉上眼睛,遂笑問:“為何不妒?” 寶如笑的頗有幾分得意:“我母親告訴我,不妒乃是大善?!彼种割^數了起來:“一,勞身傷神,會損害自己的身體健康,所以不能妒。二,徒增煩惱,會未老先白頭,所以不能妒。三,便妒,也無益,倒不如每日將自己的日子過好,歡歡實實,長命百歲?!?/br> 趙秉義寵愛姬妾,其妻段氏卻養著妾生女,年四十不下織機,紡麻織布,將寶如教育成個標準的秦州小婦人。 季明德覺得寶如能有如此好的性子,得多虧段氏那位嫡母,可惜了的,那樣好的婦人,死了。 他頗有幾分推心置腹的樣子:“既王定疆死,我與她們往后也沒什么可往來的,不過逢年過節打發稻生前去照看照看便罷。待伯娘死了,我送她還鄉,葬入季家祖墳便可。 胡蘭茵很快就會再嫁,若你再敢胡亂猜測我與他之間有過什么,我就……” 答非所問的寶如總算一個機靈,果真胡蘭茵要再嫁? 她緊追著問:“就怎么樣?” “此刻我就辦了你!”在她耳邊輕語一聲,季明德翻身坐了起來,揉了揉寶如的耳垂。 不過嚇唬而已,她今兒身上還有月信呢。 出門,季明德從正房后面的角門上繞進去,后面有窄窄一條兩座罩房,一間是馬棚,另還有一間,便是野狐和稻生兩個平日住的。 少年孩子們力氣多,此時還沒睡,正在房間里鬼打鬼鬧,季明德喝道:“稻生!” 兩個衣服都未穿,麻溜兒的跑出來了。 季明德隔窗望著那頭驢騾,看了半晌,丟給野狐一袋銀子:“今夜別睡了,到城門口守著去,趕四更城門開,出去買頭一模一樣的馬回來,將這騾子給我換成一頭真正的馬駒,切記要一模一樣,但凡有丁點的差,叫你嫂子認出來,我剝你們的皮?!?/br> 第74章 龍孫 就這樣傻懵懵的寶如次日早晨起來到后院圍欄處時也不知是不是夜里睡的太好的緣故昨兒自己買回來的那匹馬它毛色亮了許多脖子高昂兩只水潞潞的大眼睛撲扇著,腿長腰勁,一瞧就是個千里馬的良駒坯子。 她自秦州騎來的那匹小母驢毛色水亮亮,眼兒吊梢,忽而自馬駒頸下而過善目望著她。 寶如心說這下可好,我的小母驢終于有伴兒了。 春三月恰是一年最好的時候寶如和張氏兩個連著在和市上轉了兩天還未找到好做的賣買恰這日一眾秦州的舉子們提議要往草堂寺去上香。 季明德瞧著寶如也想出去逛逛遂用那小馬駒載著寶如要帶她到寺里上柱香去。 草堂寺離長安還有些路程,一群人趕早出發沿路賞賞長安風光,到草堂寺的時候天已近午了。 今日同來的還有李純孝的女兒李遠方她亦騎著頭驢,本就是黑俏俏的小臉蛋兒,因為怕曬的更黑,還特意戴了方冪籬在頭上。 草堂寺外停著好幾架大馬車,拴馬樁上亦拴了滿滿的馬與驢騾。 寶如遠遠瞧著一輛寶藍色頂蓋,朱紅云紋飾欄的馬車,一眼便瞧出這是尹玉卿的馬車,再看旁邊一架鎏金飾圍欄的,是榮王府老太妃常趁的一輛,便知榮王府一府的婦人們,今日大約也在這寺中上香了。 到了長安就總要碰見熟人,榮王府的是貴眷,便來,也是停在旁邊的逍遙園中吃茶,與方丈聊天,老太妃若要拜佛,提前半個時辰整府草堂寺都要封禁,不許閑雜人等出入的。既山門開著,顯然老太妃還未出來禮佛。 寶如不欲正面撞上她們,想趁此早點上柱香,好回長安,遂拉了李遠芳的手便進了寺門,要往各處都上柱香,磕個頭去。 恰如寶如所猜,高宗皇帝身邊如今唯一健在的太妃,榮親王李代瑁的生母李太妃就在逍遙園中。 園中一片十余里的竹林如今已經返青,昨夜一場新雨,竹葉滴水,林深幽靜,空氣中淡淡一股青草香氣,聞之叫人神清氣曠。 老太妃柱著龍杖走在石徑上,指著一處破土鮮嫩之處道:“悠容,那地方必有竹筍。你去吩咐一聲,叫廚子今日炒盤鮮筍來,我也嘗個鮮味兒?” 李悠容回頭看了跟在身后的尹玉卿一眼,笑道:“嫂子,祖母想吃鮮筍了,你去跟今兒隨咱們來的廚子說一聲去?!?/br> 尹玉卿亦是笑應,轉身出了竹林,自己也不與那等和尚們打招呼,使個身邊的婆子,去說這事兒了。 李太妃扶著孫女,興致勃勃的在竹林里逛著,給李悠容講自己當年在宮里時,陪高宗皇帝來草堂寺禮佛的舊事。 她比高宗皇帝小整整二十歲,高宗在世時頗為寵她,一度曾想封為繼后的。她聰明理智,不肯惹先帝李代燁厭憎,在高宗死后出了宮,住在兒子李代瑁的王府里含飴弄孫,過的很是快活自在。 說起高宗皇帝對于自己的寵愛,三天三夜李太妃也說不完。 李悠容早都聽的耳朵起繭子了,抬頭忽見去路上堵著兩個婦人,穿的還頗為華貴,只是瞧著面生,正在思索這是那家的夫人,便見那個年老的,穿著件丁香色蜀錦面褙子的婦人兩腿一屈,就跪到了地上。 李太妃正說的樂呵著呢,遠遠瞧見有個婦人跪了,止步在她面前,轉而去看李悠容:“悠容,這是那家的夫人?” 跪著的恰是季明德的生母朱氏。她重重叩了三個響頭,抬起頭道:“娘娘,是罪奴云兒,云兒無顏,出逃二十年,來向您請罪了!” 老太妃往后退了兩步,一雙昏濁老眼細細打量,到底身邊用過的人太多,認不出面前這老婦是誰,正準備喊人來趕,便見朱氏膝行兩步爬到了她腳邊,手指上自己的唇,道:“娘娘,我是給你守佛堂的云兒啊,您不認得奴婢,總該認得奴婢這張嘴?!?/br> 朱氏的唇剛剛新縫合過,一條仿佛蜈蚣般的新疤占據整個人中。老太妃看了半天,對上朱氏一雙眼睛,愈老而亮,明亮猶如寶石,她忽而憶及二十年前自己還在宮里時,佛堂里侍奉的個丫頭來。 那丫頭生來是個豁唇,大約父母嫌她難養,遂小襁褓一抱,扔在了草堂寺的門前。 她那日恰和高宗皇帝一起來這草堂寺上香,遂將那小丫頭撿了回去,自幼兒養到大,因唇豁見不得人,一直在佛堂里替她燒香理佛的。 當時高宗皇帝還曾說過,斗米養恩,升米養仇,善心不能亂發。 果不其然,小丫頭長大之后,竟然趁一已之便,勾上她唯一的兒子,弄大肚子,叫她給逼著跳進了皇宮里的東海池。 跳池必定要淹死,可過后卻未鳧出尸體來。多少年,這是老太妃心頭一重病。 老太妃使勁抓著李悠容的手,聲嘶力竭吼道:“你給我走,快走,我一眼都不想看到你?!?/br> 朱氏跪在地上,哭的上聲不接下氣:“娘娘,云兒當年本是赴死的,可天憐奴婢,要奴婢為您生下龍孫,請您好歹聽奴婢說一句。您要責要罵,奴婢皆會受著,可您的孫子……” 老太妃何等精明的人,冷靜下來,想起她跳水的時候已經有五月胎身了,墮胎藥沒有打下來,怕是已經生了出來。兔唇的女人,天生殘缺,萬一生出個同樣殘缺的兒女來,于李代瑁來說,更是莫大的羞恥。 她柱著龍杖,回頭對李悠容說:“悠容,去廚房吩咐一聲,就說我老了,克化不動硬食,那鮮筍要用油燜軟了才行?!?/br> 李悠容一聽孫子的話兒,心早暗疑到了老爹的風流情債上,笑著應了一聲,似是走了,轉身卻從另一條小道繞了回來,躲在竹林子里偷聽。 老太妃自柱著龍杖往前走了幾步,見有個石幾,正要坐,胡蘭茵連忙解了自己外套的褙子鋪在上頭,親自扶老太妃坐了。 朱氏跪在那濕浸浸的青石板上,正要說話,便見老太妃龍杖一搗,喝道:“悠容,快去!” 待李悠容真的走了。她才問:“孩子可也跟你一樣……” 朱氏淚往外崩著,連連搖頭,伸了兩根手指道:“奴婢身賤,兩個孩子分毫也沒有遺著奴婢的相貌,倒是與王爺生的一模一樣俊,奴婢罪該萬死,去年折了一個在秦州,如今只剩一個了?!?/br> 于老人來說,兒孫便是天下間最珍貴的物什。老太妃一聽兩個,喜的已是咧唇一笑,再聽折了一個,臉立刻拉了下來,問道:“活著的那一個呢,今兒可也來了?” 胡蘭茵凡事皆要撥尖,上前一步也跪在了地上,道:“祖母,我是明德家的。他今兒恰也在草堂寺敬香,若您想見,孫媳這就替你喊去?!?/br> 老太妃此時已信了七八分,揮手道:“那就快去,把他喊到碧琳宮來見我,我在那一處等著他?!?/br> 胡蘭茵大喜,轉身便去找季明德了。 這廂老太妃拉起朱氏,又細問起折了的那一個來。 季明義是朱氏一手帶大的,比之季明德,又不知心愛多少倍。她兩泡眼淚汪汪,講他自幼何等的聰明孝順,又跟著季白四處做生意時,何等的精明能干。 老太妃冷靜下來,又只剩了五分的信。畢竟朱氏一逃就是二十年,若果真生得雙胎的兒子,怎么不早早送到王府,都過去二十年了,孩子都成家立業了,才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