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季明德望著妝臺上那枚伽藍串珠,寶如身上唯一最珍貴的東西,想必是送給?;酃髁?。 他忽而上前一步,迅雷不疾掩耳便捏上赤炎那便袍衣衽:“土旦一個王子,僅封地與奴隸便不下百萬之巨,你區區五萬兩銀子就想買他,會不會太便宜了點?” 赤炎氣的小胡子直跳:“本王是兩國和平的使者,你區區一個小解元竟敢咆哮本王,這是要毀壞兩國締盟,本王要上奏朝廷,革你功名,取你性命?!?/br> “和平的使者?”季明德一陣陰笑,寒氣森森:“那就記著好好對待?;酃?,若敢學突厥人殺我大魏的公主,老子就剁了你弟弟土旦那未長毛的鳥,包成餃子送到邏些,讓你嘗嘗,什么叫秦州土匪的厲害!” 赤炎怒目睜圓,瞳仁倒映著季明德猙獰無比的笑。這雙猙獰無比的眼睛,三年前那場窮途末路。他忽而想起來了,結結巴巴道:“是你,竟是你?” 第35章 分別 土蕃屬游牧民族婦女地位較之中原要高的多在家的女兒和男子一樣同樣可以繼承家庭遺產。 有些美艷的貴族婦女嫁過三四位丈夫繼承丈夫大筆的遺產割據一方的也不在少數。 在赤炎的封地懷良就有這樣一位美艷的貴族婦人人稱琳夫人。琳夫人年方滿四十,死了幾任丈夫,繼承遺產無數。當年才十六歲的赤炎是她的王聽聞其艷名遠播,亦慕名前去,成了她的入慕之賓。 一夜赤炎興起策馬至琳夫人府準備與琳夫人春風一度。 誰知在客室等了一個時辰也等不到其出來,抓了個侍女來逼問才知琳夫人出門巡視草場時遇見個年青俊俏的少年那少年來自秦州是叫馬匪們掠來做奴隸的。 他通兩國之語亦通兩國之史,言談更是風趣無比與琳夫人胡床論道,哄的琳夫人眉開眼笑花枝亂顫到此時倆人還在胡床上聊著呢。 赤炎當時年少氣盛,聞之大怒,持劍殺入琳夫人閨房,便見果真有一男子,年齡與他相當,一臉書生氣,白嫩的小雞子兒一般。 他連劍都沒有,赤手空拳與馬背上長大,成日在外燒殺擄掠的赤炎相斗,將琳夫人珠光寶氣,華麗輝煌的香閨砸了個稀爛。 兩個少年為一個半老徐娘殺起來,琳夫人是土蕃貴婦風范,穩坐胡床,只待二人爭個成敗,勝的那個,自然可以與她春風一度。至于敗的那個,既便是王,也只能含羞而退。 赤炎與一個奴隸相斗,當然不肯輸。秦州來的少年赤手空拳,看似功夫平平,卻總能于關鍵時刻反敗為勝,倆人整整打了一夜,眼看天亮,那少年忽而一記鎖喉,將赤炎抵在墻角。 當時那少年臉上猙獰的笑,頰側劇烈顫抖的酒窩,分明就是今日的季明德。 “當六月麥子新熟,你們就是蝗蟲,搶糧,擄人,我們秦州百姓在你眼中,不過肥羊對不對?”季明德忽而左手發力,卸了赤炎的兩只肩胛:“今日我也得叫你嘗嘗,做肥羊是個什么滋味兒!” 那一夜,赤炎的王府叫漢人土匪搶掠一空,放火燒成了灰燼。 之后,赤東贊普的責難,土蕃貴族們的恥笑,赤炎為血洗恥辱,才會入漢地求學,以期能抓到那面帶酒窩的少年,擰斷他的脖子。誰知他主動找上門來,手中還攥著他一母親弟弟的性命。 赤炎生生吞下屈辱,閉了閉雙眼,算是在屈辱中臣服,認輸。 季明德再重復一遍:“土旦的命便是公主的命,到了邏些,保護好?;酃?,我隨時要,你得隨時把她給我送回來,否則,王旦必死無疑?!?/br> 赤炎率先出了公主寢室,再面對圓桌前兩個手兒相牽在一起,明媚動人的中原閨秀,滿臉已是溫柔和沐的笑:“與寶如姑娘此番無緣也不打緊,畢竟送公主至邏些后,本王便會再回到良薛,屆時若至秦州,還望寶如姑娘記得今日的承諾,好好招待一番本王?!?/br> 話里有話,赤炎當然不肯善罷干休。 寶如容色有些僵,也是一笑:“好,必定!” 倆人在里間吵架時,寶如聽了個隱約,暗猜赤炎也非善類,否則季明德不會威脅他。所以已經對他頗有幾分厭惡了,對李悠悠將來的前途,也平添不少擔心。 因方才季明德與赤炎交涉時,一直說的土蕃語,所以李悠悠此時一頭霧水,拉過寶如連連問道:“怎么,季明德不肯放你走是不是?我這兒有嫁妝銀子,他想要多少我都給他行不行?只求你陪我一起去邏些,好不好?” 她說著,已經要召丫頭來翻箱子了。寶如握過李悠悠的手,低聲勸道:“若將來有機會,我定不顧千山萬水去看你,但如今我已在秦州扎了根,是真的不能跟你走。你一定記得保重自己,好不好?” 畢竟有外人在場,李悠悠不便明哭,拉著寶如的手不肯叫她走,斗大的淚珠不停往外嘣著。 寶如亦忍不住眼淚,出了門還在勸李悠悠:“一路上勿要挑食,我聽我爺爺說過,越往西走水越硬,一定要連滾三遍才能喝,否則那水瞧著開了,實則還是生水,喝了拉肚子會要人命的?!?/br> 李悠悠連連點頭。寶如想來想去,一時間想不到還有什么可交待的,緊握著李悠悠的手道:“須知嫁了人就不比在閨中做女兒時,赤東贊普也不止你一個王妃,記得與他的妻子們和平公處,無論那一個,切勿太親近,也切勿太疏遠,你是大魏公主,咱們中原的文化、禮法、教養,便是你最厚實的底蘊。 你謙懷以德,赤東贊普就算不愛,也會敬你,于一個王妃來說,王的敬,比愛更重要。若你不知道該怎么做,就多讀一讀前朝文成公主的傳記,她怎么做,你便怎么做,明白否? 閑了記得寫信,那怕三五年才能到,我也會一直等著,好不好?” 愛易變,但敬由心而發。寶如倒不擔心李悠悠是否受寵,漢家姑娘外相嬌美,胸懷謙渥,李悠悠又是世家教養出來的好姑娘,就算因為語言不通不能由心發愛,赤東必然也會寵她一段時間。 但寵愛不能叫李悠悠在那陌生的地方長久的活下去,她若想安穩而健康的活著,王由心而發的尊重,才是最重要的。 李悠悠連連點頭:“好,我全聽你的?!?/br> 可事實上這些全是虛的,一國公主和親,兩國之間若和便罷,若戰起,第一便是斬和親公主。李悠悠就算九死一生能到邏些,其命運與出路,全憑天意。 怕惹李悠悠難過,寶如當場并未哭,直到出了內院門,踮腳看李悠悠在院子里哭的前仰后合,才忍不住哭了起來。 她哭哭啼啼往外走著,忽而身后一人喚道:“寶如,寶如!” 她回頭,見是父親的舊相識張闊,他是隨公主入蕃的使臣。寶如點了點頭,叫了聲張叔叔。 張闊鬼鬼祟祟左右四顧,悄聲道:“趙相一府凋零至此,我們所有秦州人都該覺得慚愧,你們在秦州過的可還好?” 寶如再點頭。 張闊又道:“若是能逃就早點兒逃吧,你那同羅姨娘,早已被送到涼州大都督尹繼業手中去了……” 寶如腦中嗡的一聲,問道:“張叔叔怎知我同羅姨娘在尹繼業手中?” 張闊道:“我有個學生,在尹繼業手下作門客,自涼州寫了信來,悄悄兒告訴我的。他說尹繼業不擇手段想把你弄到涼州去,其實是聽說你手中有先皇遺詔,并非什么同羅姑娘的原因……” 什么同羅姑娘,不過借口而已,尹繼業長年駐扎塞外與突厥對陣,什么樣的姑娘沒見過,要千方百計弄個舊友十幾歲的小姑娘過去。他想要的,當是這小姑娘手里所藏的東西。 千尋萬找的,誰知同羅綺竟叫尹繼業給擄走了。 寶如斷然搖頭:“張叔叔,土匪濾過一遍,王定疆濾過一遍,從長安到秦州,他們搜檢過不知多少遍,我手里什么都沒有,要有,也早叫他們拿走了。我這兒什么都沒有!” 張闊連連點頭:“我信,我信你手里什么都沒有。否則太后娘娘和王定疆也不可能放過你,是不是? 但那尹繼業私下說,別人從你手里掏不出東西來,是因為他們的路子不對。 他說,你是一顆麻核桃,非得砸開腦髓才能挑出rou來。他有的是手段,能撬開你的嘴?!?/br> 尹繼業的為人,寶如比任何人都清楚。被他盯上,必定還得褪一層皮。 熬過一回又一回的搜檢,仿佛褪了一層又一層的皮,匹夫無罪,懷壁其罪。寶如吞了口口水,暗道就算自己走不得,也一定得讓哥嫂和青苗銷聲匿跡,待只剩她一個人,就沒什么好怕的了。 張闊還在嘆氣,寶如已經出官驛了。 季明德下盤穩扎,兩手負著,站在官驛外青磚白墻的照壁前,方衡還是那件孔雀藍的袍子,斜依在大照壁上,歪著腦袋,倆人一左一右,端地兩個門神一樣。 寶如盡量穩著鼻息,先看了看方衡,方衡立刻松照壁,站了起來。 她再看季明德,季明德轉身,青光天色中亦笑了笑,遠遠伸出一只手,不語,手就那么一直伸著。 寶如不知道姨娘是否真的到了尹繼業手中,若是,從嶺南到涼州幾千里的路程,誰劫的她,又是誰護送的她,她如今活著,還是死了? 相比于尹繼業和王定疆,季明德似乎也不那么可怕了。寶如深吸一口氣,挽上他的手。 方衡冷冷看著這兩夫妻手都挽到了一處,拂袖,揚長而去。 此時從官驛通城門的一整條路已全部戒嚴,公主眼看起身出發,大街兩旁的巷口擠了滿滿的都是人。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季明德左躲右擠,側首看了眼寶如,這小媳婦兒外表瞧著憨,卻是個內秀,心里門兒清。 確實越看越順眼,大概是沒長開的緣故,也沒覺得她美到讓人一眼看到就能驚為天人的地步,怎的是個男人見了她都跟傻子似的,就要昏頭昏腦呢? 王朝宣倒還罷了,那是個夯貨,赤炎什么樣的美人沒見過,不過才見一面而已,一出手就是五萬兩銀子。 以季明德這些年對赤炎那個人的了解,若不用土旦的腦袋威脅,他既然看上了寶如,買不到,一出秦州,轉身就會派馬匪殺個回馬槍,也要把寶如給搶走。 想到這里,季明德又是苦笑,他自己不也昏頭昏腦了。這才不過秦州,若到了長安,還不知道什么樣的腥風血雨在等著他。 好容易擠出人群,長街空寂了,季明德說:“我聽見你一直在哭?!?/br> 第36章 縫傷 寶如一睜眼睛就要流眼淚索性閉著眼睛一吸鼻子是酸的再吸鼻子還是酸的。 季明德又說:“從長安到土蕃都城邏些要走整整六千里路如果順利的話,等到明年夏天,?;酃骶涂梢缘竭壭┝??!?/br> 一聽這話寶如越發難過,哭的更兇了。 “出了咱們秦州,要過臨洮府繼續西行再到河州,經河州入色須再從色須至邏些這是一條商路若你果真想念她等將來我帶你販趟藥材陪你一起去看?;酃?,好不好?” 寶如不哭了睜開眼睛傻愣愣看著季明德。一夜之間,他從鬢角到下頜生著密密一圈胡茬臉在晨光下發青。 正如李悠悠所說,季明德生的極像李少源。不,應該說像李少源的父親李代瑁,簡直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一樣。 只可惜李代瑁是國之親王,與其四弟李代圣是先帝任命的輔政大臣,在朝順位第一,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而季明德在長安人的心目中,不過一個賣狗皮膏藥的販子而已。 寶如破涕為笑,半信半疑:“果真?” 季明德道:“果真!” 寶如想起方才他突然從臥室里沖出來,又像個傻子一樣突然跑掉的樣子,越發覺得可笑??蓪χ嘌?,他冷起臉來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又是另一種懾人的神色。 他時而狠戾又時而溫和,做他的朋友親人還罷了,與他為敵,那當是件很可怕的事兒。 這秦州八縣的土匪地頭蛇,曾親手提刀將她逼入絕境,卻又于環伺的虎狼之中守著她。連赤炎那等土蕃貴族都敢對抗。 寶如覺得自己像只被狼逼入絕境的兔子,終會心甘情愿屈順于他。 “昨兒一夜,你倆死那兒去了?”昨天,楊氏從大房出來便不見了兒子兒媳婦,哭著找了半夜,又罵著找了半夜,問遍整個秦州城的人,想了千百種可怕的事兒,都絕望了,以為自己一下子失了兒子兒媳婦兒,從此要絕戶,要被人扒棺材板而,正準備一頭撞死,突然見兒子從街頭盡頭走過來,拽住便要打。 寶如連忙叫道:“娘,?;酃饕娃?,經停長安,我去看公主了?!?/br> 楊氏不好罵兒媳婦,指著季明德的鼻子道:“走也不與我說一聲,你是想急死你老娘不是!” 季明德和寶如像兩個犯了錯的孩子,一路聽楊氏數落。 回到家,楊氏在灶頭上叮叮咣咣,嘴里還不停的數落著,寶如在廚房洗臉,楊氏見她竟用生水,雖嘴里氣呼呼的,連忙從灶后小鍋里打了熱水出來替她攙著。 “寶如,你來!”是季明德在西屋里叫。 楊氏見寶如捧著方濕帕子還在發愣,推了一把道:“快去呀,明德叫你呢?!?/br> 一撩簾子就是股淡淡的血腥味。映目一件深藍色的直裰,上面血跡斑斑,歪搭在椅子上。這才是他昨日在關山道上與季白的家丁們相斗時穿的那一件,他回城之后,并沒有直接去官驛,而是回家先換了件衣服,將血衣丟在家里,才去的。 季明德坐在臨窗的椅子上,只扎一條褲子,微暗的屋子里,寶如頭一回在日光下見他赤裸著的背,冷光下肌rou蟒虬,緊實,瘦峭的肌腱微微顫抖著。 背纏一圈白布,中間一抹血痕,當是他自己簡單包扎過。隨著白布落,紅rou怒翻,一道五寸長的口子,恰似他砍別人一般,這道瘡口雖不算長,但使刀之人入rou之后再絞刀而翻,這是個鈍角傷口,失血最多,也最難愈合的那種。 季明德背對,指著那道傷口道:“我自己夠不著,你來替我縫?!?/br> 桌上一盞油燈,他熟練的拿針串著羊腸,在燈上快速燃過,遞給寶如一碗酒,道:“先用酒清洗瘡面,再縫合,按我的估算,大約要縫九針,若你下不了手,就把黃四叫進來,叫他替我縫?!?/br> 寶如已接過了針,咬了咬牙道:“還是我來縫吧?!秉S四兩只手臟的什么一樣,指逢中全是陳垢,若感染,也是麻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