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他一笑,說的卻是字正腔圓的漢語:“趙寶如,我知道你,也記得你。當初你的及笄禮,我也參加過,可惜你兩只眼睛里只有李少源,并未瞧見我罷了。 快去和公主訴那相思之情吧,也別再說蕃話,如今我的漢話,已流利不少呢!” 這人漢話果真比幾年前流利不少,寶如走了幾步回頭,他穿著件圓領繡青紋的紅袍子,唇角輕須翹翹,對她笑了一笑。 他一笑,那翹翹的胡須簡直要戳眼角,惹得寶如莫名又是一笑。 進到官驛后院,前后土蕃重兵把守的四合院中,寶如忽而念起,李少源摔傷了腰連親都不能自己娶迎,會不會現在已經死了? “寶如!”李悠悠推開窗子,一聲清喝,兩行清淚隨即滾了下來。 李悠悠與寶如同年,個頭比寶如略高,細眉長眼,生的頗為豐潤。她伸著兩只手,遠遠見寶如來了,一把將她攬入懷中。 屋子里一應錦帳茵毯,皆是從長安帶過來的,暖意融融,香氛淡淡,李悠悠身邊的使女除了小丫頭吟雪之外,全換成了土蕃姑娘,她們天生兩坨高原紅,頗為倨傲的看著寶如。 一見寶如,李悠悠嘰嘰呱呱便開始說了:“少源哥哥也太過分了,自打你走之后,我就沒見過他。他和尹玉卿的婚禮,我也沒有去。不過我哥哥去了,說他摔傷了腰連酒都沒有出來敬。 我哥哥自打聽說你嫁了個賣藥材的販子,便整日喊著要帶銀子來贖你,可惜叫胡市上一個胡姬絆住了腳,待他膩了那胡姬,自會帶著銀子來贖你的。到時候若是秦州呆不下去,你索性來土蕃找我,我去了土蕃也是個王妃,能罩得住你?!?/br> 聽這口氣,李少源還活著,那扭傷的腰,想必也早好了。寶如一笑,也就不想他了。 至于李悠悠的哥哥李少諭,京城第一紈绔,又跟大哥李少源最不對付,大約是真的要帶銀子來贖她,可若他迷上個胡姬,沒有三五個月,是不會想起她的。 李少瑜性子比方衡狂放不知多少倍,因為擅拈花惹草,也怕被人使黑招打死,豢養著一群武藝高強的護衛隨身保護,寶如也不知他若真的來了,季明德要怎樣應付。 她拉李悠悠在榻上坐了,指著窗外道:“悠悠,你竟是要嫁給赤炎么?他既懂咱們中原文化,又長期呆在長安,我瞧著與你挺般配的?!?/br> 若赤炎就是李悠悠的丈夫,倒是個很好的男人。 姑娘們在家時,總將婚姻想的無比美好。想要個年青俊貌的少年郎作丈夫,想恩恩愛愛一生,可真正長大了,出了象牙塔,被推到婚姻的門檻上,才發現不是自己挑選別人,而是別人在挑選自己,心比天高命比黃蓮,婚姻,不過撞天婚而已。 李悠悠立刻又是一包淚:“是他倒好了。我嫁的是他爹,赤東贊普?!?/br> 寶如的心猛然一沉,因為赤東贊普今年都三十七了,比李悠悠整整大了二十一歲,如此老夫少妻,于一個親王府的小郡主來說,未免太殘忍了些。 李悠悠攥著寶如的手在自己膝蓋上摩梭,淚滴下來,涼涼的打濕了寶如的手:“你早知道的,本來說好李悠然去合親。 是齊國公尹繼業搗的鬼,把悠然換成了我,借著這點恩情,榮王妃如今把尹玉卿捧上了天,那尹玉卿嫁了少源哥哥還不算,整天在府中笑話你,說你小姐身子丫環命,活該嫁個販狗皮膏藥的?!?/br> 尹玉卿算是寶如的死對頭了。滿長安城中,無人不說寶如憨憨甜甜是個最傻最無心機的小姑娘,說她有多傻,就會說尹玉卿有多招人厭惡, 可唯有尹玉卿知道寶如藏的最深,又不為人知的那一面。 但世道就是如此,那怕尹玉卿再怎么到處嚷嚷敗壞,世間也沒有任何人會信她的話。若非寶如家逢巨變,在長安,依舊會叫寶如壓的死死的,永無翻身之時。 想起季明德身上那時時變幻的藥味兒,從沉香到麝香再到木香,寶如忍不住一笑,暗道尹玉卿說的也沒錯,她果真嫁了個販狗皮膏藥的。 她攬過李悠悠勸道:“赤東贊普的英名我早聽說過,那是個英明果決的蕃王。 若你愛他,就與他好好過著,若你不愛他,自己躲起來過清凈日子,千萬不要攪進土蕃國皇族們的爭權奪利當中去,要知道,你是咱們大魏嫁過去的公主,是他們最尊貴的王妃,城頭變幻大王旗,無論那個贊普,都會尊敬你的?!?/br> 英國公李代壽在病榻上,也是這樣勸女兒的。李悠悠連連點頭:“我懂,我都懂……” 忽而隔間里硬挺挺倒出個土蕃侍婢來,吟雪做個奔逃的姿勢,整個兒撲在隔間門上,發出撲一聲響,嘴里還在叫:“公主,快逃……” 寶如和李悠悠兩個同時嚇的跳起來。李悠悠剛要喊人,便見隔間里走出個男人,輕撣兩肩,喚道:“寶如,是我!” 竟是季明德,他神不知鬼不覺得的,繞開土蕃兵重重防護,直接從公主的臥室中鉆出來了。 “別怕,這是我丈夫?!睂毴邕B忙去捂李悠悠的嘴。 對于閨中好友的丈夫,姑娘們大多懷著無比的好奇。 李悠悠沒想到天下還有生的這樣好看的藥材販子,眉濃黑,但不粗,鼻梁高挺,卻不粗笨,通身上下一股子的書卷氣,白凈又清秀,見她好奇的目光投過去,應之一笑,竟還有兩個深深的酒窩兒。 第34章 蕃王 ?;蹝觊_寶如的手指著羅漢床道:“既是寶如的丈夫就是我的妹夫來來快來坐?!?/br> 季明德一笑雙手大伸著慢慢往后退:“我在外等著即可你們慢慢聊?!?/br> 他疾步進公主的臥室,一個滾身鉆到床下,從這床下有條密道一直通到官驛外頭。 出了官驛叫冷風吹著,季明德搓了把木登登的臉,忽而輕抽自己一耳光暗暗覺得自己那樣直愣愣的沖進去怕是給寶如丟臉了。 也不知等會兒她出來,會不會生氣。 黃四和黃五只能跟到官驛外頭進不到里面。 方勛與赤炎有點交情季明德怕赤炎會協助方衡帶走寶如不進臥室實打實的看一眼不敢掉以輕心。 因為季明德突如其來一打擾兩個苦兮兮的小姑娘反而樂了。李悠悠捏著寶如的手道:“他跟少源哥哥生的可真像,你是因為他長的像少源哥哥才嫁的他嗎?” 寶如苦笑:“哪里。嫁他之前,我連他的樣子都沒見過洞房之夜揭蓋頭才見第一面?!?/br> 李悠悠又傷心了:“所以你的命還是比我好,至少那是個年青男人?!?/br> 寶如心說好什么呀,他是個土匪也就罷了,還有一房妻子,奶大腰細的大美人兒,你要見了她,就不說我命好了。 倆人又聊了些遠在關內的長安事,總之,自寶如走后,長安城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當然,最風光的莫過于尹玉卿了,父親位封國公,嫁給親王世子,還倍受寵愛。 死對頭風光無限,曾經的對手隔著一座關山,再也不會有與她比肩的機會,想必尹玉卿就算睡著,也能從夢中笑醒來。 兩個失意人聊著聊著哭了一場,又笑了一會,也不知何時還能再見,寶如摸遍混身上下,唯有那串伽藍手串還是件精貴物什,遂退下來戴到李悠悠比自己粗一圈的胳膊上,柔聲道:“還不知道此生能不能再見面,這是我一點念想,你日子難過過不下去,就想想我,我若難過也會想著你的?!?/br> 李悠悠畢竟親王府的小姐,不知道寶如落到如今,那手串是混身唯一值價的東西,收下之后,自脖子上解了一串八寶連珠的項璉下來,系到寶如脖子上,倆人抱在一處又是一陣痛哭。 黎明將至,寶如剛進來時,拿鼻孔看人的那兩個土蕃婢子此時抱著奶茶壺躬腰縮肩,時不時掃那赤炎贊普一眼,再看一眼寶如,殷勤的替她斟著奶茶。 早餐是秦州人常吃的油面果兒,配著奶茶。 寶如在京時曾聽母親說過,土蕃婦人比之中原婦人,身份地位要尊貴的多,全然不必三從四德。更有甚者,一個婦人若是生的美貌,還能同時尋得三四個丈夫。當然,那皆是當笑話兒來講的。 但寶如覺得這大概是真的。赤炎以贊普之尊,親自替她斟奶茶,遞油面果兒,胡子笑的翹咪咪,恭態十足。 他也不吃奶茶,指腹旋著那鎏金雕龍銀茶碗的邊子,古銅色的臉上眼角笑出深深的尾紋來,對寶如說道:“寶如姑娘若有閑暇,不如隨我們一道走,陪著你的好姐妹同赴邏些,也可叫她在路上有個伙伴。 懷道、良薛,宕昌皆是我的領地,離秦州不過二三百里路程,待咱們自邏些回來,我贈你草場與奴隸,金銀珍寶雖你取要,如何?” 自打進門,這赤炎一不論季明德私闖公主寢室之事,二不論寶如已婚嫁,要拉寶如同赴邏些的話,已經問了三遍了。 李悠悠桌布下面拉著寶如的手,耳語道:“天下間我也沒聽說過一人可以娶二妻的,既那膏藥販子另有一婦,不如你就棄了他,隨著我們同赴邏些,如何?” 聽說赤炎要邀寶如同去,李悠悠簡直樂瘋了,方才還是妹夫,這會兒季明德又變回了膏藥販子。 赤炎再笑,伸出骨節粗大,綴滿金戒的手:“方才我已問過方太醫的兒子方衡,季明德娶你之聘禮,不過五百兩銀子,本王贈他五萬,你隨本王一起走,如何?” 寶如噗嗤一笑,暗道方衡肯定提過自己五千兩被打出來的事情,所以這赤炎一開口就是五萬兩。 她道:“仁慈的贊普,夫妻情誼,是無法用金銀來換得的。我感謝您的一番好意,也希望您能在路途上多多照顧?;?,至于邏些,我就不去了。 若將來路經秦州,不嫌寒舍蔽陋的話,盡可到我季家作客?!?/br> 季明德是秦州的土匪,一步步將她逼入絕路,卻于更兇悍的那些惡鬼之間圈護著她。 可土蕃這些貴族,表面上仁義禮智,轉眼提起刀就是馬匪,多少年肆意搶劫擄掠秦州的馬匪,恰就是赤炎的部下,寶如又豈能跟他走? 此時眼看天亮,到了不得不起身的時候,李悠悠說服不了寶如,默了許久,忽而道:“我還有幾萬賠嫁銀子,全送給那膏藥販子,這總該夠了吧?” 她起身招來侍在外的一個隨行使臣,吩咐道:“速速往秦州季明德府上,將他請來,就說本公主有話問他,叫他速來?!?/br> 那使臣出門不過片刻,季明德就跟著進來了。 他一目掃過,抱拳用土蕃語叫了聲:“赤炎贊普?!?/br> 赤炎皺了皺眉,容色頗為倨傲,回的亦是土蕃語:“聽聞你是去歲秦州解元,本王就稱你一聲季解元。這位寶如姑娘,原是相府之女,本王當初在京讀書時,與趙相交情頗好。 老友遺孤,本王焉能不顧? 如今她已答應隨本王赴邏些,聽聞你當初買她時花了五百兩聘禮,本王如今給你五萬兩,你放寶如姑娘走,如何?” 這人說話非常巧妙,分明方才寶如嚴辭拒絕,但季明德當時又不在場,怎么聽著,都像是寶如已經答應他要共赴邏些,如今只待季明德人貨兩訖。 季明德邊聽,邊看寶如。 她手中捏著方帕子,那甜甜的小臉兒一紅,兩只秋水蒙蒙的圓眼兒,丹漆黑的瞳仁快速的轉著,卻是微微搖頭。 季明德笑的春風和睦,僅憑那神態,可看不出來他昨夜單憑一把砍刀就放翻了三十多個正值壯年的家丁。 他仍是土蕃語:“妻子豈可以金銀易之?贊普這話,恕我無法回答。不過,前些日子我們秦州來了股子馬匪,領頭的名叫土旦,說一口邏些官話,半路叫咱們秦州匪首方升平抓了,如今還綁在雞公山下,不知贊普可認得?!?/br> 赤炎那只綴滿金戒各色寶石晃眼的手握成了拳,頓時怒目,胡須亂跳:“這與本王何干?” 季明德臉上的笑也于一瞬間隱去,配著青滲陰寒的神情,聲音格外沉厚:“若您再不尊重我家內人,他活不過今夜?!?/br> 赤炎忽而拍桌,砸的桌上杯碗亂跳,銅器嗡嗡而響。 原來,土蕃都城雖遠在邏些,但其地域遼闊,像懷道、良薛那些地方,皆與大魏國土秦州毗鄰。土蕃人為游獵民族,有很多人忙時為民,閑時為匪,時不時便縱馬至秦州地界上燒殺擄掠。 這種事情,若官府間交涉,便會被定義為匪。但土蕃太多貴族為匪,匪是官,官也是匪,恰那被方升平捉了的土旦,是赤炎一母同胞的幼弟,封地本在伯海,自幼驕生慣養的土蕃王子,聽赤炎談及秦州富庶,百姓軟如牛羊,是個燒殺搶掠的好地方,所以縱馬馳來,想搶掠一番,誰知經驗不足,非但搶劫不成,還叫秦州本土的土匪給活抓了。 懷良是赤炎的封地,土旦又是赤東贊普最寵愛的小兒子,赤東聽聞之后當然大怒,命赤炎調動一切可調動的人,務必要把自己的小兒子找回來。 赤炎派人將整個秦州翻遍,也未找到自己的幼弟,如今正急的焦頭爛額,不期季明德一個小舉子竟當面提及,雙手攥拳,已是動了殺機。 季明德微微笑著,伸手道:“不如,咱們里間談,如何?” 赤炎起身,轉身對著寶如時兩撮胡須笑的翹起:“寶如姑娘慢等,本王須與這位季解元入內解商量片刻。如何?” 寶如聽得懂蕃話,看這兩人已是劍撥弩張的樣子,也懸提著心,怕這赤炎要動怒,笑著點了點頭,目送兩人進了內室。 公主的寢室,床下就有通道,是朝廷三品大員們至秦州時,土匪們探聽風聲的地方。 所以長安年年派官員來巢匪,卻沒有一回捉到過秦州的土匪,概因他們商量剿匪路線時,土匪就在臥榻之側聽著呢。 赤炎仍是冷冷的倨傲,但出口已是商量的語氣:“既季解元挑明此事,是否今日要把土旦那個流匪贈予本王?” 季明德道“既是流匪,他就該死,不過早晚而已。您是王子,又是土蕃與魏相交好主要推行者,護送公主赴邏些的使臣,公然問我要一個馬匪,豈不怪異?” 他這一反問,赤炎果然結舌。 土蕃這些年漸漸崛起在西域,西至于闐、龜茲、東至懷良,疆土已與突厥、大魏呈三分并列之勢。 原本,大魏與突厥是盟友,土蕃被排擠在外。但先帝李代燁膝下兩個公主和親突厥之后,竟被突厥王醉酒之后先jian后殺,屠戮于西海之畔,從此之后,突厥和大魏關系交惡,至今于邊境上交戰已有五年。 赤東不比突厥的鐵騎可以縱馳整個漠北,他有逐鹿中原的雄心,才會派赤炎這個最得意的王子入大魏,學習中原文化。 公主和蕃,這是締結盟友最好的方式,但因為先前兩位公主的死,大魏皇廷于和親之事慎之又慎,赤炎在長安幾年努力,趁著幼帝不懂事,給白太后說了多少好話,又多方周旋,才能叫白太后答應送一位公主和親。 此時若是土旦私下行掠之事被公諸于眾,非但大魏皇廷不高興,便是赤東贊普也會大怒。萬一小皇帝和白太后一怒之下召回?;酃?,赤炎先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也就白費了,他多年在父親那兒建立起來的好印象,也將隨之散去。 赤炎想來想去,再退一步,伸出五只明晃亮眼的鉆石寶戒:“本王贈五萬兩銀子于季解元,不求寶如姑娘,只求你將土旦還于本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