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少源哥哥穿吉服一定很好看!”寶如又道。 方衡輕輕嘆息:“事實上成親那日,少源據說騎馬扭傷了腰,并未前往齊國府接親,替他接親的,是二公子少廷?!?/br> 寶如哦了一聲,聽方衡退出門,又關上門,起身剛要去夠凳子上的衣服,只覺眼前一黑,燈已被風吹滅。 她隨即裹上衣服。屋子里還有人,正在一步步朝她走過來。 寶如失聲叫道:“方衡?” 來人不語。離的越來越近了,身上淡淡一股藥香,是她非常熟息的味道。 “明德?”寶如雙手按上來人的胸膛,是季明德,他常出入藥店,身上常有一股藥香。 季明德唔了一聲,將寶如攬入懷中,拇指在她耳垂上輕碾著,嗓音低沉,僅憑笑聲就叫寶如毛骨悚然:“我說過多少回,胡半茵只是大嫂。你這醋性倒大,不吵不鬧,轉眼奔出近百里路程。跟著方衡,這果真是要往臨洮府去?” 他誤以為她是因為吃胡蘭茵的醋而走的。 寶如坐在床沿上,又捂上臉,實言道:“明德,不關胡蘭茵的事。王朝宣來秦州一兩個月不走是為了什么,季白又為何要送我地契,想必你也清楚。 你將來還要入長安,要考功名,我給你做妻子,并不合適?!?/br> 季明德淡淡唔了一聲,攬過寶如道:“睡吧,既你已經出來了,又到了洛門鎮,明日我陪你們逛逛水簾洞,咱就回家?!?/br> 他不由分說,拉著她鉆進被窩,仍還輕揉著她的耳垂,忽而湊唇過來,在她耳邊吻了一吻,重復道:“睡吧!” 寶如默了許久,偎上季明德的胸膛,手指輕輕勾畫著:“明德,季白以為王朝宣帶走了我,王朝宣以為季白私藏了我,兩人打起來總要死一個,剩下那個,王定疆就能將他殺了,從此往后,世上再無趙寶如這個人。 給方衡的地契,是季白送我的,原是不義之財,但我救過他一命,用他五千兩銀子并不算虧。你的五百兩,我也已經還給你了,就這一夜,明早起來咱們就各奔東西,好不好?” 她面似嬌憨,心卻透亮,不過翻手之間,便引得敵人兩敗俱傷,自己卻金蟬脫殼,溜的悄無聲息。 沒有經過人事的小姑娘,習慣了身邊這個健壯但隱忍克制的男人,知道他不會侵犯自己,大約他是她在這世間最信賴的人,所以無所介備。 季明德再唔一聲,見寶如停了手,下意識捉過她的手輕輕旋著。 “是因為李少源的緣故?”慣常的,他喉嚨仿佛緊繃的琴弦般顫動,聲音悅耳溫和:“既他已退了婚,就與你無干了。我要入長安,你也得陪著我一起去,若將來中了進士,我放京官,你就陪我住在京城,放外官,你就陪我一起赴外地,咱們是夫妻,無論我走到那里,你都得陪著我?!?/br> 寶如覺得以季明德的為人,不該天真的,但他這段話說的也太天真了,慢說全國多少舉子,能有幾個中進士的不說,中了進士,也不一定都能放官,更多的是給個散班朝奉,在各縣衙熬日子罷了。 最重要的,其實還是她。同羅綺母族花剌在二十年前被突厥征服,如今歸在突厥,而突厥與大魏又是世代交惡的死仇,所以如今大魏國中,除了同羅綺,大約唯有她與同羅姑娘沾些干系。 沒了做丞相的祖父,又沒了做親王世子的未婚夫,寶如手里還有朝中那些當權者們最重要的把柄,他不會一次罷休,以同羅女子為噱頭,要逼她到山窮水盡。 她像只綿乎乎的小兔子一般。 他的手掌粗礫摩梭,寶如連忙一把抓住他的手:“明德,我是真的怕要拖累你!” 季明德一直在笑,他道:“拖累不拖累的,你說了不算。我知道你們同羅族的姑娘遭人惦記,也知道王定疆想拿你討好安西都督尹繼業,但你得相信我,既我敢娶你,就有辦法叫那些長著狼牙的禽獸們退避三舍,束手無策?!?/br> 寶如想了想,嫁給季明德這三個月,牛鬼蛇神來了一堆,但無論季白還是王朝宣,確實沒有使過強硬手段,而王朝宣那種行動就要帶百八十禁軍侍衛的人,更是一人不帶,在秦州纏綿一個多月,卻從未找過她,這些,只怕都是季明德的手段。 王定疆是別有用心,但季明德卻是實打實的,垂涎于傳說中的同羅姑娘,覺得自己背靠秦州八縣的土匪,能從王定疆手里奪下她這個燙手山芋。 不是狼窩就是虎口,寶如聽著季明德一聲寒比一聲的笑,訕訕的笑著,骨縫里都是一股子的滲寒。 第26章 別院 季明德往外挪了挪急喘片刻說道:“寶如我是你的丈夫你得信我。明日逛上一回水簾洞拜拜菩薩趕夜必須回家這沒得商量?!?/br> 寶如縮身向里,扯走所有被子,悶聲道:“若是我不肯了?” “那就即刻洞房!”季明德少有的粗聲嚇的寶如猛然一縮。 季家大宅中。 雖未沾血,季白還是仔仔細細清理自己的手,并吩咐手下得力家丁該如何掩飾王朝宣之死以及如何與知府胡魁達成一致。畢竟人是在胡魁的地盤上死的,帶的還是府兵胡魁又與季白是兩親家雖未殺人胡魁的手也不能干凈必須得替季白善后。 朱氏來了一張毫無血色,腫脹到變形的臉袖外兩只手虛蓬蓬好似饅頭一般。 季白扶她坐在圈椅上,滿是繭子的粗手從朱氏頰側滑過笑聲陰寒仿佛來自地獄:“朱氏,還記不記得咱們當年初見時的情景?你戴著面紗,兩只眼睛美的,就像兩塊寶石一樣?!?/br> 朱氏仿佛被老虎舔過,嚇的上下嘴皮直哆嗦:“老爺,當年的事我都忘了,你又何必再提?” 季白摩梭著水煙壺,忽而重重砸在桌上,厲聲問道:“你可記得當年我為何要收容你一個大腹便便的女人?” 朱氏連忙點頭:“記得,我全記得?!?/br> 季白遇到朱氏的時候,剛好二十三歲,是個年青,俊俏的小伙子。而朱氏是個懷著五月胎孕,不知從何處逃出來,叫土匪圍劫的孕婦。 本是不相干的兩個人,或者相逢路上一段搭救之恩,但季白的心思與旁人不同。他打小在外販藥材,十三歲上開葷,御女無數,整整十年沒有種出一顆苗子來。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更何況秦州人自古以來的規矩,無子而死為絕戶,入不得祖墳,受不得香火,還要被仇家從墳里頭扯出來鞭尸。 季白惹仇太多,將大肚子的朱氏當成奇貨可居帶回家,本是想留在房中做個引,等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把她和孩子過繼到無子而亡的弟弟季丁一房,好給季丁傳個香火。 誰知朱氏一下生了個雙胞胎,一樣可愛的容樣兒,季老太太看見之后,愛不撒手,正好一家一個,季白也就順勢將朱氏留了下來,放在秦州家中做太太。 這,恰就是當年倆人成親前一段只有彼此知曉的往事。 季白焦燥不堪,又點上水煙壺吞云吐霧起來,忽而又是一聲怪笑:“這些年我一直逼問你,究竟明義和明德兩個孩子是誰的種,你牙關緊咬,從來不肯直言。直到今天,我覺得我猜出來了!” 朱氏臉比宣紙還白,眸中滿是恐懼,忽而跪地便嚎:“老爺,我早說過,兩個孩子的父親早死了,世上再沒那么個人,他們都是你的孩子,你就饒了我,別再提這事兒了好不好?” 季白重砸水煙壺,劈腿揪上朱氏的衣衽,指著她的鼻子道:“你個老虔婆,看似軟的面團一樣,一肚子鬼心腸。明德和明義實際上是趙放的兒子對不對?當年我積壓了上百斤的蟲草銷不出去,是你說在長安為官的趙放最喜幫助同鄉,叫我去求他,我才能借此翻的身。 若不是你曾為趙放的姬妾,何以知道他喜愛幫助同鄉,嗯?” 朱氏連連搖頭,指著自己的唇辯解道:“老爺您說,趙放三朝元老,家中姬妾都是美艷無雙,怎會看上我這么個天生兔唇的婦人?” “放屁!”季白吼道:“必是。說不定你當年就是蒙著面,用一雙眼睛迷惑的趙放了?也正是因此,明德才一次次陰我,還能忍住不碰寶如,否則同羅族的姑娘,連季墨那等正人君子,一夜要同羅綺五回,我就不信季明德他是圣人?!?/br> 理論上來說血親的兒子,一次次陰他,若不為早知他不是親爹,怎么可能干的出來? 季白越想越氣,狠狠揉著煙絲,咬牙切齒道:“季明德路子野著了,秦州八縣的土匪,人人稱他叫大哥,王定疆先后派了五撥人來,都是叫他悶聲兒給弄死在關山里頭的。 現在倒好,屎尿盆子全栽到了我頭上,你生的好兒子,那不是人,那就是條毒蛇!” 朱氏忽而揚手,兩眼望著漆黑的頂梁道:“老爺,我拿明德的性命發誓,我的跟明德什么都沒說過。他是你的兒子,要給你養老送終,求求你,父子之間彼此退一步吧?!?/br> 季白深吸一口氣,吐出兩道白煙,閉上了眼睛。 被季白稱為毒蛇的季明德,在寶如夢里也是條毒蛇。 天還未亮,院子里掛拉掛拉,是有人有拿掃把清掃院子。寶如迷迷糊糊往板壁上蹭著,季明德也緊緊貼在她身后?!缓?,窩里。 “能像胡蘭茵一樣大?”寶如忽而一句神來之問,倒是逼退了季明德。 他翻身坐起來,閉眼片刻,再笑一聲:“胡蘭茵有多大,究竟我又不曾看過,她不過咱們的大嫂而已,頂多應付兩句,你為何總要糾結于她了?” 寶如扯過錦被將自己捂的嚴嚴實實,暗道胡蘭茵恨不能倡的滿秦州人盡皆知他與自己圓了房,季明德一口白牙倒是咬的死緊,再不會承認。 不過他這個人的好處便在于此,若在外人看來,昨夜她跟方衡就等于是私奔了,他倒好,一句話也不說,摟著一覺睡到天明,仍是溫溫的臉色。 聽外面人聲漸多,寶如也不敢再耽,匆匆起床出到院子里。青磚青瓦的小小四合院兒,方衡滿臉灰敗,一雙秀眉緊簇,鬢角還貼著一片可笑的狗皮膏藥,與趙寶松二人負手站在主屋的屋檐下。 黃氏一見寶如出來便奔了過來,攬過她道:“千躲萬藏的,誰知季明德還是追來了。寶如,咱好容易出來了,你求求季明德,我瞧他雖不對付別人,倒還不敢惹你,你再多說兩句好話,讓他放了咱們,好不好?” 寶如想起那句即刻洞房,早嚇的腿麻腳軟,連連搖頭道:“嫂子,咱先不要惹他,等出了這洛門鎮,半道上再尋機會脫身,好不好?” 倆人正嘀咕著,季明德還是昨天那身短打,自院外走了進來,笑的春風日和,抱拳道:“大哥大嫂,你們也是趕得巧,出來游玩竟投奔在我義父別院之中。咱們這就過去,見見我義父,如何?” 趙寶松昨夜先是因為黃氏放了方衡進寶如的屋子而大怒,責了黃氏一場,但因為出逃之事全是方衡一人cao持,況且相比于季明德,他也覺得方衡更合適寶如,哭了兩聲也就罷了。 誰知眼看四更,方衡滿臉血沖了進來,他才知季明德半路趕來,鳩占鵲巢,把方衡給打出來了。 清清早聽見meimei在隔壁哭,趙寶松不知季明德這斯文敗類怎么折騰她,幾番欲要沖進屋去,又怕撞見了要傷meimei的臉面,才忍到現在。見面就罵:“季明德,原本就是五百兩銀子的事兒,寶如在你家住了三個月,我也不計較了,銀子都已還了你,我們如今要走,你若敢攔,咱們就當面較量一場,如何?” 青光天色,季明德的臉上蒙著一層青玉白,仍在笑,但臉繃的有些緊,目中寒氣漸盛,忽而袖拳輕咳,院外立刻涌進來七八個與他同樣穿短打的漢子,一個上前問道:“大哥,這人還要用請的么?要不兄弟們替你綁過去?” 季明德皮笑rou不笑,示意這些混身匪氣的人不要再言,上前道:“大哥,請!” 若說趙寶松這個人,身為宰官之后,父親還曾是督察使,按理來說自幼受家庭熏陶,理該有一番大作為的。但事實上他天性軟弱,用祖父趙放的話來說,其心胸才智,全然不及meimei寶如十分之一。 所以趙放臨行前給趙寶松的安排便是,無論如何,一定要保趙家血脈不斷。概因除此,他也沒有別的能力。 季明德先武再文,趙寶松方才強撐的那股子勇氣頓消,眾目睽睽之下,忍氣吞聲率先出了門。 寶如抱著小青苗抬眉遠眺。這洛門鎮離秦州城不過百十里路程,氣候溫潤,景色別致,遠遠一面石崖,應當就是季明德所說的水簾洞。 小院一座連著一座,盡頭是一座頂闊氣的大宅院,三門洞,里面兩進,迎門還有繪著迎客松的照壁,雖質樸,但疏朗大氣,顯然季明德這義父,家底應當不輸于親爹季白。 進了院子,迎門的大廳四門八窗齊開,兩排短打負手的漢子劈著腿,一直排到廳屋大門上。見季明德進門,人人躬腰,都要稱一聲大哥。 第27章 調虎離山 寶如一瞧這些就是土匪暗道方衡提前一個月打算竟是鉆進了土匪窩子里可見季明德早就知道她悄悄籌劃要跑一事表面上卻絲毫也不露出來這人城府之深實在叫人膽寒。 忽而臺階上一聲嚎趙寶松叫道:“方升平?竟是你?你……” 寶如抬頭,那在廳屋里劈腿而坐,正在喝茶的男人五十上下,精瘦,謝了頂腦后挽個小小的髻子同樣穿著黑面布鞋,短打綁腿瞧著耷眉睡眼抬眉便是兩道精光統領著秦州八縣的土匪不是方升平是誰。 不期季明德的干爹竟是這方升平那就難怪他能使得動土匪了。寶如將青苗遞給黃氏,上前攬住趙寶松道:“哥哥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咱們已經進了匪窩就低個頭只求今兒能全囫圇的出去,好不好?” 趙寶松氣的混身直抖,指著方升平的鼻子咬牙罵道:“老土匪,你已清光我的家財,我本書生,手無縛雞之力,為匪所擄,也只能恨朝廷jian佞當道,官衙黑暗,才致你這種流匪從出山林。罷,我趙寶松交不得你這類朋友,就此別過!” 方升平笑嘻嘻站起來,搖著只紫砂茶壺道:“趙兄且慢,莫急莫急。說起你父親趙秉義,我們也是老交情。咱們先吃飯,邊吃邊聊,好不好?” 趁著這個當口,季明德恭恭敬敬三揖首,撩起袍簾跪地,深深磕頭,叫了聲爹。比給季白行禮的時候正式多了,顯然這個爹在他心目中,地位比親爹更高。 此地人早餐慣吃面,一人一大海碗,是黃花菜、豆腐粒兒,rou臊子并木耳雞蛋熬成的臊子打底,那碗比黃氏尋常洗菜的盆子還大。 方升平坐在上首,季明德鐵腕箍著趙寶松,將他壓在了側首。講起當日勒索一事,方升平招手叫季明德呈上一紙書信來,遞給趙寶松過目。 他道:“咱們這類匪,朝廷放著不剿,自然就要為朝廷辦事。你們兄妹的貨,那是朝中有人盯上,傳話給我訛的。 至于趙兄你,有人傳話要你死,我雖凍你一夜,好歹替你留了條命,兄弟們出來混,都要找口飯吃,還望趙兄海涵。畢竟要是落在別人手里,你早死過八百回了?!?/br> 青苗正在寶如懷里賣力的撈面吃,寶如放下孩子,上前周周正正一拜道:“方先生,既明德叫您一聲義父,而我是明德的妻子,論理也該叫您一聲義父。媳婦斗膽問一聲,那要我哥哥命的,可是王定疆王公公?” 方升平道:“是!” 寶如總算明白了?;厍刂莸臍w鄉之途,本就是個死局。王定疆或許礙于李少源的面子而不敢明動手。轉而傳句話給方升平,借刀殺人,再容易不過。 好在方升平當時未擄光家財,她和趙寶松才能一直茍延殘喘,最后李少源退婚,若不是季明德前后腳兒的娶,此時的她也早叫王朝宣帶走了。 她偷眼去瞧季明德,他就在方升平身后恭恭敬敬的站著,鋒眉,眼略深,笑起來深深兩個酒窩,面容與李少源相似,但李少源太過清冷,他更多一份凡俗人間的煙火氣,溫和俊朗,忽而抬眉對上她的眼睛,眸子亮晶晶恰是晨起時一般含著兩股貪婪。 寶如一顆心撲通撲通狂跳,忽而憶及回秦州的半道上,路過關山道時拜土地廟,那月光下站于半山崖兩只眼睛發綠光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