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季明德實則也是頭狼,既方升平是他的干爹,那么關山中那場殺戮,以及后來的綁票,他肯定都有參于,否則怎么能尋到那么好一個巧宗兒,就把她給娶了呢? 從被殺光所有仆從,到大雪封山里逃出關山,再到賣家宅,搬進那骯臟陰暗的小房子,她被剝奪去隨身所有的一切,他也參于了那場掠奪,如今更是截斷了她唯一的退路。 兩行土匪浩浩蕩蕩,千呼后擁,要陪寶如一家去水簾洞敬香。 位于洛門鎮的水簾洞石窟,上接炳靈寺,下承洛陽龍門石窟,都屬于秦漢佛教東行路上的遺跡,因洞外總有雨簾潺潺似簾幕而得名。 洞中或塑或繪,千佛鼎立,皆是魏晉遺跡。小青苗出門時還抱了幾只面果兒,沿途一直在悶悶的吃。寶如先與黃氏一路行著,黃氏止不住掩面哭道:“那王定疆是誓要將咱們一家人趕盡殺絕的,此時不悄悄兒的跑了隱姓埋名起來,好養大我的苗兒。再回秦州,只怕咱們一家人全要完蛋,寶如,你再去求求季明德,求他放咱們一條生路吧!” 寶如將青苗遞給黃氏,落后兩步,與季明德并肩,他的手自然挽了過來,輕搓寶如未曾沾過陽春水的,嬌嫩嫩的掌心,輕輕摩梭,倒叫寶如想起早晨他趴在身前那輕輕的啃噬,兩腿莫名發軟發酸。 “王朝宣死了!”季明德淡淡說道,仿佛那不過一只蒼蠅一般,語氣中略帶嫌惡。 寶如道:“季白殺的?” 季明德輕笑:“唔!” 寶如道:“明德,你未曾入過長安,不知道王定疆的爪牙勢力有多大。王朝宣不過一條狗,死了他,王定疆還有千千萬萬的干兒子,比他更狠更有手段,他們不會放過我的,我不要回秦州?!?/br> 季明德似乎心情格外好,頰側那酒窩就一直沒消過。 他見小青苗的面果兒吃完了,從懷里掏出個紅艷艷的大蘋果來,遞給正在黃氏懷里遠遠伸著手的小青苗,語氣和藹:“來一個殺一個,刀老了再磨就是,刃卷邊了換一把,我們秦州八縣多少弟兄,難道不比王定疆的干兒子多?” “可還有王定疆了,那可是遼東都督,如今白太后與小皇帝最親信的大太監,明德,你斗不過他的?!睂毴邕B忙搬了王定疆出來,要將拿那盤踞長安的長龍,來壓這秦州小地頭蛇一軍。 季明德笑著搖頭:“再大的太監,脖子也是rou長的,我自信能卸掉他的腦袋。若果真有我護不了你的那一天,不必你逃,我也會替你安排好退路,走吧,拈香要緊!” 秦州八縣的解元是土匪頭子,難怪他能笑的這么開心。黃氏頻頻回頭,寶如怏怏搖頭,一家子人名為游玩,前護后擁全是黑臉的漢子,顫顫兢兢生怕惹惱了這些土匪要突然發火,那還有玩的興致。 菩薩慈眉,土匪兇悍,俏比菩薩的小媳婦兒叫季明德握著一只手,各處敬過香出水簾洞時,匪首方升平親自騎馬相送,一直送到秦州地界兒上,才與季明德分別,轉而策馬,據說是往雞公山劫土蕃人的道兒去了。 回到家時,楊氏正在清掃院子,瞧見寶如一件立領兒的褙子,襯著小臉圓圓,笑的甜瓜兒一樣走了進來,兒子高挺如松,面白身修,真真兒一對壁人。 她笑道:“逛回來啦,水簾洞如何,香火可還旺否?” 寶如一聽便知季明德在她跟前撒了謊,連忙說道:“旺的,很旺?!?/br> 楊氏雖整日埋頭弄藥材,卻無一日不在cao心季白何日開口,要從季氏族中把兒子奪走,養了二十年的兒子,如今頂天立地的高,無處藏掖,雖一顆心向著她,但總敵不過血統,季白只要拿出祖譜來,他就得喊季白做爹。 楊氏做了最壞的打算,便是兒子走,媳婦和孫子留下,所以她如今唯一缺的,就是一個孫子了。 她拍打著手道:“今兒包的蘿卜餡兒餃子,我去給你們煮來吃!” 寶如也喜吃蘿卜餡兒的餃子,剁絨的蘿卜干兒和著五花rou,又香又有嚼頭。蒜醋蘸汁兒,季明德換件衣服洗把臉的功夫,她已經連著吃了五六個。楊氏自己并不吃,招手道:“明德也來吃,快吃快吃!” 季明德拈起一只咬開,淡淡一股藥味兒與花椒八角的味兒攙雜在一起,若不刻意嗅是聞不出來的,這一回楊氏夠猛,里面加了yin羊藿、狗脊,鎖陽,皆是大補的東西。 秦州有諺云:惹誰都別惹賣藥的,因為神不知鬼不覺兒的,他就能弄死你。 季家世代經營藥材,熟通各類生僻藥材藥性,季明德就曾用朝顏種子放翻過王朝宣。但老娘的主意打到他身上,這是打定主意不將他補炸不放手了。 季明德想阻止寶如的時候,寶如一盤子已經下肚了。他擱了筷子道:“我到隔壁看一眼,餃子等回來再吃?!?/br> 楊氏連忙另扣一碗餃子,要等季明德回來之后再吃。 寶如還在埋頭吃餃子,聽季明德說要去隔壁,低眉噗嗤一聲笑,暗道這廝又要到隔壁去做寶貝了。 這廂季明德到了隔壁,季白去了州府,并不在家。胡蘭茵與朱氏兩個正在用飯,滿滿一桌子的菜,見他來了,站的坐的婦人們同時站起來,像是迎接從戰場上凱旋的大將軍一般,將他迎坐到了主位上。 胡蘭茵盛了滿滿一窩湯過來,笑道:“想必餓壞了吧,快喝碗人參蟲草湯打底,咱們再慢慢吃飯!” 季明德接過湯一飲而盡,滿桌子的菜,扣遼參,燉烏雞,燕窩,魚膠,全是秦州難見的稀罕菜式,也是于婦人們滋陰養生的補品。 胡蘭茵一人斂著半個秦州的財產,一年光憑替人做訟師,掙的銀子比他爹刮來的地皮還多,吃食自然無一不精。 季明德揀了幾筷子無處下嘴,拍了筷子,語氣頗不耐煩,起身已是要走的樣子:“有沒有給人吃的東西?” 胡蘭茵嚇了一大跳,朱氏連忙吩咐織兒:“快,快到廚下炒幾個咱們秦州本土的小炒回來,給明德下飯吃!” 婆媳兩個盯著好容易肯回來住一夜的季明德,目放綠光,眼睛像狼一樣。胡蘭茵拈了一筷子烏雞放到季明德碗里,說道:“那王朝宣吃多了朝顏種子,一命嗚呼了,父親與我爹兩個商量,只怕是要把尸體送回長安城,給我干爺爺過目。他們想叫你押送尸體,正好你也去拜拜咱們干爺爺,好不好?” 這是想調虎離山,把他調出秦州城,再想辦法把寶如神不知鬼不覺的弄走。 季明德輕輕推開碗,道:“春闈只剩半年,我要溫課,沒功夫?!?/br> 第28章 吃醋 朱氏也不想季明德入長安畢竟大兒子季明義就死在入長安給皇家貢御藥然后回秦州的路上。 她道:“明德說的對人既是在你們胡府死的就該你們胡府的人去。咱們明德眼看要考春闈還是靜靜在家溫課的好。 至于那王定疆小人一個,不過丈著太后的寵信耀武揚威,終歸是個上不得臺面的閹人。明德正經要入仕途的人與科舉出來的官員多結交才是正經,那等閹人,還是少見的好?!?/br> 胡蘭茵略變了變臉因為那個閹人是她娘的干爹她的干爺爺。 朱氏話出了口才想起來自己是戳到兒媳婦的短處了,連忙說道:“既吃罷了就先回房去我這里不必你立規矩。一會兒我保準把明德給你送來好不好?” 胡蘭茵起身一笑在季明德能殺死人的目光中當著一屋子仆婦的面雙手按上季明德的肩膀輕輕揉捏:“一會兒記得來一趟,關于寶如meimei我還有些話要跟你說了?!?/br> 季明德忽而挑眉,唇角斜抽著笑只有一邊酒窩兒大男孩一般頑皮的俊朗,伸指在胡蘭茵的手上輕彈了彈,胡蘭茵仿佛觸了電一般隨即縮手,轉身走了。 他瞧著是在頑,那一彈卻將胡蘭茵一只手背彈腫起個大包。 就著兩樣小炒吃罷飯,季明德接過織兒遞來的熱帕子細細揩過手面,起身道:“也罷,我該回去了,大伯娘你早些休息!” 朱氏一個眼色使退下人,拄著根拐親自起身,將所有門窗全合上,拉著季明德進了自已臥室,握著他的手勸道:“我的兒,娘雖未婚先孕入的季家,但你和明義確實都是季白的兒子。若你從何處聽說過什么趙放是你爹之類的話,千萬不能信,明白否?” 季明德有生以來,還是頭一回聽這種荒唐話。他道:“伯娘莫非得了癔癥,我這輩子,從未聽過這種話?!?/br> 朱氏連連點頭:“沒聽過就好。我聽你爹說你為了寶如,一次次的陰他。我勸勸他,也勸勸你,你們各退一步,父子好好相處,不要再彼此仇恨了好不好?” 季明德又是一笑,這親娘叫季白蒙騙,無比可憐。 他默了片刻,忽而說道:“大伯娘,季白是連兒子都能殺的人,我不知該如何好好與他相處?!?/br> 朱氏嚇的失聲大叫:“什么?什么叫他連親兒子都敢殺?” 季明德站了片刻,終于不是忍不住說道:“明義大哥壓根兒不是失腳落的水,他是在入宮貢藥的時候,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叫王定疆和季白合伙殺在關山林海里頭的?!?/br> 朱氏一口氣幾乎喘不過來,忽而仰天一聲嘶嚎:“果真?” 季明德點頭:“果真!否則一注就能掙幾十萬兩銀子,王定疆怎么會放給季白去做?” 朱氏抽噎個不停,一下又一下,險險要斷氣,季明德連忙替她掐人中,又給她嗅青鹽,喂水打扇子,好容易將朱氏救過來,拍著背勸道:“你也不必太傷心,季白那人我必須要殺,今兒這話,千萬不要露給任何人聽,明白否?” 朱氏在兒子的安撫下總算緩了過來,抽抽噎噎點頭,想起自己那身高八尺的大兒子,永遠一張笑臉,回家就要抱著她攬著她,十七八的后生還天天往她懷里鉆。 去外面做趟生意回來,故意不告訴她準確的回程日期,三更半夜輕敲她的房門,她問一聲是誰,他就會在外面說:娘,我愛你! 那樣乖巧,向上,聰明又可愛的兒子,竟是叫季白那個黑心肝殺死的。朱氏再嚎一聲,心口絞痛仿佛壓了千斤,若有白刃,恨不能此刻就將季白捅死。 等她清醒過來,季明德已經走了。 新西屋已經可以住人了,分里外兩間,窗子開的格外大,新的撥步大床十分結實,足足六尺寬。楊氏還特意給她塞了個湯婆子在里頭,洗完澡凍的冰涼的兩只小腳丫挨到那發燙的銅湯婆,舒服的寶如皺起眉頭,吸著氣兒呀呀直叫。 楊氏這婆婆當的比普通人家的老媽子還盡心,粗黑兩只手兒拈著只白瓷瓶子,從里頭滴出兩滴油來,拉過寶如的手,便褪了她的衣服,從鎖骨開始,輕輕替她按壓。 寶如聞到一股馥郁之香,叫道:“娘,這是牡丹油!” 楊氏黝黑的臉上一雙慈目,輕輕替寶如推拿:“娘在城外五里鋪有處牡丹院子,年年能收十斤精油,精油價貴,一年能有十兩銀子的收入,原本娘都將它賣了。往后咱們全留著,娘只給你一人用,好不好?” 從花瓣中提取調牡丹精油,是楊氏的獨門秘方。這牡丹精油能潤膚美顏,延緩衰老,是精油中的秘品。 她的手常年炮制藥材,比季明德的還粗,擦的寶如皮rou疼,她連忙接過那不起眼的瓷瓶,自己倒了些在手上輕輕替自己揉按:“娘,您快去睡,這活兒還是我自己來吧!” 楊氏掐了把兒媳婦細嫩嫩的細胳膊,胳膊本就細,捏之不入骨,軟綿綿全是細rou。精油滋潤過更覺綿滑,暗道今夜兒子再不動心,他就是個圣人了。 她一笑道:“也罷,你早些睡,娘就不鬧你了!” 寶如躺在床上闔眼,暗道季明德今夜只怕是不會回來了,我必得要在這寬寬的床上展展的睡上一覺。 經過昨夜倉惶的逃亡,又今天被一眾土匪逼著逛了回水簾洞,寶如又困又累,大約累皮了,居然睡不著,滿身又熱又熱。一顆心兒怦怦直跳,兩鬢不停突突,管都管不住自己。 不一會兒院門咯吱一響,再一聲清咳,是季明德回來了。 他腳步沉沉,當是進了廚房后那耳房,不一會兒出來,氣急敗壞問道:“娘,我的床了?” 楊氏哦了一聲:“拆成板子生火了,怎的,西屋那嶄新的大床睡不下個你?” 寶如聽著腳步聲已至,不及穿衣,連忙鉆進了被窩里。也是奇怪,她一顆心又怦怦跳了起來。 季明德在院中站了片刻,終于撩簾子進來了。 寶如剛抹完精油,滿室馥郁濃香,訕訕兒的笑著,圓眼睛圓鼻子圓臉,一張小臉無處不甜的小丫頭,裹在被窩里,微微隆起的鴛鴦戲水面兒錦被,勾勒出她瘦而修長的身形。 季明德覺得牡丹香氣濃而霸冽,全然不如寶如身上那股少女香氣更好聞,但這種直白的香氣太過濃烈,他此刻兩鬢突突,那還需要吃加料的餃子? “怎么還不休息!”季明德解了外衫,往墻上掛著。 寶如忽而一聲嘆,趴起來問道:“明德,你在隔壁這么久,是跟胡jiejie聊天兒么?”在床上聊天兒。 不叫大嫂叫jiejie的時候,寶如是自發把胡蘭茵歸在季明德另一房妻室的位置上的。 這小丫頭會吃醋了。 季明德道:“不曾,大伯娘身子有些不好,我照料了片刻,并未見過大嫂?!币娏艘惨f不曾見過。 寶如見季明德眼睛往下掃著,自己低頭看了一眼,被子似乎沒有遮嚴實,她連忙揶著被角。 季明德鋪開宣紙,蘸墨,顯然是要練字了,燈下唯筆挺的背影,燈照過來,那只不時而動的手,影子恰就在她臉的位置。 他常在青磚上練字,除了給書院先生們教的功課,幾乎很少用宣紙。 青磚上的字旋書即干,并看不怎么清楚,所以寶如還從未見過,季明德的字究竟書的如何。 她勾指拉過季明德掛在床尾那件青直裰,將自己裹了起來,湊頭過去,只一眼,暗贊一聲好書法。 不必上好的宣紙,他拿一塊青磚竟也練出一手鋒利、爽勁、動感與氣勢兼足的行書來。再看他的手法,下筆有如驟雨疾風,抖腕詭異莫測,人常言看字識人,就他這筆字,完全看不透他的內心。 寶如小腦袋漸漸兒往前湊著,莫名覺得今夜墨香亦有味,季明德身上那股帶著些風沙氣的男性氣息,也無比的好聞。 季明德忽而回頭,寶如眼兒半瞇,鼻尖幾乎觸在他的肩膀上。十月已寒,這屋子又未生炭火,冷如冰窖。 她兩頰格外紅豓,季明德一只冰涼的手背輕拭,臉頰紅的燙人。 顯然,楊氏那盤加了料的餃子這會兒開始起作用了?!诟C里。 “你這個人,就像你的字一樣,詭詐,可怕?!睂毴绶砣^輕捶床板:“方升平是你義父,那關山里那場劫殺,你也參于了吧?” 去年十一月,寶如一家從長安回秦州的時候,在關山里遭匪的。 關山又名隴山,是隴右要沖,關中屏障,為秦州至長安的必經之道,秦人東進,張騫開拓西域,劉秀滅隗囂,皆要從關山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