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顧渝其實很快就洗漱好了,可他卻躲在凈室遲遲不敢出去。 蕭明川不說那番話還好,他就當他像往常一樣,不過是來坤寧宮過一夜,天亮就走人,什么事也不會發生,沒什么大不了的,他們可是正大光明的夫妻。 但是蕭明川偏偏那樣說了,就由不得顧渝不去多想,他葫蘆里裝的究竟是什么藥。 不是顧渝妄自菲薄,認定蕭明川在不帶任何目的的情況下不可能主動向自己示好,而是…… 蕭明川在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能為了討得顧太后的歡心對原本厭惡的他百般容忍,那他長大成人以后,為什么就不能為了某個不可告人的目的再來對他大獻殷勤。 也許蕭明川就是認準了,自己在他的柔情攻勢下是沒有絲毫抵抗力的。 顧渝很不想承認,自己其實是在害怕,他怕自己控制不住那顆不安分的心。 顧渝內心的種種糾結侍書侍劍自然是不明白的,她們只是看到皇后殿下對著銅鏡發了多時的愣,不時苦笑不時又皺眉,卻把皇帝陛下一個人晾在了外面。 良久,性急的侍劍終于按捺不住了,她上前兩步,小聲提醒道:“殿下,陛下等你許久了?!?/br> 記得剛進宮的時候,殿下是最盼望陛下來坤寧宮的,每次得知陛下要來,他都會興奮地做好各種準備。便是她們這些身邊伺候的人,也能由衷地感受到殿下眼中的幸福和喜悅。 只是不知后來發生了什么,陛下漸漸來得少了,即便是來了,殿下的神情也是淡淡倦倦的。 帝后失和,按常理說顧太后該是最著急的,因為皇帝畢竟只是他的養子——還是沒改玉碟那種,皇帝的生母丁姬因此獲封圣母皇太后——皇后卻是他的親侄兒,幾乎是被他親手養大的。 可惜顧太后志不在此,他對朝中政務抓得很緊,皇帝都親政六年了他還舍不得放權給他,卻對帝后之間的矛盾置若罔聞,也就是葉錚進宮一事,他跟皇帝起過爭執,可最終也還是允許了。 不僅顧太后如此,在侍劍看來,顧家的男人們上至顧老太爺、顧二老爺,下到皇后的三位兄長,似乎都對他在宮中不得寵之事并不在意。 顧家二少爺顧湘甚至在私下對皇后說過,要是真跟皇帝過不下去了,那就不過好了,何必非要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樹上。顧渝聞言沒說什么,侍劍卻是嚇得要死,趕緊倒吸了兩口涼氣。 二少爺說的那叫什么話,若是民間的普通小夫妻,真是不和到過不下去,當然是可以和離的。然而在皇家,不要說是皇后了,就是王妃也沒有和離歸家的,天家丟不起這個面子。 再說殿下還有小殿下呢,他哪里是走得掉的,既然走不掉,侍劍自然希望顧渝和蕭明川的關系越親密越好,否則天長日久,兩人就這么冷戰下去,吃虧的總是她們家殿下。 “我知道了?!甭牭绞虅Φ奶嵝?,顧渝從紛繁的思緒里掙脫出來。 他對著銅鏡整理了下自己的表情,確定從中看不出任何不該有的情緒才緩步走出了凈室,侍書侍劍則是從另外的小門退了出去,蕭明川和顧渝都是不喜歡睡覺時有人守在床榻前的。 顧渝磨磨蹭蹭回到寢殿,蕭明川早已等得有些不耐煩了,他大喇喇地躺在寬大的床榻中間,一見顧渝進門就笑著說道:“皇后,你怎么才出來?朕等你等得都要睡著了?!?/br> “陛下若是困了可以先睡,不必等我?!鳖櫽迕鏌o表情地說道,連個正眼都吝嗇于施舍給皇帝。 蕭明川如何肯干,他把自己翻了個面,趴在床上干笑道:“朕是特意來找皇后睡覺的,怎么能不等皇后就自己先睡呢,那樣豈不是本末倒置?!?/br> 顧渝搞不清皇帝所謂的睡覺是字面意義上的還是另有所圖,不過他也沒心情去細細分辨,被蕭明川糾纏了一個下午加一個晚上,他身心俱疲,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覺。 “陛下,請問你能往里挪一點嗎?”顧渝很客氣地問道。 以往蕭明川來坤寧宮過夜,他和顧渝都是各睡一邊,反正皇后的床榻足夠寬大,帝后之間隔著的距離都能讓小皇子橫著打上好幾個滾,可說是絕對的互不干擾。 但是今天,蕭明川不知是哪根筋不對了,竟然躺在了床榻的正中間,搞得顧渝很為難。 “我—不—能!”蕭明川故意拖長聲音回道。開什么玩笑,他怎么能往里挪呢,他特意睡在中間就是為了和顧渝可以近一點,要是往里挪了,還有什么意思。 蕭明川不但不肯挪位置,他還翻了個身,把自己擺成了大字型,從而確保顧渝無論睡在哪邊,無論采取怎樣的睡姿,都很難避免和他產生身體接觸。 顧渝被皇帝難得的幼稚表現給氣樂了,他哭笑不得地盯著蕭明川看了兩眼,無奈道:“既然陛下喜歡這張床,那我讓你好了,我去外面睡?!毖粤T轉身就要走。 顧渝的臥房是寢殿的西稍間,拔步床對面臨窗的地方擺著一張羅漢床,那是他白日里休憩的地兒。顧渝不想和蕭明川糾纏不清,打算把被他占據的床榻全部讓給他。 蕭明川聞言頓時急了,事情的發展怎么和他的初衷有些不相符合呢。 眼看顧渝真的要走,蕭明川立馬翻身坐起,伸手捉住顧渝的一只手,急道:“皇后,你別這樣,朕不是這個意思?!闭姘杨櫽褰o氣走了,他今晚可就是弄巧成拙了。 顧渝頓住腳步,扭頭看著蕭明川,也不說話,就那么靜靜看著。 蕭明川松開顧渝的手,連人帶被子往床榻的里側挪了挪,他見顧渝還是站著不動,又拍了拍身側的空位,用很委屈的語氣說道:“皇后,這樣可以了吧,再進去朕可就要睡到床角了?!?/br> 顧渝默然不語,徑自脫鞋上床躺好,就當蕭明川是個不存在的透明人似的。 然而,蕭明川來坤寧宮就是為了刷存在感,顧渝對他熟視無睹絕不是他希望看到的情形。 蕭明川握了握拳,暗自想著自己必須做點什么才好,這樣干耗下去毫無意義。 “皇后啊,朕記得古人有句話說過,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笔捗鞔ㄓ檬謸沃X袋,側著身子和顧渝沒話找話說,“你說咱們有幸能做夫妻,是不是前世百年修來的?” 顧渝很困,恨不得馬上就能見到周公,可惜蕭明川一直在他耳邊嗡嗡嗡,吵得他根本睡不著,只能半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道:“陛下,你真覺得我們是有幸嗎?” “當然是了?!笔捗鞔Σ坏攸c點頭,“朕一直認為,能夠遇到皇后是朕這輩子最幸運的事?!本退闼浤菢由钌畹貍^顧渝,可在他眾叛親離的時候,顧渝還是陪他到了最后。 顧渝很想冷笑的,可他實在太困了,困到連笑的力氣都沒有,所以他閉上眼,默不作聲。 蕭明川搭訕失敗,終于安分下來,沒有再企圖挑起其他的話題,就在顧渝以為自己總算能安安穩穩睡個覺的時候,他發現有只手伸了過來,還攬住了他的腰。 顧渝下意識想要掙扎,然后他聽到有個低沉的嗓音在他耳畔柔聲道:“阿渝,你別動,讓朕抱會兒。你放心,朕什么也不會做的,朕就是想抱抱你,好嗎?” 阿渝…… 他有多久沒聽過這個稱呼了,長輩和兄長都是叫他渝兒,只有蕭明川,他從小這樣叫他。但是自從他們大婚起,蕭明川對他的稱呼就是皇后了,他再也沒有這樣叫過他。 由于顧渝沒有作聲,蕭明川就當他是默許了自己,他把兩只手都伸了過來,緊緊把顧渝攬入懷中。顧渝實在是困得很了,不多時就睡熟了,蕭明川攬著久違的愛人,卻是長長地嘆了口氣。 多少年了,他再不用一個人孤枕難眠,為了這樣的日子能過得更長久些,有些事他不能不做了。 翌日清晨,天微微亮,顧渝首先醒了,他剛睜開眼就察覺情況有些不對。 為什么他的懷里會有個人,還是他手足并用地纏住人家的,顧渝慌了,無意識地就是往外一推。蕭明川正在做著顧渝投懷送抱的美夢呢,突然間天旋地轉,再一睜眼,他發現自己躺在地上。 “皇后,朕記得昨晚是你睡在外面的……”他們的睡姿是要有多奔放,才能睡成這個樣子。 第9章 兩宮 顧渝剛醒來時還有些暈暈乎乎,推人的動作純屬本能反應,壓根兒就沒過腦子的。 此時聽到蕭明川的一番話,整個人瞬間被嚇得清醒了,他抬眼一看,只見皇帝正四仰八叉地躺著地上,還用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他。 “陛下,你沒事吧?”顧渝沒空多想,徑直從床上跳下來,赤足跑到蕭明川身邊想要扶他。 “皇后啊,幸虧朕的功夫還不錯,不然你可就是謀害親夫了……”蕭明川自幼習武,雖說措手不及兼之對顧渝毫無防備從而被他推下了床,可要說顧渝能傷到他,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只是顧渝如今對他戒心十足,他所有的示好行為都被他當做是別有用心,讓蕭明川頗為頭疼,難得有個機會顧渝主動對他噓寒問暖,得寸進尺的皇帝自然是要緊緊抓住的。 顧渝哪里不知道蕭明川是在故意調戲他,可人畢竟是他推下去的,他也不好反駁什么。 見顧渝羞得臉頰緋紅卻還扶著他的胳膊不敢放手,蕭明川心情大好,他原本還想再逗弄顧渝兩句的,卻在低頭的一瞬間看到他是光著腳站在地上的,臉色馬上就變了。 蕭明川二話不說,立刻將顧渝打橫抱了起來,口中還數落道:“已經入秋了,地上涼得很,你怎么不穿鞋就下來了,你就不怕著涼???都多大的人了,竟然還不會照顧自己……” 顧渝突然被人抱起,下意識的反應就是伸手摟住蕭明川的脖子,等他意識到這個動作太過親密的時候,兩人幾乎已是臉貼著臉緊挨著,只覺對方的呼吸撲面而來。 顧渝又窘又迫,趕緊把手放了下來,這回是連耳根子都紅了。 蕭明川猶在絮絮叨叨說個不停,顧渝聽得不耐煩,小聲回了句:“陛下不也沒穿鞋么?” 蕭明川頓時啞然無語,他把顧渝抱回床上,隨即招人進來伺候,其間兩人都沒再說什么。 洗漱完畢,穿戴整齊,顧渝說他要去給兩宮太后請安,順便在慈寧宮用早膳,問蕭明川打算去哪里,是等嶺兒醒了一起用膳,還是回到乾安宮再用,言下之意就是他不打算奉陪了。 蕭明川略加思索,輕笑道:“天還早呢,讓嶺兒再睡會兒,朕陪你去看看兩位太后?!?/br> 小孩子的瞌睡本來就比成年人多些,蕭嶺年紀小,身體弱,除了夏季早晨涼爽,顧渝通常都是等他自己睡醒了才讓他起床,而不是自己起了就強行把兒子叫起來。 因此,蕭明川不等蕭嶺在顧渝看來是很正常的事,可是他要陪他去向太后請安,這就有點出乎顧渝的預料了。因為一直以來,蕭明川和兩位太后的關系都不是那么親密。 丁太后是蕭明川的生母,她出身卑微,原是乾安宮中近身伺候先帝的大宮女,一朝承蒙恩寵,又有幸生了皇子,被先帝封了個正八品的婕妤。 由于丁婕妤的份位不夠,蕭明川生下來還不到一個月就被先帝派人送到了皇后宮里。 只是蕭明川雖然是顧太后養大的,可先帝卻始終沒讓人改了他的玉碟,這樣他的身份說起來就只是皇后養子,而不是正經的嫡子,這導致先帝后來在立儲時,遇到了不小的阻力。 朝臣們反對先帝立蕭明川為太子的理由很簡單,那就是他非嫡非長。 在蕭明川的前頭,還有位年長他四歲的兄長蕭明青,蕭明青的生母是傅昭儀。 論年齡,蕭明川比不過蕭明青;論出身,丁婕妤的份位比不上傅昭儀;論才能論學識,在兩兄弟的聰明程度差不多的情況下,十歲的蕭明川拼不過十四歲的蕭明青可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在蕭明青面前,蕭明川最大的優勢就是他是顧安之撫養長大的,勉強算是半個嫡子。 可問題也就出在這里,蕭明川是嫡母養大的不假,可蕭明青在名義上也是顧安之的兒子,除非先帝正式改了玉碟,把蕭明川記到顧安之的名下,不然蕭明川的身份優勢根本體現不出來。 先帝最信任的小皇叔南陽王就曾勸過他,說蕭明川是顧安之親自撫養的,改玉碟理所當然,而他一旦有了嫡子的名分,被立為太子也是名正言順,再沒人能提出任何反對意見。 南陽王的話很有道理,可惜先帝猶豫再三,就是不肯照辦,他見滿朝文武都拿蕭明川的身份說事,干脆越級提升了丁婕妤的份位,直接從正八品提到了從三品,恰恰壓過了正四品的傅昭儀。 最終,蕭明川入主東宮的理由是立儲以貴。丁姬也因此母憑子貴,在先帝駕崩后成為太后。 有人猜測,先帝的種種不合理舉動都是為了維護丁太后,若是蕭明川記到顧太后名下,他當太子是順理成章了,可是那樣的話,便是蕭明川登基,丁姬頂天也就是個太嬪的封號了。 面對這樣不負責任的說法,從小在宮里長大的顧渝覺得很不靠譜。 誠然,先帝和顧太后的感情不大和睦,可他對后宮的其他人,那是更沒興趣,先帝甚至不會像蕭明川這樣每個月固定點卯,他更喜歡一個人待在乾安宮,不要任何人作陪。 便是那位傳說中的真愛丁太后,根據顧渝得到的不確定的小道消息,先帝最長時間不進儲秀宮的記錄是一年半。這算哪門子的真愛,還不如她當宮女的時候,那會兒好歹天天都能見著先帝。 先帝是個性情中人,思維方式比較詭異,說話做事也常常出人意料。 因而先帝的真實想法是什么,顧渝從不打算深究,因為他確信,那不是他這等常人可以理解的。顧渝只知道,由于先帝不按常理出牌的做法,搞得蕭明川和生母養母的關系都比較尷尬。 若說順路,從坤寧宮直接到慈寧宮更近些,可蕭明川和顧渝打算在顧太后那里用早膳,他們就繞道先去了丁太后的壽春宮,準備給她請了安再去慈寧宮。 丁太后信佛,皇帝夫夫到的時候她正在瞇著眼睛撿佛豆,神情非常虔誠。 似是沒想到蕭明川會跟著顧渝一起來,丁太后面露驚訝之色,她略顯慌張地放下裝有佛豆的簸箕站起身,卻被大步邁到身前的蕭明川給按著坐了回去。 丁太后的年紀不算很大,今年不過四十出頭,比顧太后要年輕好幾歲,可她皺紋明顯的愁苦面容和常年茹素導致的枯黃面色使得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了好幾歲。 蕭明川和顧渝雙雙給丁太后請了安,又坐下陪她說了會兒閑話。 顧渝很明顯可以感覺到,丁太后在蕭明川面前顯得很拘謹,甚至有些懼怕的樣子。 可是沒道理啊,再說丁太后沒有親自養過兒子,蕭明川也是她親生的,怎么母子間就能那么生疏呢。顧渝甚至覺得,蕭明川和丁太后的關系還不如他和顧太后,母親怕兒子,這像什么話。 當然,顧渝的意思并不是說蕭明川和顧太后就有多親厚了,那也說不上。 而是顧太后撫養蕭明川,生活起居都是小事不值一提,倒是蕭明川讀書習劍,都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蕭明川和顧太后有沒有“母子”情不好說,師生誼卻是跑不掉的。 即便是有顧渝在旁邊幫著圓話,蕭明川和丁太后互相問了問對方的身體狀況也就無話可說了。 枯坐無益,皇帝夫夫起身告辭,直奔慈寧宮而去。 目送蕭明川和顧渝離開后,丁太后重新拿起簸箕,撿起了她的佛豆。 比起丁太后,顧太后的消息就要靈通許多,皇帝夫夫剛出坤寧宮他就知道他們是一起來的了,而等他們進入慈寧宮的時候,他已經讓人把早膳給擺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