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對他身后的葉家來說，這樁婚事未必就是不劃算的，畢竟端敬皇后和鳳家的先例就擺在那里。嫡皇子體弱多病，皇后不能再生育，葉錚如此得皇帝愛重，只要他日后能生下健康的皇子，定能被立為儲君?；实郾揪筒淮婎櫦液皖櫥屎?，若是葉錚之子當了太子，換皇后也就是時間問題了。

    要知道，萬昌皇帝之后的皇室血脈可都是有著鳳家血統的，而鳳家也是顯赫至今巍然不動。

    蕭明川素來對后宮諸人興趣缺缺，除了皇后那里是每個月固定去兩次，其他嬪妃君侍可能兩三個月都見不到他一面。便是再添個得寵的葉貴君，這些人也是無所謂，反正有沒有葉錚，皇帝眼里都沒他們。最受影響的人是皇后，幾乎所有人都在好奇，他會如何應對這場進宮后遭遇的最大危機。

    事實上，顧渝根本不覺得葉錚是會給他帶來威脅的人，因為蕭明川已經很明確地表示，他不會再讓葉錚進宮。顧渝相信蕭明川的話，他認為他在這件事上沒有欺騙他的必要。

    真正讓顧渝感到不安的，其實是蕭明川本人。

    今天的蕭明川實在是太不對勁了，在顧渝的記憶中，就算是他和皇帝最親密無間的少年時代，蕭明川也沒有像這樣溫柔耐心地對待過他。

    從小到大，他們的相處方式都是他主動纏過去，纏著蕭明川陪他玩，纏著他不許去找別人玩。

    蕭明川小時候不算是個很有耐性的人，他被人糾纏地狠了，很容易就會不耐煩，可他無論怎樣扭著他，他都不會真正對他生氣，而是始終把他帶在身邊，他似乎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縱容著他。

    所以顧渝一直堅信，自己在蕭明川心里跟其他人是不一樣的。

    承慶四年，皇帝即將大婚。顧渝很清楚那是蕭明川期待已久的日子，因為大婚過后他就可以親政了。但是顧渝一點都不高興，向來敏銳的直覺告訴他，以后蕭明川的心里就會有其他人了。

    在顧太后最初為蕭明川選定的皇后候選人名單里是沒有顧家人的。因為顧渝這一輩，顧家只有四個兒子，卻沒有一個女兒。有端懿皇后和顧太后的先例，顧家是不可能再讓自家的兒子進宮的。

    顧渝猶豫了很久，瞞著祖父和父母找到了顧太后，他說他想當蕭明川的皇后。

    顧太后似乎并不意外顧渝的舉動，他平靜地問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顧渝緊緊抿著唇，隔了許久才用很低的聲音說道：“你是為什么我就是為什么?！?/br>
    顧安之是景和皇帝親自為當時還是太子的先帝選中的太子內君，雖說兒婿是景和皇帝親自看中的，但在下旨之前，他征詢了顧安之的意見。換句話說，顧安之是自愿嫁給先帝的。

    聽了顧渝的話，顧安之沉默了很久，半晌方沉吟道：“渝兒，但愿你不會后悔?！?/br>
    顧渝是帶著歡暢和喜悅的心情來到坤寧宮的，礙于古禮，他在大婚的儀程開始后就沒見過蕭明川，可他曾無數次地想象過，蕭明川在坤寧宮見到自己一定是充滿驚喜的。

    他們從小就那么投契，他知道蕭明川的理想和抱負是什么，他愿意為他去做任何事情。

    然而新婚之夜，顧渝見到的卻是一個全然陌生的蕭明川，他的神情冷漠到讓他害怕。他就那樣冷冷地看著他，眼神中既沒有驚也沒有喜，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似的，甚至連個陌生人都不如。

    顧渝完全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么，蕭明川為什么要這樣看著他，他不想看到他嗎？

    可是……

    比起那些對蕭明川而言可以算作是陌生人的女子，他們不是更熟悉嗎？他知道蕭明川想要做什么，他可以幫他，也愿意幫他，為什么他的臉上一點喜悅的表情都沒有呢……

    起初，顧渝以為蕭明川是責怪他先斬后奏，沒有提前和他商量進宮的事，所以他拼命去討好蕭明川，只要是他想要的，他都會給他，只要是他想做的，他都會幫他。

    顧渝樂觀地想著，只要蕭明川氣過了，他們就會恢復到從前的關系。

    就像他以前闖了禍讓蕭明川背了黑鍋的時候，他也會氣得不想和他說話，可只要他鍥而不舍地纏著他，蕭明川總是會心軟的，從來沒有例外。

    只有這一次，事情的發展軌跡跟顧渝預想的不一樣。

    無論他做了什么，蕭明川都是毫不在意，仿佛他眼前根本就沒有他這個人一般。

    這樣的感覺糟糕透了，顧渝只覺得自己做什么錯什么，可他卻不知道，自己到底錯在哪里。

    自從他進了宮，蕭明川就跟變了個人似的，他看他的時候，眼底只有漠然和無視。

    顧渝不明白，從前的蕭明川去了哪里，他為什么找不到他了。

    顧渝從來不是逆來順受的性子，他是家中的幺兒，從小是被長輩和兄長捧在手心長大的。以往他愿意為了蕭明川奮不顧身，是因為他會給他回應，哪怕那些回應在外人看來不值一提。

    然而如今，蕭明川把他當成不存在的透明人，顧渝的忍耐也是有極限的。

    進宮第三年，顧渝終于忍不住問蕭明川，他到底哪里做得不夠好，只要他說出來，他都可以改。

    蕭明川冷冷地笑了，他說他什么都不用改，他只要少在他面前出現就很好了。

    “你就這么煩我？”顧渝從來不知道，蕭明川對他的厭惡有這么深，“既然這樣的話，你以前為什么要搭理我？”難道過去的十來年，蕭明川都是在用忍耐的心情面對他。

    “朕為什么搭理你？顧渝，朕以為你早該知道答案的?！笔捗鞔ㄐΦ酶?，笑容中的譏諷意味也更深了，“你是母后最心愛的孩子，朕有什么資格得罪你？”顧太后膝下無子，對他這個抱養的宮人之子不過是面子情，倒是顧渝這個他從小養在宮里的侄兒，他幾乎是當兒子在疼。

    “不！這不可能！你是騙我的對不對？你說??！”顧渝幾乎要崩潰了，他根本不信蕭明川的話。

    顧渝四歲就認識了蕭明川，從此像根小尾巴似的跟在他的身后。那些年里，蕭明川對他跟別的人都有所不同，他會在人前板著臉對他不理不睬，卻會在人后沒人看到的地方對他展示善意。

    如果他從小就是在演戲，那么他的演技，未免也太好了點。

    顧渝出身高貴，身邊從來不缺乏對他阿諛奉承的人，他很輕易就能判斷出來，一個人是不是真的對他好。蕭明川一直被顧渝劃分在真正對他好的人范圍里，他一向對自己的判斷力很有信心。

    因而當蕭明川說出他不過是哄著他玩兒的時候，顧渝受到的打擊有多深可想而知。

    “皇后，朕以前或許騙過你很多回，但是這一回，朕沒有騙你?！笔捗鞔鏌o表情地說道，演了那么多年的戲，他已經很累了，他沒有力氣陪著顧渝演一輩子。

    “哈哈，你沒有騙我，哈哈……”顧渝自嘲地笑了，他覺得自己就是全天下最大的笑話。

    直直地凝視了蕭明川片刻，顧渝轉身就走，他不知道自己以后該用怎樣的姿態來面對皇帝。

    只是他剛走了沒兩步，就感覺眼前一黑，整個人瞬間沒了知覺，軟軟地倒了下去。

    顧渝沒有看到，在他昏倒的瞬間，蕭明川飛身掠了過來，緊緊抱住了他，連聲喚道：“來人，快傳太醫！”守在外面的宮人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飛快地去了。

    不多時，太醫匆匆趕來，給顧渝診了脈就笑著向蕭明川賀喜道：“恭喜陛下，殿下這是喜脈！”

    喜脈？！顧渝有了他的孩子？！蕭明川深深地蹙起眉頭，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第7章 留宿

    目送葉錚出了宮，蕭明川沒在御書房耽擱，直接就回了坤寧宮。

    不出蕭明川所料，他剛離開御花園顧渝就帶著蕭嶺回去了，估計是怕蕭嶺在外面吹了風，晚上會發熱不舒服。想到兒子弱不禁風的身體，蕭明川也是一陣頭痛，以后的儲君人選該怎么辦呢。

    葉錚肯定是不會進宮了，他生的太子蕭嵐也就沒了出生的可能，偏偏蕭嶺體弱擔不起儲君的重任，顧渝又是被神醫薛頤斷定了不能再生的，待他百年之后，大周朝的百年基業豈不是后繼無人。

    快走到坤寧宮的時候，蕭明川突然笑了起來，要是按照前世的壽數，他足足還有五十年好活，兒子不堪重負算什么，仔細培養孫子不就好了，他之前的皇位不就是直接傳給皇太孫的。

    皇位傳承遇到的最大難題解決了，蕭明川的心情好了不少，唇角的笑意也更深了。

    因為皇帝交待過，他晚些時候會過來用膳，所以哪怕是過了飯點，顧渝也沒有吩咐擺膳，而是一直等著他。但是蕭嶺是不需要一起等著蕭明川用膳的，一來他是小孩子，秉性生得弱，太醫早就叮囑過，一日三餐要定時定量，萬不能沒有規律；二就是蕭嶺的膳食本身也是專門烹制的，是薛頤給他診過脈后特意開的藥膳方子，就是平日里，蕭嶺和顧渝也是分開用膳的。

    往常，給小皇子喂飯這個工作是由乳母來完成的，雖然蕭嶺不是特別配合，可只要乳母耐心哄著，每頓總能有小半碗是喂進去的，皇帝曾經打趣過兒子，說他的食量還不如丁太后養的波斯貓。

    今天顧渝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然搶了乳母的工作，親自端著飯碗給兒子喂起飯來。

    不要說是把吃飯當成吃藥的蕭嶺，就是普通人家的小孩子，只要是被家人追著喂飯喂習慣了的，哄孩子吃飯就不會是個輕松活計，換成顧渝這種第一次cao作的新手，就更是難上加難了。

    這不，他剛喂了兩口，小皇子就鬧上了，乳母怎么在旁邊幫著哄他都不肯再張口。

    “嶺兒乖，我們再吃一口好不好？”顧渝努力回憶蕭明川白日里的溫柔口吻。

    蕭嶺閉著嘴，鼓著腮幫子，把小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異常堅定地道：“不好！”

    “為什么不好呢？”顧渝這就是明知故問了，他不過是聞了兩年，都覺得藥膳的味道讓人心煩，蕭嶺頓頓不落地吃了兩年，說是對藥膳深惡痛絕毫不夸張，他怎么可能會說好。

    蕭嶺小小地翻了個白眼，露出一副“爹爹你是笨蛋嗎”的表情，吐槽道：“苦苦的，不好吃。父皇和爹爹都不吃苦苦的飯，為什么嶺兒要吃，我不想吃了?！?/br>
    看著兒子充滿期待的眼神，顧渝心里很為難，他當然知道蕭嶺的藥膳不好吃，要是可以的話，他也不想讓兒子吃?？墒茄︻U說了，蕭嶺不是簡單地沾不得油葷，他是多數吃食和調料都碰不得。如此一來，蕭嶺就是不吃藥膳，他能吃的菜可能也只有撒點毛毛鹽的白水煮菜，無論營養還是口味，搞不好還比不上藥膳。

    想到這里，顧渝硬著頭皮道：“爹爹哪里不吃了，爹爹陪你一起吃?！闭f著用調羹舀起一勺藥粥，塞進了自己嘴里，然后被那苦澀的滋味刺激地差點流下淚來。

    “爹爹，好吃嗎？”見顧渝真的陪著自己吃飯，蕭嶺不躲了，還主動跑來詢問。

    顧渝好容易緩過勁來，他不知在心底把薛頤罵了多少回，面上卻是掛著無懈可擊的微笑輕聲道：“當然好吃了，嶺兒和爹爹一人吃一口好不好？”真是不嘗不知道，他太同情兒子了。

    蕭嶺想了想，點頭道：“嗯，我們一人一口，誰都不許耍賴?！?/br>
    于是，蕭明川抬腿邁進坤寧宮的后殿時，見到的就是顧渝和蕭嶺分食藥粥的情景。

    “你們這是不等朕就先用上了？”蕭明川笑著逗起了顧渝，感覺眼前的畫面無比溫馨。

    顧渝正被蕭嶺的藥粥弄得有苦難言，看到蕭明川來了就跟見到救星似的，他把飯碗塞到蕭明川手里，低聲道：“陛下，這是給你留的，你陪嶺兒先吃著，我去看看晚膳準備地怎么樣了？”

    看著顧渝落荒而逃的背影，蕭明川勾了勾唇，他哪里猜不到他的心思，不就是不想吃嶺兒的藥粥了嗎？虧他想出這么一個借口，皇后要吃什么，直接吩咐下去就是，哪里用得著他親自去看。

    雖然顧渝臨陣脫逃，不過來了個頂班的蕭明川，蕭嶺還是挺開心的，他天真地問道：“父皇，爹爹是不是很怕苦？”以為他沒看見嗎，爹爹差點都要哭了。

    “是啊，爹爹怕苦，沒有我們嶺兒勇敢?！睘榱四芎鍍鹤佣喑詭卓陲?，蕭明川覺得顧渝不會在意面子上的小小損失。再說顧渝本來就很怕苦，他小時候病了不肯喝藥，每次都是他哄著喝的。

    小孩子的天性就是喜歡被人表揚，哪怕是最尊貴的皇子也是如此，蕭嶺聽了蕭明川的話立即挺起小胸膛，還抬手拍了拍，豪氣道：“父皇，還是你陪我吃飯吧，以后我們不讓爹爹陪了?！?/br>
    蕭明川聞言哭笑不得，怎么在蕭嶺的概念里，陪他吃飯就是自己天經地義的事情呢。

    剩下的半碗藥粥，蕭明川陪著蕭嶺分享完了，一直在旁邊伺候的乳母看得是熱淚盈眶?；实酆突屎蟪鲴R效果就是與眾不同，小殿下今天吃了整整半碗粥呢，她待會兒要給菩薩上柱香去。

    蕭嶺吃好飯被乳母抱去暖閣的炕上玩，周圍一群保姆和宮女守著。而在此時，皇帝夫夫的晚膳也擺好了，蕭明川抬眼一看，發現全部菜色都是出自坤寧宮的小廚房，還都是他喜歡吃的。

    蕭明川心情好的時候是不講究“食不言”的規矩的，可無論他挑起什么話題，顧渝都是淡淡一句話帶過去，只有說起有關蕭嶺的事，他能多陪皇帝聊上兩句。

    饒是蕭明川早已做好被人冷落的心理準備，可他兩輩子都是人上人，從來只有別人討好他的，難得嘗到一次不被人重視的滋味，感覺還是有點別扭，好半晌才回過味來。

    蕭明川心里不是滋味，顧渝同樣覺得這頓晚膳食不知味，他不明白皇帝到底想做什么。

    用罷晚膳，顧渝心想蕭明川總該走了吧，他緊張了整整一個下午的神經也能松弛下。

    誰知皇帝他老人家壓根兒就沒有要走的意思，他還打算在坤寧宮留宿。

    “陛下，今日是初五?！边@是顧渝一日之內第二次說這句話了，他想提醒皇帝，如果是演戲的話，下午那一出就夠了，沒必要沒人看的時候還接著演，沒人會計較他今夜在哪里留宿的。

    蕭明川無奈地嘆了口氣，沉聲道：“皇后，你不用提醒朕，朕知道今日是九月初五?！?/br>
    “知道你還……”顧渝是真的搞不懂蕭明川了。早在蕭嶺出生之前，他和蕭明川就已經是形同路人了，他每次來坤寧宮都是躺下直接睡覺，兩人不要說做什么，就連話都不會多說兩句。

    “誰規定初一十五之外的日子皇帝就不能到坤寧宮睡自己老婆了？”蕭明川并不想發火的，可顧渝的表情和語氣一再提醒他，今天不是祖宗規矩定下的日子，他可以不用到這里來。誰說老祖宗定的規矩是拿來這樣用的，所謂的初一十五皇帝必須留宿坤寧宮明顯是為了防止有腦子抽風的皇帝寵妾滅妻故意不給正宮面子，而不是說皇帝只有每個月的那兩天才能到坤寧宮。

    蕭明川記得顧渝剛進宮的時候，他雖然也不大愿意在坤寧宮留宿，可每個月留下的日子怎么數也不止兩日。那時，顧渝只要看到他去，整個人都會變得神采奕奕，仿佛全身都在發著光。

    可惜后來他們把話說開了，他就開始嚴格按照祖宗規矩行事了，他不想見到顧渝。

    而顧渝再見到他，眼睛里也沒有那樣燦爛的光芒了，他開始把他當成皇帝來對待。

    顧渝顯然沒有想到，蕭明川能說出這樣粗俗的話來，他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么，白皙的臉頰沾染上了一層緋紅。半晌，顧渝低低說了句：“我去洗澡了，陛下請自便?！闭f完轉身就走。

    蕭明川動過跟進去的心思，但他知道后果肯定是被趕出來，所以去了另一間凈室。

    屬于他們的時間還多得很，蕭明川不想把顧渝逼得太緊，那樣顧渝只會更想逃離他的。

    他用了兩年的時間把顧渝從自己的世界趕出去，又冷落了他整整四年，是他親手毀了他們原本可以擁有的美好未來，蕭明川不介意用更長的時間來慢慢挽回顧渝的心，這是他必須做的。

    第8章 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