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
內閣五位大學士,以首輔申時行為首,在朝會時,都不曾說話。唯有言官為了國本,爭的你死我活。 “……皇長子以孝聞名,每日必親臨兩宮太后處晨昏定省,事陛下與中宮辛勞。蒙學授課亦得諸臣夸贊,可見天資聰穎,當承大任?!睍r任翰林院編修的方從哲臉色微紅,兩撇八字胡隨著嘴巴的張合而一動一動的。他不著痕跡地朝文淵閣大學士王錫爵望了一眼,見對方風輕云淡,絲毫沒有出來站臺的樣子,“立長立賢,皇長子何不能任太子?” 吏部主事顧憲成冷笑,“太|祖有訓,立嫡立長?;嗜幽酥袑m所出,既嫡且長。倒想請教方編修,皇長子生母行之不端,已降為嬪,有母如此,子又如何?中宮端莊賢麗,教子有方?;嗜由眢w康健,未有大病大疾之象。三殿下時不過四歲,雖蒙學不顯聰慧之征,何人知豈非天公欲降大任,先磨其心智?” “方編修身為二甲進士,入翰林院供職,莫非不曾讀過《孟子》?”顧憲成看著方從哲白皙的臉越來越紅,心里得意十分,“都言南直隸學子出江南,江南學子出浙江,看來方編修……”顧憲成上下打量了一番方從哲,“嘖嘖”道,“不過爾爾?!?/br> 方從哲一下就跳將起來,不顧眼下乃朝會之上,忘記了君前不能失儀,擼著袖子就想沖上去找顧憲成拼命,“顧叔時,你把話給我說清楚!什么叫爾爾?你是不是還想說我科舉舞弊?殿前尚敢如此血口噴人,難保沒有貪墨徇私。此等小人,豈能為君分憂,為民請命?!”他雙手一抖,擼上去的袖子就落了下來蓋住雙手,當下跪在朱翊鈞的面前,“陛下還請嚴查顧主事,臣曾有耳聞,文忠公當年清丈之時,顧家有賄賂當地小吏,意圖蒙混之舉!” 顧憲成臉色一白,也跪在已經不煩煩到了極點的朱翊鈞的面前,“陛下,臣自幼辛苦研讀孔孟之學,早已將天下萬民之憂記于心間。自僥幸蒙獲圣恩,獲賜進士出身后,從未趨炎附勢,貪贓舞弊。不想一片赤子拳拳之心,今日竟遭污蔑。還望陛下明鑒!”說罷,他將手中的牙板一丟,大有朱翊鈞不答應自己,就要血灑三尺之勢。 朱翊鈞按著青筋直跳的額頭,“朕今日身子不適,暫且退朝。諸位卿家若有要務,就將奏疏呈上來,朕自會批閱?!彼瘡埡晔沽藗€眼色。張宏會意地上前,面上一副哀戚的模樣,攙著朱翊鈞從龍椅上離開,“陛下,可要小心些啊?!?/br> 申時行領著百官跪下,“望陛下保重龍體?!?/br> 朱翊鈞頭疼欲裂地揮揮手,趕忙腳底抹油地溜了。 方才占了上風的顧憲成收起在朱翊鈞面前的激憤模樣,譏諷地朝手下敗將方從哲掃了一眼,施施然地離開。 方從哲從地上慢慢起來,兩眼死盯著顧憲成的背影,恨不得就此將人給吞了下|腹,啖其rou,啃其骨。王錫爵特地落后一步,沒上去和已經離開的申時行說話,而是慢慢地走著。在與方從哲擦肩而過的時候,輕輕地說了一句只有他們二人才能聽清的話。方從哲的表情立刻變了,臉上不再帶有先前的狂躁,而是恢復成了翩翩君子,清高翰林的模樣。 大明朝的翰林院,亦是未來大學士待的地方。 顧憲成考中二甲第二名,卻一開始就被分配去了戶部,做個主事。這意味著他與翰林院無緣,也意味著他此生都與內閣無緣。 而已經身處翰林院的方從哲,日后的成就可要比顧憲成高的多,何必于眼前的計較徒勞分神呢。 顧方二人的殿前爭辯,就好像是一條導|火|索。上呈于朱翊鈞的奏疏不再言辭溫和,撕下了一直偽裝著的面皮,怎么激烈怎么來。支持立長立賢之人,以顧憲成當日殿前之言偏于荒謬,誰也不能猜度嫡子日后如何,讓朱翊鈞仔細審度,莫要被小人蒙騙。站在禮法這邊,強烈要求立嫡的,則抨擊方從哲不諳后宮之事,與皇長子從未見面,凡事皆為猜測,不足為信,請天子明察秋毫。 幾番下來,惹得朱翊鈞連看奏疏的心情都沒有了。 但不僅如此。朱常洛與朱常汐的國本相爭,蔓延到了后宮之中。 今日授課的,乃是翰林院侍讀學士于慎行。他掃了一眼四個皇子學生,拈了拈一口美髯,并不打開自己帶來的書,“今日,我們接著將上一次的《莊子》?!?/br> 皇子們齊刷刷地開始翻書。朱常洵早就忘了上一次講到了哪兒,他身子往朱常溆那兒偏了偏,想看看是第幾頁。正因為瞧不見而抓耳撓腮呢,就聽見朱常溆幾不可聞的一句,“《莊子》卷五下,<外篇·天地>?!敝斐d读艘粫?,反應過來是哥哥在提醒自己,趕忙開始嘩啦啦地翻書,邊翻邊偷眼覷著上面微微斂目的于慎行。 “都翻好了吧?”于慎行聽著翻書聲停下,點點頭。他書也不看,信口便道:“子貢南游于楚,反于晉,過漢陰……” 下面幾個皇子跟著一起念,“子貢南游于楚,反于晉,過漢陰……” “……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br> 朱常洵還不能完全認識書上的字,于慎行只念一遍的時候,也難以記住整句話。索性他也有笨法子,念到記不住認不得的地方,就含糊著過去,反正大家一起念,于先生未必聽得出來。 不過很快,朱常洵發現有人比自己更厲害更高招的。 四位皇子的位序分為前后兩排,朱常溆和朱常洵兩兄弟,是坐在后邊兒的。朱常溆的前面坐著朱常洛,朱常洵的前頭是朱常汐。所要朱常汐一說話,聲音再小,朱常洵也聽得見。但是在念書的時候,朱常洵壓根兒就沒聽見前頭的三皇兄的聲音。 朱常汐一直愣愣地盯著于慎行,張著嘴空念,并不發出聲音。他雙眼放空,也不知腦子里在想些什么,屁股一直在凳子上扭來扭去,雙手在桌下一動一動的,不知在做些什么。 于慎行于堂上看得清楚,心里嘆了一口氣。雖然嫡子確非聰慧之人,可到底是嫡子啊。 不能越過禮法去。 他在心里一頓,停下了領著皇子們念書的聲音,點了朱常洛的名,“大殿下,請問其中的‘機心’一詞,是何意?” 朱常洛茫然地站起來,支支吾吾地答不出來。其實原本于慎行在前幾日就要求過他們預習這一篇,但朱常洛沒放在心上。他現在住在坤寧宮,日日與朱常汐上下學,見不到往日朝夕相伴的母妃,夜里都在獨個兒躲在被窩里哭,哪里還想著功課這回事。朱常汐是個不靈醒的人,他不記得,但是內監會記得,報于王喜姐后,中宮就一直督著自己兒子背。 王喜姐倒也不是把庶長子給拋到腦后去了,只是心里總有個親疏之分。朱常汐在讀書上實在沒天分,為了監督兒子,她已是耗了十二萬分的心力,等陪讀下來,一身淋漓的汗,早就忘了問朱常洛到底做沒做功課。 于慎行早就從朱常洛方才磕磕絆絆的聲音中聽出他并未做預習,所以特地點了他的名起來回答。見朱常洛答不出,搖搖頭,“下回好好做功課?!?/br> 朱常洛面色微紅地點點頭,坐下后神思又開始恍惚了起來。 宮中不乏耳報神,朱常洛今日在學上的表現不過一日就傳遍了宮里宮外,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全都聽得清清楚楚。 生生打了那些不斷夸贊朱常洛聰慧勤奮的立賢派的臉。 朱翊鈞剛嘆了一口氣,覺得消停了。另一邊要求以禮法為重的奏疏似乎覺得這是個敵弱我強的好機會,瘋一樣地不斷寫長篇大論,引經據典地提出冊立嫡子才為正道,企圖將朱翊鈞的心拉往自己這邊。 其中最為激動的就是顧憲成,恨不得拉著同窗好友彈冠相慶。沒錯,他是沒進翰林院,可哪有怎么樣?大明朝又不是沒出過不是翰林院出身的大學士。 第二日,國子監祭酒黃鳳翔抱著《學庸》進門?!敖袢粘家猚houcha,看看殿下們上月已經背過的《學庸》可否牢記于心?!彼逯?,“一個個背,誰也不許僥幸?!秾W庸》乃是《四書》之二,諸位殿下務必要倒背如流?!?/br> 黃鳳翔是按照皇子們的位序點的,從朱常洛再到朱常溆。頭兩個都背得極為順暢,下一個就輪到朱常汐了。他站起來,起頭兩句就是,“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 黃鳳翔搖搖頭,一臉溫和地提點,“大學之道:在明明德?!?/br> 朱常汐知道自己背錯了,頓時臉漲成了豬肝色,跟著黃鳳翔起的頭,“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物有本末……” 黃鳳翔再次提醒,“知止而后有定?!?/br> 朱常汐撓撓頭,跟著往下背,“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 后面倒是有些順溜了起來,黃鳳翔很是滿意地點點頭。不過還沒順溜幾句,朱常汐就從“知所先后”直接跳到了“先致其知”,中間一大段全都沒了。黃鳳翔絲毫沒有不耐,一字一句地糾正,連著下一個要背的朱常洵都復習了一遍。 等這篇《大學》背完,朱常汐已經快哭出來了。他雖然不聰明,但也知道今天自己丟了大臉。黃鳳翔也是出了一身的汗,還安慰朱常汐,“殿下無事,莫要苦惱。往后每日背一遍,就能熟記于心了?!?/br> 朱常汐激動地點點頭,覺得黃先生待自己真好,一心為了自己著想。 午后,皇子們課間休息用午膳。貼身服侍朱常汐的兩個小太監就沒了一個。朱常溆耷拉著眼皮,裝作沒瞧見,自己領著弟弟在一旁吃飯,不時將自己不愛吃的東西挑出來放進朱常洵的碗里。朱常洵是照單全收,一口不落地全吃了。 內監是借著午休時候,趕著回了坤寧宮,將上午黃鳳翔的做派統統回報于王喜姐。 王喜姐聽罷,一拍桌子,怒道:“老賊!竟拿我兒作妖!”如果她沒猜錯,此時朱常汐的愚笨早已傳了開去,而黃鳳翔手不沾血,還能博個寬和耐性的好名聲。她一口氣沒上來,差點背過去。朱軒媖趕忙過來輕拍母親的背,細聲細語地道:“母后莫要氣惱?!彼芽炀艢q了,作為朱翊鈞所有子女中最年長的一個,也是最明事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