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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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城了?!壁w澤雍擱筆,桌上堆滿公文圖籍,疲累捏捏眉心后,把茶壺推過去,關切道:“怎么進村那么久?若不是確認安全,本王還以為你被扣留了?!?/br> 容佑棠喉嚨干渴,顧不得回話,摸摸茶壺,直接舉起來,對著嘴灌,一氣喝個半飽,才心滿意足吁了口氣,說:“去探查實地了。配合拆建推進計劃,我挑出幾戶比較合適的人家。您看看?!比萦犹膹澭?,展開勘劃圖,拿木炭點著,細細講述自己的想法。 趙澤雍認真聽,時不時提問幾句,處理公務時,他是很嚴肅嚴格的,毫不徇私。 片刻后,帳簾又被打起,郭達和侍衛一起進來,帶了晚飯,擺在桌上。 “表哥,快來吃,我要餓死了?!惫_按著肚子,表情痛苦,鄙夷道:“那群吃不得苦頭的嬌貴懶東西,天沒黑就溜回城了,還個個都有借口,哼!” “你先吃?!壁w澤雍頭也不抬。他滿意頷首,對容佑棠說:“不錯,行動力比一般人強很多。先放著,走,去吃點兒東西?!?/br> “好。我就怕耽誤全局?!比萦犹恼f。 趙澤雍莞爾:“關鍵在最初幾天,選好位置和人手,后面就順了?!彼ハ词?,帳篷內只有一個木盆。 “沒錯。明日估計就有不少人來應征,我得仔細挑一挑才行?!?/br> 容佑棠滿手黑炭灰,剛要出去找水,趙澤雍卻拽住人,把他的手也按進木盆里、笨拙揉搓清洗,兩人并肩站立,水聲嘩啦。趙澤雍低聲說:“辛苦了?!?/br> 正埋頭吃飯的郭達循聲抬頭,卻看見緊挨的一對背影,他咬著筷子,拖長聲音道:“咳咳~”郭達壓著嗓門,不輕不重一咳,他大馬金刀端坐,側頭斜睨,意味深長地笑,咬著筷子緩緩瞇起眼睛,剛要說話,卻迎上趙澤雍看來的淡淡告誡眼神……郭達迅速變臉,轉而親切招呼道:“你們看我做什么?來來來,吃飯了?!闭Z畢,將滿腹促狹打趣化作食欲,大口大口往嘴里劃拉飯菜。 第53章 容佑棠尷尬得無以復加,欲言又止,可這種事明說反而會顯得欲蓋彌彰。他兩手交錯用力,匆匆搓洗幾下,輕聲說:“好了?!比缓罂觳阶叩阶狼?,作若無其事狀,舀湯盛飯。 趙澤雍卻十分自然隨意,催促道:“快坐下吃?!?/br> “哦?!?/br> 飯菜是請附近人家幫忙做的,雖然那主婦極力張羅,可與皇親國戚的日常排場相比,仍非常樸素簡單:只一盆米飯、一碟白菜炒rou、一碟爆腰花并一碗魚湯而已。 但慶王和郭達都用得很香:軍營出來的人,對食物的要求都會大幅度降低。 可今日趙澤雍卻低聲關切問:“吃得慣嗎?” “還行,這爆腰花夠滋味,火候——”郭達隨口應答一句,想想不對勁,猛然抬頭,果然見他表哥在側頭看桌上的第三個人! “……火候掌握得不錯。容哥兒,是吧?”郭達強撐著說完自己的看法,而后抄筷子惡狠狠夾五六塊腰花,全塞嘴里,默默低頭,用力咀嚼。 “嗯,腰花切得勻稱,色澤鮮亮,看著就彈牙?!比萦犹念^也不抬地贊同附和,他一無所察,正在喝湯,滿意道:“這湯不錯啊,沒有丁點兒腥氣!估計是小河或溪澗深處捕撈的,難得?!?/br> 趙澤雍溫和道:“天天都有魚,那家人在河灣鑿冰釣的?!?/br> “是嗎?”容佑棠立即表示:“明日我請他們幫忙多釣幾條,帶回家去,我爹最喜歡吃魚了?!?/br> “待會兒打個招呼就行?!壁w澤雍說。 容佑棠盛飯的空隙問:“殿下,您今晚回城嗎?” “回?!?/br> “太好了,咱們一起,我的書箱還放在王府。今兒夫子布置了功課,以‘大學之道’作文?!比萦犹拿C穆恭謹中不免帶著幾分心急,害怕明早交不出功課、被夫子責罰,那簡直會羞愧得鉆地的。 郭達終于找到機會開口,他趕緊插話:“‘大學之道’?這個我知道:大學之道,在明明德!” “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壁w澤雍接下去說,緩緩道:“大多書院給新學子布置的第一個功課都是‘大學之道’,你以前肯定做過。但國子監與普通書院不同:它除了是傳經授義的最高學府外,還具有總領掌管成國教化的責任,監生出來就有資格入仕為官——所以,你作文的時候,應側重‘教化親民’,乃至‘教化興邦’?!?/br> 容佑棠手執筷子,一動不動,側耳傾聽,末了心悅誠服地嘆息,自愧弗如道:“多謝殿下賜教!聽君一席話,如醍醐灌頂,我知道該怎么破題了?!?/br> 這指點是格局眼界層面的,跳出去后,人的看法會大不同。 趙澤雍莞爾:“算不得什么,熟能生巧罷了?;适易訉O最遲五歲開蒙,先生都是國子監執教的,本王曾跟著學那么多年,大概也清楚?!?/br> “您剛才的指點,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比萦犹母锌浅#骸拔乙仓绹颖O跟其它書院不同,但未能明確、準確地區分,現在才算明白了。以后定要換一種心情聽課才行,免得出來還是個書呆子?!?/br> 趙澤雍挑眉,低笑搖頭:“你本就不是書呆子?!?/br> “那我是什么?”容佑棠不自知地靠近,兩眼綻放詢問光芒。 趙澤雍卻夾菜,岔開話題,一本正經道:“快吃,你不是功課沒完成嗎?” “哦?!比萦犹闹坏冒聪潞闷?,繼續用飯。此時此刻,他心里對慶王的崇敬又拔高好幾層:天吶!殿下真是名副其實的文武雙全,什么都懂,讓人只能由衷敬佩羨慕,連嫉妒都不好意思! 與此同時,已‘食不言’許久的郭達放下碗筷,干巴巴說:“我吃好了,你們慢用?!闭Z畢,起身走到門口,掀簾子。 “小二,哪兒去?”趙澤雍關切問。 你終于想起還有個表弟同桌吃飯嗎?! “散步消食,順便看看明日堆放木料的場地?!惫_心里補充一句:還可以找兄弟們說說話,不想再聽你們談論“大學之道”了,純屬欺負武將! 趙澤雍點頭,囑咐道:“雖說是臨時堆放,但也需將底部適當壘高,以免雪水侵蝕。你定個標準出來,明日叫卓家的參照辦差?!?/br> “是?!惫_掀開簾子就迫不及待地離開了。 容佑棠皺眉問:“卓家的?” 趙澤雍氣定神閑:“沒錯,就是老七招惹的那個。他父親卓志陽懲罰完長子后,就拼命推次子,死活求父皇把卓愷塞進北營來了。如今正協助子琰,跟著打下手?!?/br> 容佑棠無言以對,好半晌,才歉意道: “殿下,我是不是出了個餿主意?有些人好像把子孫送來歷練、交給您管教似的,可您又不是夫子?!?/br> “無妨。有得有失,世上沒有十全十美?!壁w澤雍威嚴道:“只要他們敢把子孫送來,本王倒不介意代為管教!” —— 數日后,巳時末,國子監散學,眾師生該用午膳了。 癸讓堂最為熱鬧,因為全是新生,大多將書案胡亂收拾幾下子,就同窗三三兩兩去膳堂排隊用飯。 “磊子,走了?!比萦犹膶⒆约旱墓P墨紙硯收得整整齊齊,招呼鄰桌。 洪磊趴在案上,兩眼無神,渾身癱軟,有氣無力,第無數次苦惱道:“說實話,我真不喜歡讀書。她們為什么就不肯聽聽我的意思呢?強人所難,非大丈夫所為?!?/br> 容佑棠忍俊不禁:“她們本就不是大丈夫??!但你卻是男子漢。為什么總跟令堂令姊唱反調?哎,讓讓她們吧,難道你想看家人整日傷心流淚?” 洪磊無可奈何摔打書本,變聲期的少年嗓音沙啞粗嘎,語調轉換間尤為突出,他頭疼道:“快別提了!如今只要一提起‘投軍’或‘西北’,我娘就開始哭,我姐勸不了兩句,也哭,然后她們兩個對著我能哭半日!我還不能表現出絲毫煩躁,否則叔伯舅父就全趕來責罵我不孝!” 容佑棠好言開解:“你是家中獨子,她們哭也是因為怕你偷溜去從軍,女眷總是膽小些的。我說句不吉利的大實話,若你在軍中出意外,她們就成孤兒寡母了。叔伯舅父再親,也是各人有各人的家小,能看顧一輩子嗎?”容佑棠把書箱端正擺在書案一角,又說:“咱們兩家差不多的。平時但凡我有個頭疼腦熱、擦破油皮流血,我爹就著急上火。唉,可憐天下父母心啊?!?/br> 洪磊情緒低落:“我就是不放心她們,所以才無奈進了國子監。否則,憑她們怎么困得住我?” 容佑棠四處看看,忙低聲提醒:“快別這樣說!國子監門檻甚高,多少人夢寐以求卻望之興嘆的,要慎言!” “放心吧,沒人,就咱倆?!焙槔趹醒笱蟮溃骸澳闶桥卤回暽犚妼??” “倒不是怕,我只是想安心專心讀書而已?!比萦犹奶谷坏?,起身拿了銘牌,說:“走吧,去膳堂,晚了飯菜都是涼的?!?/br> 洪磊無精打采,隨手抄起銘牌,肩背耷拉地跟著走,羨慕道:“佑子,你是讀書的料,夫子特意挑出你的文章夸呢。我不行,我從小不愛讀書,缺乏悟性靈氣?!?/br> “愧不敢當,幸得高人指點而已?!比萦犹拿χt遜道,提及慶王,他的眼神下意識熱切又欽佩。緊接著好聲好氣商量道:“噯,你能不叫我佑子嗎?” 洪磊相當不服氣:“為什么你能叫我‘磊子’、我就不能叫你‘佑子’?” “我叫磊子是跟著你家人稱呼的,可我爹并不稱呼我‘佑子’??!”容佑棠哭笑不得。 洪磊心情好轉許多,眉飛色舞道:“那天幾次聽見容叔喚你‘棠兒’,難道我也——” “當然不行!”容佑棠毫不客氣肘擊,佯怒道:“咱倆同輩的,你也好意思!” “好哇,你敢打我!”洪磊玩鬧著,也肘擊一記,并鬼使神差掐其臉頰一把,心直口快道:“又滑又嫩,原來吃豆腐是這種感覺——” 容佑棠登時真怒:“胡說八道!找打!” 兩個頗為投緣的少年穿一樣的書生袍,跑在寬闊大氣莊嚴的國子監甬道上,朝氣蓬勃,落入遠處高樓憑欄遠眺二人眼里:“就是左側白凈的那個,如何?”郭遠悠然問,他今日偷得浮生半日閑,來尋摯友敘舊。對于容佑棠,他冥思苦想多時,最終決定不插手、靜觀其變——他雖比趙澤雍年長,卻從未將其當表弟看待,一直尊稱其為“殿下”。 趙澤雍是以赫赫戰功封的親王,雖時常因為強硬鐵腕遭朝臣彈劾、甚至聯名彈劾,但都能全身而退。 總而言之一句話:郭遠選擇相信趙澤雍處理私事的能力。 國子監祭酒路南瞇起眼睛,觀察片刻,不疾不徐說:“看似有些跳脫,未定性。但文章做得不錯,通透有靈性,銳利帶鋒芒,有超越年齡的見識。執教國子學的劉復特意圈了呈上來?!甭纺显u判一通后,總結道:“還行,不算辱沒你家薦書。以前送來的,盡是像子琰那樣的猴兒?!?/br> 郭遠難得愉快笑出聲,懷念道:“小二當初只在國子監讀書幾個月,就無論如何不肯繼續了。那年元宵后,他留書悄悄離家,騎馬追趕殿下,犟牛性子,攆也攆不走,一路跟到西北,入伍從軍。如今已是十年前的事了?!?/br> 路南豁達道:“人各有志,勉強不得。子琰讀書只算一般,帶兵打仗卻算一流,渾身流淌老定北侯大人的熱血?!?/br> “其實也沒誰勉強他,不過我家老祖宗使的計罷了。自己爭取的,總比伸手接受的要寶貴珍愛?!惫h道。 “老夫人睿智,路某深感佩服?!甭纺瞎е數?,四處看看,話音一轉問:“慶王殿下如何了?這幾日聽著滿朝風言風語,可惜我是文官中的文官,連打聽也不能?!?/br> 郭遠嘆息:“興建北營何等艱難?重重阻礙,不知觸動多少人利益。也就殿下扛得住,換成別個,估計會被愁死?!?/br> “如今看來,陛下——”路南開個頭,想了想,又若無其事岔開話題道:“京城不比西北,建兵營也不是打仗。子瑜,你怎么看?” 多年的默契,郭遠也佯作沒聽見,泰然自若道:“已側面提醒過殿下,需徐徐圖之,不可過于cao切,以免激起官憤民憤?!?/br> “言之有理?!?/br> 兩人有說有笑,轉身回屋烹茶煮酒,盡談論些詩書曲畫、經史子集。 —— 這天下午申時散學后,容佑棠提著書箱,匆匆往外跑,心早已飛去北郊。 身后卻突然傳來呼喚: “佑子!佑子!等等我!” 容佑棠止步,回頭,見洪磊胳膊夾著書箱追上來,十分訝異,脫口而出問:“你不是功課文不對題被夫子叫去……談心了嗎?” “劉夫子是我大舅的朋友,嘿,他居然沒責罵,只是重新出了個題目,叫我今晚做兩份功課而已?!焙槔跇泛呛潜硎?,不由分說把書箱往容佑棠懷里一塞,央求道:“好兄弟,幫忙把書箱帶回去、明早再帶來,我跟我家人說去你家溫書了,千萬別露餡,切記!切記!我有點事,先走了啊?!闭Z畢,轉身就跑,飛快消失在散學的人群中。 “磊子!磊子!”容佑棠提著兩個書箱,千呼萬喚,對方卻不回頭,無奈之下,只得都帶去慶王府寄放,奔去后院牽馬。 但當他即將牽馬踏出偏門準備去北郊時,耳朵卻聽見熟悉嗓音:“臭小子,站??!” 容佑棠停下,望天:她找我干嘛?準沒好事。 “你是要去北郊嗎?”趙宜琳開門見山問。她又恢復了火紅宮裝粉面紅唇的一貫裝扮,顧盼神飛,傲氣凌人。 “公主有何吩咐?”容佑棠直白簡潔,半個字廢話也無。 “這個帶上?!壁w宜琳一努嘴,侍女立即將大食盒遞給容佑棠,后者茫然接過:掂一掂,沉甸甸的,剛要晃一晃—— “不準晃,拿好了!”趙宜琳立即訓斥,她清清嗓子,難得有些扭捏嬌羞,板著臉道:“本公主聽聞北郊簡陋,食宿艱苦,故深切擔憂兄長……”趙宜琳眼看對面的白臉俊小子一副“編、你就編吧”的眼神,說不下去了,她索性豁出去,頤指氣使道:“你這是什么表情?挖了你的眼珠子!這糕點該送給誰,想必你明白的?!?/br> 喲呵,送糕點?長公主該不會被周筱彤啟發感染了吧? 雖然我知道,但偏要假裝不知道!免得你總支使我做些私相授受的事。 于是容佑棠擺出一副恰到好處的茫然無措,疑惑問:“送給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