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阿寄回到宅中,顧拾卻已經回來了,正在院子里團團轉。 見了她來,他便即笑開,“我聽聞你今日下了廚?”一臉的溫柔良善模樣,眼睛里亮晶晶的,期待的目光全然掩藏不住。 阿寄忍俊不禁地笑了,方才的那點陰霾心情全都省略過,她徑自走到了廚房里去,而顧拾就像個小尾巴似地跟著她。 她揭開廚房中一只小篋,將里面一早準備好的餌糕端了出來。 顧拾這回是驚訝多于喜悅了:“你……你真的給我做了?我還以為,你都送過去……” 一只纖細的手指輕柔地點在他的唇上。然后她拿出了筷子,給他放入手中,好像在教小孩子吃飯一般地耐心。 顧拾笑了,直笑得雙眼彎彎,像一只狡猾而無害的小狐貍,將牙齒在她的手指尖上輕輕地一咬。 她倏然收回手去,而顧拾已捧著那碗餌糕開心地跑到外面,對著張迎道:“阿寄做給我吃的!” 張迎瞥了一眼,“我知道?!?/br> 顧拾笑得溫柔隱秘:“你才不知道,你們誰也不知道?!?/br> 張迎看了看里間,忽又躬下身子湊近顧拾道:“殿下,今日奴婢同阮姑娘去掖庭,回來路上,沖撞了天子車駕……” 顧拾卻仍是笑瞇瞇的,好像全沒察覺到他話中的危險:“撞便撞了,有什么要緊?” ☆、第39章 正月廿五, 齊王大婚的前日。 依著禮俗, 從三日前起, 新人新婦便不能見面了。上面給阿寄指派了兩個陪嫁的侍婢, 一個看去伶俐活潑,名喚小沅,另一個便是石蘭。兩個人沒日沒夜地跟在她身前身后, 廚房也不許她進,阿寄漸漸地沒了事情可做, 便只有悶在房中看書。 外邊逢著過年, 又是新朝的第一個年頭,熱鬧的聲響數日不絕地散進這高墻里。從清晨到日暮, 落雪便沒有停過,仿佛天上有一雙百無聊賴的手在有一下沒一下地撕扯著流云,撒下漫天飛揚的柳絮來。窗前的梅花開到了極盛,枝椏橫斜到窗臺, 紅的花,白的雪, 蒙著黃昏的幕景,在這萬物的熱鬧之中,自成了一幅安靜的畫。 小沅一邊做著針線活一邊悄悄地偷笑道:“阮姑娘你不知道,昨日我去了一趟里邊, 見著了殿下?!?/br> 阿寄回過頭來,溫和地看著她。 小沅眨了眨眼睛,她料想阿寄對這事一定是好奇的, 只是臉皮薄而已,“殿下正好在試穿那件大婚的禮衣呢!黑的底子,紅的繡線,圖樣我一時沒看清楚,就光顧著看殿下去啦?!彼铝讼律囝^,“早聽聞殿下美姿容、善風度,果然是名不虛傳,我都看傻眼了……” 阿寄低下頭,輕輕地笑起來。小沅微微一怔,只覺窗前的女子就如她身后的梅花一般,安靜中透出溫柔的風致。 這時,門被推開了。石蘭站在門邊,逆著薄暮的光,眸中的光芒斂起。 小沅道:“蘭兒jiejie?眼下是我當值,你可以先去……” “圣上有旨?!笔m打斷了她的話。 小沅愣住,“圣旨?可是jiejie你不能……” “是封了璽印的手詔?!笔m道,“你出去,我要宣詔?!?/br> 小沅斂住笑容,頓了頓,“是?!北闶帐捌疳樉€玩意,低著頭出門去了。 石蘭看向窗邊的女子。后者卻仍是安靜地看著窗外,好像根本不在意她這個人的存在。 石蘭氣極反笑:“原來你不僅是個啞巴,還是個聾子么?” 阿寄終于看了她一眼。石蘭姣好的面容因莫名的恨意而有些扭曲了,阿寄看不太清楚,她只知道自己也是有恨的,但她不愿意讓這個人識破罷了。 恨就和愛一樣,是只能藏在心里的東西。 她慢慢起身,來到石蘭的面前,跪了下來。 石蘭終于滿意了,她拿出顧真的手詔,一字一頓地讀道:“著宮婢阮氏即刻入宮,不得延誤?!?/br> 阿寄驀然抬起了頭,直直地盯著石蘭。 石蘭竟被她這樣的目光盯得有些發虛,只拿著手詔色厲內荏地道:“你盡可以拿去看,這是陛下的璽印,陛下的字跡,斷然來不得假的。你現在就跟著我進宮去?!?/br> 阿寄沉默片刻,搖了搖頭,便要站起身來。石蘭慌了,一手將她推倒在地:“沒讓你起來!你、你不要太自私了,你明知道陛下這是沖著誰,你今晚不答應陛下,陛下可有的是法子整治齊王殿下的!不然你以為、你以為陛下給你們賜婚為何如此輕易?他早已想好了這一招的!” 阿寄的身子摔在地上,用手撐住了,手肘里一陣陣發麻。她慢慢地又站起了身來,看了石蘭一眼,走到書案邊開始磨墨。 石蘭的眼圈忽然紅了,為什么這個女人無論面臨何種境地都能如此泰然不驚?她真想看看她失控的模樣……“阮寄,你既要抗旨,就不要怪我?!彼f,“陛下特給我指了會武的羽林衛來……” 伴隨著她的話聲,鐵靴聲噠噠響起,五名披甲的兵士闖將進來,在房前屋后站定,包圍了阿寄。阿寄手下不慎一個用力,墨塊從中斷開,散在了硯中。她怔怔看了看自己被墨染污的手指,轉身去洗了洗手。 那五名兵士莫名其妙,卻因未得石蘭的號令而只能不言不動。 阿寄將手擦干凈了,走到石蘭身前,點了點頭。 石蘭目中緊張褪去,變成了得意,“好,你是識時務的?!?/br> 阿寄笑了笑。 石蘭領著她走出廂房,穿過夜雪無聲的院落,走到了大門口。 大門緊閉,門外喧鬧的聲音聽來更清晰了。 石蘭對守門的仆人道:“開門?!?/br> 那仆人躬了躬身,卻不動彈。 石蘭一皺眉,拿手去推門卻推不動,復對那仆人厲聲道:“我叫你開門!” 那仆人的肩膀瑟縮了一下,顯然是害怕,但卻無計可施:“門……門不能開?!?/br> “為什么?”石蘭冷冷地道。 “——直到明日我和阿寄的良辰之前,這扇門里的人,一個也別想出去?!?/br> 在他們身后,響起一個優雅而陰冷的聲音。石蘭倉促轉身,便見到齊王顧拾站在落滿了雪的梨樹下,一身白衣在風中輕輕拂動,幾乎與雪同色,而那雙深而又深的桃花眼卻黑得冷亮,宛如無情的妖鬼。 石蘭攥緊了拳頭,手指甲刺破了掌心,“殿下,您……您這是抗旨!若陛下久不見我回去……” “他會怎樣?”顧拾笑著接了話,“會殺了我?我就在這里,你倒是讓他試試看?!?/br> 石蘭搖頭后退,背脊撞上了門,她捂著臉頰,聲音悶在手掌中:“不是這樣的,殿下……婢子、婢子是為您著想的!您何必要跟著這個女人一齊下水呢?” 顧拾眸中泛著冰冷的笑意,他還未說話,石蘭突然一把拉過了阿寄,五指收緊掐住了阿寄的脖子! 那五個羽林衛見勢不妙,亦嘩然拔劍,圍在兩個女子身周,不容顧拾上前救人。 石蘭感覺到女子的脈搏就在自己手指尖下躍動了,一時連聲音都激得打顫:“殿下!你為什么從來都不肯看我一眼?我……我明明是愿意的,我明明是愿意為你做任何事的!”淚水錯縱地流了下來,濕了她的妝容,強裝的狠厲被洗去,剩下的全是貧瘠而無助的心情。 顧拾沒有說話,沒有動。他沉默地看著她哭。 石蘭哭著哭著,忽然覺出了不對。 她慘白著臉低下頭,便見到阿寄的衣袖底下,露出來一點鋒利的刃尖,正抵在她的腹部。 那一點冰涼的尖銳的觸感,險險就要劃破她的衣衫,直刺入她—— “啊——!”石蘭尖叫一聲,避之不及地將阿寄推了出去!阿寄踉蹌一下,立刻被搶上來的顧拾接入懷中,又聞比之前更清晰、更響亮的鐵靴聲響,這宅中的游廊、中庭、影壁前后,處處都站滿了勁裝佩劍的兵士! 那五個羽林衛也自慌了,轉身就去推門,又不管不顧地拔劍斫門,門扇的縫隙中卻突然刺出一把刀來! 門外也有人! 意識到這一點后,他們都呆滯地停住了動作。 石蘭的身子已經滑下了門扉,不知是因驚嚇還是悲傷,她連哭泣聲都發不出了。 *** 阿寄抬起頭,看見屋檐上也伏著執弓的兵士。沉沉夜色之下,仿佛沉默的烏鴉。 她握著匕首的手在輕微地發顫,被顧拾握住了,慢慢地將那把匕首插回鞘中。這是三天前他送給她的東西。 他曾用這把匕首殺了孟渭。 三天前送她匕首時,他只是說:“留作日后防身之用?!眳s不料這么快就派上了用場,就好像他一早便知會有今日。 顧拾好像感受到了她的想法,側頭對她輕輕地一笑,低聲道:“你做得很好?!狈词治站o了她的手,攬著她回身往院中走去。 “殿下!”眼見得顧拾漸行漸遠,石蘭凄厲地叫出了聲,“殿下,您便一點也不顧——” 顧拾朝身后擺了擺手。一陣“唰唰”的破空聲響,石蘭的聲音斷在了喉嚨中。 阿寄的身子猝然一顫,下意識就要甩開他的手,卻被他抓得死緊,分寸不讓。她又想回頭看,他卻生硬地掰過她的頭來,重重地吻了下她的唇,又立刻分開。 這一吻轉瞬即逝,但她再也沒辦法去看那邊一眼。 “你怕我了?!鳖櫴罢f。這是個語調簡單的陳述?!澳氵^去可憐我,而現在,你怕我了?!?/br> 阿寄走到院落中央,仰頭看著那棵刺槐樹。她有時覺得顧拾也就像這棵樹,一無所依,瘦弱枯萎,但卻仍然在凜冽的風雪中,用力地張著全身的刺。 她轉頭看著他,搖了搖頭。她的目光很柔和,像是在寬容地撫慰著他。 她雖然看起來軟弱可欺,但其實,她并不是那么容易就會害怕的人。顧拾沉默下來,凝視著她的眼光里有些動搖。 他自己又何嘗不知呢?其實真正心懷著顧慮和恐懼的那個人,一直是他自己。 “阿寄,”顧拾開了口,感覺一陣冰涼的氣息竄入喉嚨中,“等到明日,一切就會不一樣了?!?/br> 阿寄溫和地笑了,朝他點點頭。他的心頭像被一片羽毛輕飄飄地搔過,他想伸手去觸碰她,就像過去他很隨意就能做到的那樣——可他最后還是收回了手。 明日吧,只要等到明日,一切就會不一樣了。 今晚,他必須忍耐。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節日快樂?。?。) ☆、第40章 是夜, 未央宮中。 袁琴陪顧真下棋。雪光在重簾之間浮動, 燈影映著人影, 深深幢幢, 無人說話。 顧真手中捧著棋盅,另邊廂不停地拿眼去瞟殿下的銅漏,漏壺中的刻度卻好像很久也不曾動過一動, 令他不由得懷疑時間是壞了。 “陛下?!痹偾蹇葍陕?,“該陛下走棋了?!?/br> “啊——啊?!鳖櫿娣磻^來, 隨意落了一子, 赧然道,“袁先生, 朕總歸贏不了你……” 袁琴卻盯著棋枰,一板一眼地道:“陛下此著,是自尋死路?!?/br> 顧真的手一抖,棋盅險些摔了, 他抬起頭看了袁琴一眼,后者卻仍舊沒有表情。 “先生?!彼D了頓, 咽了一口唾沫,“今日就到這里吧,先生也該回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