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傍晚時分,他從酒家的屋檐下走出來,見這天,果然紛紛揚揚地落了雪。 鐘嶙從他身后走出,看了他一眼,拍拍他的肩膀,便披上風帽邁步走入了黑暗之中。從方向看,鐘嶙是要出城了。顧拾并不擔心,鐘嶙執掌長安北軍多年,似乎直到現在仍對守城的小兵小卒們有著莫大的威嚴。顧拾要擔心的是自己。 鐘嶙是一把好劍,鋒刃全開,殺人利落。但顧拾不能讓一把劍傷了自己。 歸去的路仿佛比來時的路要遠了很多。將將要入夜了,天色晦暝,風刮得更緊,裹著雪粒子撲上人面。他裹緊了外袍,從巍峨而古舊的城墻底下匆匆行過,腳步慢慢地不自覺地加快了。 行到橫街外,地上已積了一層薄雪,夜色完全地籠罩了無人的街衢,勾勒出里坊宮闕鐵線鉛灰的輪廓。 不遠處就是他的舊宅了。他的步伐卻又刻意地放慢,表情也微微收斂,好像害怕驚動了什么。 繞過一個轉角,便見到了王宅的大門。重修之后,這扇門氣度非凡,鍍金的鋪首在夜色下閃耀著光芒。 有人在門口等他,手邊是一把青竹傘。 看清那人的一瞬,他的心停跳了一拍,而后又更加強勁地躍動起來。 他在臺階下停住了。 阿寄見到他,眼中一亮,連忙撐傘走下了臺階,直走到與他相隔咫尺的地方,將傘抬高了為他擋住飄雪。 不知她在外面等了多久,臉色凍得白中透出了紅,一雙眼眸里仿佛融化了雪水,清透動人。她朝他微微一笑,明眸櫻唇,淡雅如霧。他不自知地凝視她半晌,忽然移開目光去咳嗽了幾聲。 他過去怎么會覺得她是個平凡的女人?她明明是如此美麗。 她的美麗并不奪人眼目。她就像水一樣,朝而成云,暮而成雨,朝朝暮暮纏繞在他的周身,卻仍舊令他懷疑這所有的溫柔都只是一場夢。她太令人留戀了,而留戀是危險的。 阿寄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的表情,抬手為他撣去了肩頭的碎雪,又輕輕拉住他的袖子。 “等很久了?”他輕輕地笑道,手臂在她腰間虛虛地一摟,她便立時紅了臉,“你在里面等我,也是一樣?!?/br> 她看著他,好像想說什么卻說不出。他一邊往前走一邊笑著問她:“今日讓張迎送回來的東西,你都看見了?喜不喜歡?” 她點點頭,又斂了笑容對他擺擺手,示意太多了,她不需要那么多。他看懂了,卻裝作沒看懂,反而眼睛一睜:“你不喜歡?” 她眉心一蹙,又要擺手,被他將手抓住了。兩人這時已走到了中庭,朦朧月影篩動一庭蕭疏草木,寂靜里能聽見雪花在風中溯回的聲音。 幾個仆婢從游廊上走過,人影隨之晃動。阿寄心中有些慌張,偏更招來他的調笑:“你慌什么,我是你要嫁的男人,又不是登徒子?!?/br> 她的目光向廊上掠了過去。他順勢抬眼,見一個眼熟的侍婢正亭亭立在枯萎的蘭花叢后,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們。 顧拾心中一凜,自己竟忘了宅中還有這么一號人物。他正想與她招呼一聲時,石蘭卻轉身離去了。 他回過頭來,看見阿寄的臉上也沒有了表情。 *** 顧拾跟著阿寄進了她的廂房。很久沒有來了,這房中彌漫著的女子香氣令他莫名地安下心來。 他就倚著門,看她放了傘、換了外衣,她回過頭來,好像是這才發現他竟然還沒走,著意看了他一眼。 他的聲音低低的:“好久沒見你了?!?/br> 她走過來,給他將沾了雪的外袍脫下,一時又不知該擱在哪兒,便抱著他的衣裳尷尬地杵在那里。 他不由得笑了,腳在身后一踢,合上了房門,輕輕地“砰”一聲響,在兩人心上撞出了回聲。 她倉促望過來,眼神像只受驚的小兔子。 “這幾日,你要小心一些?!彼p聲說,與她始終保持著幾步遠的距離,“那個石蘭,她不是善與之輩,很可能就是顧真派來看著你的?!?/br> 她沒料到他開口會談這件事,怔了一怔,旋而咬住了唇。片刻,復朝他一笑,好像很無奈似地搖了搖頭。 他端詳著她的表情,低低道:“她……讓你受委屈了,是不是?” 阿寄仍是搖頭。她最近總會想起秦貴人的話,說她太貪心了。 顧拾頓了頓,又道:“阿寄,我今日來,也是想認真地問你一件事。這算是我……有求于你?!?/br> 阿寄微微歪著頭看他,神態嬌柔,眼神中透著她自己都未察覺的依戀之色。 顧拾對上她的目光,啞了聲音:“當年孝沖皇帝臨終,囑托給阮太傅的事情……你是真的不知,還是假的不知?” ☆、第38章 阿寄怔住了。 整日在外頂風冒雪, 顧拾已有些疲倦, 他微微垂下眼瞼, 也不再看她的表情, “此事于我、于你,都關系重大。你若是知曉,還望你告訴我一聲?!?/br> 阿寄的手指藏在懷抱的衣衫底下, 慢慢地將布料攥緊了,抓皺了, 面上卻只是平靜的;她動了動唇, 好像想說什么,卻最終沒有說。 也許她想問他為何懷疑她, 也許她疑惑他為何需要這個,但她最后終究沒有說,眼神里透出微妙的痛感,好像一把冰渣子被咽下了喉。 顧拾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嘆息般笑了笑,“看來你畢竟不知道?!?/br> 阿寄低下頭, 手已攥得痛了,她才想出來自己該如何作答;可當她抬起頭來,少年已經開了房門離去了。 她想起自己還拿著他的外袍,連忙搶到門口去要遞給他, 卻見他便以那一身雪白而單薄的長衣,頭也不回地往內院走去了。 風雪蕭蕭,吹拂在她的眼睫上, 轉瞬凝成了水滴。 *** 她想,這世上她最想要的東西,不是黃金珠玉,不是良田美宅,甚至也不是他,不是他想帶給她的所謂幸福。 她想,這世上她最想要的東西,是一把自己的聲音。 可是這偏偏又是她自己要舍棄掉的。老天若知道她想將聲音找回來,恐怕也會笑她出爾反爾吧? 這一夜她沒能合眼,在床上輾轉反側,只是想著顧拾那略顯疲倦的神容,和在深院風雪中獨行的背影。她當然是愿意幫他的……這時候,她又覺得自己日前的矯情變得有些難看了??伤齾s畢竟沒有法子,她甚至連喊住他都做不到。 第二日她出門時,恰見他從內院匆匆披衣出來,一邊對身后的張迎吩咐著什么。他的目光掃到了她,卻又立刻移開去了,她還沒來得及鼓起勇氣給他一個笑容,便看著他走到了正門口。 他忽然又轉過身,直直地朝她走過來。 她一時發慌,想后退卻不能,眾目睽睽之下,就這樣被他堵在墻角。 他的眼底還泛著淡淡的青影,眸中的光亮卻很振奮似的。 “你不知道也沒關系?!彼麑λ龔澠鹧劬?,輕輕一笑,“阿寄,我會給你最好的?!?/br> 紅云飛上了她的臉頰,她抿了抿唇,而他已再次離去了。對著他那風風火火的背影,很久之后,她終是靜悄悄地笑開,好像被他種下了一個溫柔的秘密。 婚期將近,這座老舊的齊王宅里一片喜氣的大紅色?;实厶厍擦死钪眮泶螯c府中一應禮儀事務,阿寄每日里就被纏著試穿這樣那樣的嫁衣,而顧拾則很少露面。好容易有天得了閑,又難得地停了飄雪,她自去下廚做了幾份點心,然后托了張迎帶她進宮,她要去一趟掖庭。 未央宮還是舊日的模樣,巍峨高聳,冷酷渾濁。道上的積雪每日都有宦侍早早地掃盡,只走到掖庭時,便見積雪融成的雪水一股股下流,泥濘中透出一股難聞的氣味。阿寄走到秦笑所在的冷宮,那架子上的鸚鵡已不見了。 秦笑倚著憑幾正在假寐,身上披了一條薄毯,隨著呼吸稍稍地滑落些許。阿寄將盛點心的食籃放在案上,輕輕地給她將薄毯蓋好,卻不料還是驚動了她。 秦笑睜開了眼睛,恍惚了一會兒,才遲滯地看了她一眼,“是你啊?!?/br> 阿寄點點頭,朝她笑了一笑。 數月不見,秦笑好像忽然就老了,眼角露出細紋,眼中是深深的倦怠,讓阿寄有些吃驚。其實秦笑按歲數確是不年輕了,只是她總讓所有人都以為,她可以永遠地妖嬌嫵媚下去。 而現在她甚至連笑也懶得笑了。 阿寄不知發生了什么,只覺心里有些發澀,她沒法表達安慰,便將那食籃的蓋兒掀開了,清甜的香氣溢出來,幾枚團成花瓣狀的小巧餌糕靜靜地躺在里面。 阿寄滿懷期待地看著秦笑,秦笑將身子往前挪了挪,看見餌糕果然眼中微亮,抬起頭淡笑:“你回回過來都送東西,真是費心了?!?/br> 阿寄笑著搖搖頭。她沒法說,但她心中一直把秦笑視為介于母親和jiejie之間的存在,她愿意親近她。 秦笑執起筷子嘗了一口,卻忽然頓住了。 阿寄立時緊張起來,不知是不是自己做得不好。然而秦笑片刻之后卻只是嘆了口氣:“我好久沒吃到過這樣的味道了?!?/br> 這只是最尋常的松糕,內里加的是芝麻和棗子;若認真論來,阿寄自己也并非擅長烹飪的。秦笑看她一眼,低聲道:“總有二三十年了?!?/br> 二三十年,是從她進了孝沖皇帝的后宮時算起……可她自己也懶得再去計算了。 她很快就吃完了這一籃,心情似乎變得愉快很多,柔柔地朝阿寄笑:“小十能有你,真是他上輩子的福氣?!?/br> 阿寄臉上微紅,想搖頭又覺不妥,便有些尷尬地笑。秦笑看著她的模樣,只覺可愛溫馨,一時有些恍惚:“我說過的吧?我老家也有一個小妹?!?/br> 阿寄想起來,點點頭。秦笑卻又道:“可是我十二歲就離家了?!?/br> 阿寄抿了抿唇,鼓起勇氣,將食籃的底層揭開,拿出里面的一封信箋,雙手呈給了秦笑,又抬頭期待地看著她。 秦笑接過,拆開,讀完之后,微微驚訝地看向阿寄。 “你要邀請我,”她指了指自己,“去你們的婚宴?” 阿寄認真地、用力地點頭。她和顧拾都已沒有別的親人,算來算去,這偌大的長安城里,也只有面前的女人,仍和他們是有心相憐的同類了。 秦笑啞然片刻,漫漫然一笑。她柔聲道:“我原以為自己活著已沒有別的意思了,誰料到原來還有你在掛念我?!彼龑⒛切殴{折了幾折,珍重地藏入袖中,“我會去的?!?/br> 她這一句承諾,似有重逾千斤的分量般,沉甸甸壓在阿寄心頭,卻讓她對所經歷的一切都有了實感。阿寄感激地對她笑,秦笑伸出手來揉了揉她的頭發,她便舒服地瞇起了眼睛。 “謝謝你?!鼻匦Φ?。 *** 從掖庭出來,往西繞道少府出宮去。這條路尋常貴人都不會涉足,誰料得今日卻有來來往往的婢女宮娥,各個都涂脂抹粉,在宮門前后、小道各處掩著巾帕張望著。 阿寄跟在張迎后面,見這景狀,心中便覺不好,下一刻她就聽見了宦官清道的聲音。 皇帝的車聲如雷,從東邊的宣室殿重重地軋了過來,帶起飛濺的冰雪。一路上眾人都一個個地跪下,阿寄躲到了人群后面,也是一樣地行禮。 顧真是很喜歡聽人對他叩頭稱萬歲的,而且越響亮越好,越恭敬越好。宮里也就時興起來這樣的禮數,見了皇帝,便都生怕落于人后地大聲喊:“陛下長生無極!陛下千秋萬歲!” 顧真靠在軟榻上挨個地聽了過去,忽然感知到什么,目光一凝,回頭便看到一個默不作聲的女子。 他示意車仆停下,將手頭的熏爐徑自扔了出去,“哐”地一聲正正砸在那女子身邊,散出一地的香灰來。 “你,”他冷冷地道,“怎么不說話?” 阿寄蹙了蹙眉,熏爐扔過來的時候她沒有躲避,只是磕了一個頭。 “回陛下,”一旁的張迎不得不道,“這位奴婢是不會說話的,是個啞的……” “你閉嘴?!?/br> 阿寄抬起臉時,顧真一下子笑出了聲,“朕道是誰,原來是你?!?/br> 阿寄咬住了唇。 顧真擺擺手道:“今日你們沖撞了朕,朕便看在齊王的面子上,不予計較了。不過你要記住,這是你欠了朕的?!?/br> 阿寄又叩下頭去。這一次,她始終俯伏于地,直到顧真車馬遙遙而去,她也沒有再直起身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