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他慢慢走回房中去,突然又大踏步地折返回來,往院中那干枯的刺槐樹上狠狠地踢了一腳! 枯木只是微微地晃動了一下便歸于靜止。他抬起頭,寒冷的陽光從疏枝間刺進眼里,像刀刃一樣,在那冷冽的深潭中殘忍地攪動。 ☆、第7章 一墻春色 五月中,對中原覬覦已久的鮮卑出其不意地攻破代郡,代郡太守倉皇南竄至太原。而鮮卑軍抄略之后,更往南奔襲而來。就在并州牧、太原太守和代郡太守三人都在城內瑟瑟發抖之際,鮮卑后方卻發生了爭奪王位的內訌,鄭嵩覷準機會向其中一方求和…… “這樣好的機會,卻不趁機反擊,反而向胡虜求和?!辈恢獮楹?,丁舒講著經卻談起了國事,搖著白發蒼蒼的頭道,“這一求和,勢必又要耗費國帑……” “打仗也會耗費國帑,還會死人呢?!鳖櫴皼鰶龅亟恿艘痪湓?。 這房中只有他們二人,和角落里的阿寄。張迎自然是坐不住的,幾個婦人最初聽個新鮮,漸漸也不來了。而顧拾又不能不無人看管,這任務也就落在了阿寄身上。 如此兩個多月下來,顧拾是極好學的,她從早陪伴到晚,而后還要去未央宮奏事,既十分疲倦,受過傷的身體也隱隱地不舒服。聽到丁舒和顧拾的對話,她下意識地抬起了頭。 她不知道為何丁舒會給顧拾講這些;如果坐在這里的人不是她,丁老夫子可能已經被廷尉抓走了。 丁舒看了她一眼,靜了片刻,對顧拾道:“安樂公看得通透?!?/br> 顧拾輕柔地笑道:“當今陛下圣德威武,化流海內,才能不費一兵一卒就讓鮮卑內亂求和,這不是好事么?” 丁舒微微一震,抬起蒼老的眼皮,死死地打量了他半晌,好像不相信他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過了很久,他才終于嘆了口氣,道:“老夫是個懦弱的人,教出的學生,也無一不是懦弱的人?!?/br> “懦弱的人才能活下去吧?!鳖櫴暗?,“剛強則折,夫子忘記了阮太傅的教訓么?” 丁舒離開時,阿寄送他走到院門口。 顧拾百無聊賴地站在廂房里,遠遠地看著他們。 “老夫會去向陛下請辭?!倍∈鏀[擺手,抬頭望向暗沉沉的天色,“這樣的安樂公,恕老夫教不起?!?/br> 阿寄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 耄耋之年的老儒生一雙渾濁的眼睛驀然被這樣沉默的笑容給刺痛。丁舒遍布老斑的手痙攣地抓緊了圣上欽賜的鳩杖,顫巍巍地道:“老夫知道你是故人之女,是以也須奉勸你一句話……奉勸你,在那亡國人的身邊待得太久,可不要走上你父親的老路!” 說完,他便拂袖離去了。阿寄將院門鎖上,回頭,顧拾仍舊怔怔地站在房中,忽而茫然地抬眼看向她。 他穿著一身素凈的儒士青衣,頭發束在冠中,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雙如畫的眉眼。艷麗的顏色褪去,他卻變得像一個小孩。 “我知道會這樣的?!鳖櫴暗椭^,自顧自地笑,俊逸的眼角飄出些暗淡的顏色,“他比阮太傅還大上一輩,又同是治《禮經》的人,我知道我一提起阮太傅,他就會這樣的?!?/br> 阿寄低著頭去收拾書案上的東西。 “當年這名儒丁舒多大的架子,先帝——我是說,我堂兄——親自征召,三府三年連辟,他都拒不應命,博得一個淡泊隱退的好名聲。待到鄭——當今陛下即位了,只一道詔令就將他從遙遠的蜀郡召了來——他說得沒有錯,他是個懦弱的人,不過,他也是個聰明的人?!?/br> 阿寄將毛筆一根根地放回筆架上整理好,仿佛完全沒有在聽他說話。但他知道,她在聽。 “而阮太傅,卻未免太傻了。其他人都對我避猶不及,他卻要留下來陪著我?!?/br> 阿寄不再動作了。 “我從襁褓時起便離開了父母,是阮太傅帶著我,照料我,我曾經幻想,也許我遠在東南的父王也像阮太傅一樣,慈祥和藹,正直溫厚。我曾經幻想,如果他就是我的父親就好了?!彼鲋T框在門邊坐下,抱著膝蓋歪著頭,低低地笑起來,“可是,我卻害死了他?!?/br> “你說,誰愿意久留在一個亡國人的身邊呢?” 那悅耳的笑聲里滲出了些絕望的寒意,她沉默地聽著,下唇被咬得微微發白。 “后來我被陛下關了起來,那時候我又開始慶幸,慶幸陛下當初不許我的父母隨我進京。到了現在,他們大約都被廢為庶人了,我希望他們已將我忘了?!?/br> 他從來沒有在她面前談起過自己的父母。因為他已完全不記得他們了。剛出生兩個月就被鄭嵩召去了雒陽,他一直覺得自己和無父無母的孤兒沒有什么兩樣。 “阿寄,阿寄?!彼袷浅枰话銌舅拿?,“你為什么也這樣不聰明?你看那丁老狐貍,起初裝得那么像樣,到頭來還不是要走。你為什么也不學學他呢?” 阿寄看著他,又搖了搖頭。 她不會走。 她的表情很淡,她的目光很定。她好像是永遠都不會變的,這讓他莫名地有些安心,又有些空虛。 他柔聲道:“今日丁夫子走得太早,你就再陪我一會兒吧?!?/br> 阿寄慢慢地挪過來,跽坐在他身邊。他最近似乎很貪戀這樣的小時光,雖然外邊布滿了兵士和刀劍,但是在這里,在這座落了鎖的荒涼的庭園,在這間被高墻擋了陽光的仄暗的斗室,一時半刻也好,他們可以一起承擔短暫的孤獨。 “我是真的想讀書?!彼卣f道,“書上說,雒陽的太學有二百四十房,千八百五十室,最大的一間講堂長十丈、廣三丈。太學最盛的時候有經生三萬,我堂兄每回鄉射禮畢,便要回太學講經,諸生執經同他論難,冠帶縉紳、平民百姓,都環橋而觀聽,有數萬人之多……”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將這些事情記得如此清楚的。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害怕驚動了什么,她仿佛能透過他的聲音看到當年那座冠帶風流的雒陽城。 “始國三年陛下遷都,一把火將雒陽城全燒了?!鳖櫴暗匦α艘幌?,“我想,那幾百間屋子雖然不在了,但那門前的石經,總該還留著吧?” 她忽然握住了他的手。他看向她。 她用力地點了點頭。然后又怕他不能理解,轉身要去拿紙筆來,又被他拉住—— “你是說,”他的聲音在發顫,“你是說,那石經,還留著?” 她再次點頭。 “你……你在太學……”他停滯了很久,最后卻還是沒有問出口。 她沉默地看著他,雙眸平靜如海。她也許會告訴他的,如果他問,她一定會告訴他的吧。 可是夕陽西下,溫柔的暉光里,他又不愿去探問了。 他反而說到了一個她意料之外的話題:“那張紙,”他頓了頓,“我記下來了,燒了?!?/br> 她在聽。 “你為了迷惑皇帝,不惜受了自己人的一劍,是不是?”他的聲音很低,低得有些迷惘,“而因為你也被皇帝看著,所以你也不知道紙上寫了什么,是不是?” 她的手慢慢地抓緊了他的衣襟,然后她伏在了他的膝蓋上。 少女的身軀很溫暖,令人流連忘返,令人喪失斗志。他的手指輕輕地梳過她的長發,偶爾擦過她的腰際,兩個人便都感到了陌生的戰栗。 “我以前想了很久,猜了很久,你到底是誰,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如果是顧氏的人,為什么從來不與我通消息?我們雖然總被拘管著,但到底是有機會獨處的?!彼拖骂^,與她發絲交纏,呼吸相聞,“而今我才明白,你同我一樣,是一個被囚禁著的人。你什么也不能告訴我,因為你同我一樣,一樣是,什么也不知道?!?/br> 她的眼睫顫了兩顫,然后她轉過了頭去,沒有讓他看見自己的表情。他卻伸手抱住了她,托起她的下頜強迫她看著自己,她的眸中隱隱含著哀傷,在黃昏的日影里流轉出凄迷的光暈來。 他有些慌亂,再不知如何寬解她的哀傷,兩個哀傷的人湊在一處,那哀傷也只有更沉重而已。鬼使神差一般,他抓緊她的肩膀,低下頭來,親了親她的額頭。 她的臉頓時紅透,伸出手抵在他胸膛,卻沒有真正地用力推拒。他抓住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扣,而后薄唇試探著向下,一點點如碎雪,直到在她的唇邊止住。 他笑起來,“你這般模樣,好像我在欺負你似的?!?/br> 她咬住了唇。 他的笑聲清朗,介于少年與男人之間的特殊聲線撩撥著她,幾乎令她難以承受—— “這樣我就更親不著了?!?/br> 她索性要站起來,他卻不依,雙臂箍著她在懷里,息事寧人地道:“好了好了。我不鬧你,你不要走?!?/br> 他看著她,晶瑩剔透的眸子里,仿佛是掬了他所有的、所有的希望,一齊地捧給了她。 *** 夜幕漸漸降下來,院落的鎖動了一下,然后張迎推門走了進來。 看見安樂公抱著阿寄jiejie,他卻也不驚訝似的,只將晚膳一樣一樣地布好了,來請顧拾用膳。 顧拾將食指點在唇上,輕聲道:“你jiejie她好不容易睡著一回,不要吵她?!?/br> 張迎小大人似地嘆口氣,“我說這些日子夜里總聽見jiejie翻身睡不著,還是郎主您心細?!?/br> 顧拾睜大眼睛,“你怎么——” 果不其然,阿寄當即便醒來了。 她蹙著眉頭回想半天,突然推開了顧拾,而后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身上還披了一件他的青衣。 他竟還笑得十分自然:“讓你跟著我學經,可不是累壞了?!彼皇种赶驈堄?,面不改色,“都怪他,說話那么大聲?!?/br> 也不知他是何時起跟張迎關系這么好了,阿寄腹誹。不過阿寄也不驚訝,她知道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討所有人的歡喜。這也許是他從小就學得最用力的一件本事。 不然,他隨時都可能死。 他終于也跟著站起身來,動了動酸疼的手臂,道:“吃飯吃飯?!币贿呁嘲溉?,一邊又拉住了她的手,打算像往常那樣同她耍賴。 她卻不知哪來的力氣一下子甩開了他,胸口還自起伏不定,眼神也不敢看他。他蹭過去,悠然地一笑:“你怕什么,我吃我的飯,不吃你?!?/br> 一件外袍兜頭拋下,待他從自己的青衣里掙脫出來,女人已不見蹤影。 ☆、第8章 上林鳴鏑 夏秋之際,長安城里煙柳輕舒,盎然的綠意中透出了倦色,空氣猶潮熱著,扶疏花木遲遲不謝,偶爾還會有鳥飛來,落在庭中那棵刺槐樹的枝椏上,啁啾婉轉地啼鳴。 丁舒向皇帝請辭之后,顧拾的課又停了,只是書沒有收回去,他便自己一個人讀,從清晨到深夜,好似不知疲倦一般。那一道院門重又嚴實地落了鎖,除了定時來伺候顧拾起居的阿寄和張迎之外,再不許外人任意進出窺探。 張迎是個性情簡單的孩子,很容易就對顧拾產生了同情之心,他比阿寄活潑得多了,顧拾終于找到一個人同他說話解悶子,似乎也是頗開心的。阿寄默默地看著聽著,然后將這些無傷大雅的事情都匯報到未央宮去。 “jiejie,”張迎有一回對阿寄道,“為什么你對著安樂公總會臉紅?” 阿寄倉促間連表情都來不及換,竟將手頭毛筆徑自扔了出去,在張迎的腦門上摔出好大一個墨點。 張迎摸著自己的小腦袋,反而笑得打跌:“哎喲,哎喲原來阿寄jiejie也會生氣的!”他回頭對那人道,“郎主,阿寄jiejie生氣啦!” 阿寄知道那邊那人正笑盈盈地望著自己,卻偏偏不看他,只是重重瞪了張迎一眼。 顧拾確是在笑著的??粗⒓纳n白的臉漸漸染上些微的紅,像是天邊夕陽的回潮,他的心情就好了起來。 他不喜歡她面無表情地忍耐,他喜歡她為自己而羞澀、而歡喜、而美麗。 只要能看到她臉紅的模樣,他就覺得這漫無邊際的囚禁的日子,還不是那么難以忍受…… 他真想把她永遠地鎖在身邊。 明知道自己是個亡國的廢人,明知道她也是個可憐人,明知道若拉著她便只有兩人一同墮落。 可他就是懷著這樣一個危險的想法,他無法控制自己。 七月初,鮮卑使臣抵達長安,正是草木凋霜的時節。 大晟朝備了萬全的儀節來對付這群鮮卑人,鮮卑人卻提出了一個條件——他們要見一見前朝的皇帝。 *** 七月初五,上林苑。正是秋狩時節,皇家禁苑里花草都修理了一過,日光透過常青的松柏照落下來,秋風稀疏而倦怠地掃過,草叢中時而有野獸奔走,卻又被人聲驚得不敢冒頭。 “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