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顧拾笑意更深,抬腳往廂房走,“你跟我來?!?/br> 阿寄便隨了過去,張迎也跟在后頭。顧拾卻突然停住腳步,將手遙遙指著張迎道:“你,出去?!?/br> 張迎委屈地叫了一聲,“郎主,這可是奴婢的主意!”但見顧拾臉色更冷,只有抱著腦袋跑出去了,順手帶上了院門。阿寄想了想,自己也先過去,拿鑰匙將那門從里面鎖上了。 顧拾看她動作,忽然低低地笑了:“你這是想防著誰?” 阿寄不回答,陰霾的天色里,她的面容蒼白如一片紙,嘴唇被咬破了皮。他看著看著,有些奇怪——她這樣的表情,不是生氣,也不是傷心,倒像是—— 阿寄的身子忽然晃了一晃,險險朝前栽去—— 顧拾一個箭步沖了上前將她扶住,“哎,你!” 他的手碰到了她背上衣衫,忽覺異樣,拿到眼前一看,手上竟沾了血。他倏然變色,“傷口裂了?不該的,我明明算過的……” 阿寄微微閉了閉眼,實在已很虛弱了,對他的話也是左耳進右耳出,朦朦朧朧只嫌他吵。他好像從來都不像她的夢里那樣聽話。 意識模糊中,感覺到少年的嘮叨已很遠了,卻有一只臂膀小心地護住了她的腰。少年的身軀尚未全然長開,瘦削,但卻使出了幾分力道,引著她往房中走去。而后他扶著她在床邊坐下,將墊褥鋪開,開了口,輕聲在她耳邊道:“趴下來吧?!?/br> 她皺了皺眉,對這樣的指令顯然很抗拒,一動也不動。她是來拿藥的,趴下做什么? 顧拾看了她半晌,確定她是痛得有些糊涂了,于是他蹲下身來,徑自去除她的鞋。 她吃了一驚,身子下意識往后縮,卻被他一把抓住了纖細的腳踝,毫不留情地脫下了她的一雙鞋襪。她想抽回自己的腳,他卻不放開,反而還打量起她這雙瑩白得沒有一絲瑕疵的玉足來。 這全然不像是一個出身低賤的宮婢的腳。 感覺到他的目光,她連腳趾都羞澀地蜷縮起來。他看見她連趾甲都修得整齊圓潤,足心因他的抓握而微微泛紅,細弱的血管在肌膚底下清晰可見,好像只要他一用力,就能將它掐斷了。他的心底沒來由竄出一股陌生的邪火,嘩啦一下,便燒得他喉嚨干渴。 她低下頭,身子微微地發抖。他深呼吸了一口氣,好聲好氣地哄她道:“趴下來,我給你換藥。一定要同我耗,你就……不怕疼么?” 她慢慢地把雙足往回縮,這回他的手勁放松了。而后她背對著他,將長發全撥到了身前,露出后背上被血染成暗紫的衣衫,又小心地往枕上側躺下去。 待他找出御藥房送來的藥膏,再回轉身來時,她已將后背上衣衫褪下來一半,露出一彎香肩,和—— 他的雙眸忽然危險地瞇起,眼神里仿佛探出淬了毒的刀鋒來。 她的后背上,疤痕遍布,新新舊舊的傷口縱橫交錯,竟連一塊完好的肌膚都沒有! ☆、第6章 以昏為期 他看著那樣的后背,半晌沒有說話。 她卻全然不知,只是安靜地等候著。 片刻,他終于伸手,將藥膏小心地一點點涂抹在她新的傷口上。一道長長的刀傷,夾在眾多的疤痕中間,猶自滲出細微的血線。這一道傷,是他害她的。 阿寄抿緊了唇,手在胸前握著頭發,雙眸閃爍不定,仿佛不知往何處安厝,便只是注視著榻上的青石鎮子發呆。少年的動作笨拙但輕柔,手指沾著藥膏掃過那些傷疤,有時候力道大了些,她自己尚未動彈,他倒先低低地叫出來。 “抱歉?!彼\心誠意地道。 她將自己的臉又往枕頭里埋得深了些。 其實早已不疼了,只是癢。 細細密密的癢,從那些細細密密的創口侵入到她的身體中來,她閉了閉眼,竭力地忍耐下去。 忍耐,原該是她最擅長做的事情。 涂好了藥,她的衣衫也被細心地攏了上來,她一手撐著床榻慢慢坐起身,低頭整理自己的衣帶。 身后的人低低地喚了一聲:“阿寄?!?/br> 她給衣帶打結的手指微微一顫。 忽而一雙臂膀輕悄悄地從她身后環了過來,少年的手覆住了她的手。她驚得一跳,那衣結又松了,為了避開她的傷口,他并沒有與她靠得很緊,但她仍然感覺到他胸膛的熱度,就貼著她的背,沿著她的脊梁默然攪動著她的血液。寂靜的入夜時分,她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混在溫熱的喘息里,嘈雜地鼓動著她的耳膜……她開始懷疑,也許自己不僅是個啞巴,還是個聾人和瞎子,不然的話,她怎會慌亂成這個樣子,好像聽也聽不見了,看也看不見了…… 忽然肩窩一沉,是他將下巴擱在了她肩上,微微笑著側頭看她。 “我再也不會讓你受傷了?!彼切χf出這句話的。他的笑容燦爛而溫暖,任何一個人見了這樣的笑,對他的話都會深信不疑的。 她一轉頭就撞進他的笑容里。臉上猝然一紅,又立刻別過頭去。 他在她發間深深吸了一口氣,帶著些耍賴的口吻又道:“這回是我的錯,我是……我是特意把藥留在我這兒的。我不知道這傷發作起來會這樣難受……” 她點了點頭,慢慢地轉身,他放開了她,她立刻就下了床。 他看著她匆匆穿鞋,想了想,又道:“不過這都是張迎的主意?!?/br> 不遠處正在打掃的張迎突然打了個噴嚏。 *** 在阿寄的傷將將要養好的時候,三月初一,鄭嵩信守諾言,將當朝名儒、太傅丁舒派到了安樂公邸來給顧拾講經。 安樂公邸已很久沒有過這樣的人氣了。丁舒一來,先命人給安樂公購置了一架子的經書,又將他案上的用物都換了一過,還在四壁都懸上了些修身養性的字畫。到上課時,他還讓阿寄和張迎都在后頭跟著聽講,乃至于前門的幾個仆婦,來者不拒—— “有教無類?!边@丁舒乃是個八十多歲的老頭,卻精神奕奕,看著一屋子人十分高興,“凡有向學之心者,都可受教成仁。這才是夫子正道嘛!” 在前門守了三年的仆婦都道安樂公是個什么妖魔鬼怪,待見了真人才發現原來只是個干干凈凈的少年而已,既好看,又愛笑,大家也就都愿意來親近于他??墒穷櫴暗哪抗?,卻始終只是追隨著角落里的阿寄。 自從那次給她敷藥之后,她便不曾主動搭理過他了。反而每次他同她說話時,她還要臉紅。他覺得有趣,在夫子講經時總要回頭看她,她有時裝作不理睬,有時會轉過頭去,有時竟然還回瞪他一眼。他便忍不住要笑,拿經書遮了臉,被夫子一戒尺敲下來,眾人便都低低地笑了起來。 他每日里琢磨著猜測著她的心情,這個游戲他已玩了九年,竟然直至今日也不覺得無聊。 好容易等到下了課,師傅告辭,眾人各個散去做自己的事情,顧拾喊住了她:“阿寄?!?/br> 她停住步子。 “你……”他頓了頓,“你的傷好了么?” 她輕輕點了下頭。尚未全好,但也快了,宮里的藥果真是很靈驗的。 他笑了,“那就好?!币粫r間似找不著話說,他隨手抽了一卷書,“這里,我看不懂?!?/br> 阿寄拿過那書冊,翻了翻,一怔,又合上看了看封面,指給他——“卷四”。 這才開講一個月不到,第一卷尚未講得完,他就拿第四卷來問她?阿寄頗不解,眉頭淡淡地蹙起,眸光里若含著不盡的煙水朝他睇來。他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打哈哈道:“啊,我讀書讀得快……” 這樣的說辭她竟然也信了。轉身回到座位上,她執起筆來給他疏解經義,他不看紙面,卻看著她執筆的手。 他過去從未看過她這樣臨案寫字。說來奇怪,她是個啞巴,可她卻從未想過與他筆談。她好像根本不想與他交談。 她的坐姿很端正,執筆的手很穩,落筆行云流水并無遲疑。一室靜謐,筆尖“唰唰”擦過纖白的紙張,他瞧了半晌,忽然道:“原來阮太傅說的臨帖的身法是這樣的?!?/br> 她的手突然一抖,一滴墨汁濺了上去,不聲不響地暈染開。 他笑起來,道:“你的字這樣好看,你教我好不好?” 阿寄面色現出了些慌張,要站起來卻被他用力往下一拉,一下子張大了口卻發不出聲音,身子摔跌下去—— 卻聽見一聲悶哼,她竟是摔在了他的懷里,抬起頭,就對上他似笑非笑的目光。 像一面清澈的湖,又像平靜地懷著暗涌的海,她在里面看見張皇失措的自己,因為口不能言而愈加混亂不堪的自己。 他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溫柔地笑了:“你躲什么呢?我只是一個廢人而已?!?/br> 她搖了搖頭。 “不躲了?”他好像有些滿意了,“不躲的話,便給我抱一抱?!?/br> 她別過臉去,不掙扎,卻連耳根都紅透了。他將臉埋在她的頸項間用力地一呼吸,陌生的少女的香味里仿佛藏了一個危險的訊號,引他走到一扇危險的門前—— “jiejie?”張迎忽然探進一個頭來,看到兩人這樣情形驚了一跳,“呀,jiejie摔著了沒?你可是帶著傷的??!” “‘jiejie’?”顧拾好看的眉頭微擰,還沒來得及發作,阿寄卻已從他懷中坐了起來,一邊低頭理著衣襟。 她沒有摔著什么,他都將她接入懷里了。她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也可能她知道,她只是不愿意承認,他那樣寂寞,做什么都比一個人留在黑暗里強。 他只是太寂寞了,如此而已。 顧拾躺在地上,心頭亂糟糟的,索性將氣撒在了張迎身上:“你來做什么?” “險些忘了?!睆堄铝送律囝^,“宮里來人啦?!?/br> 張迎跑上來扶著阿寄,顧拾又沒好氣地說了一句:“她沒事,摔著的人是我?!?/br> 阿寄不由得笑了。她朝他淡淡地看過來,柔潤的笑容,像是在包容他的孩子氣,又像是在寬慰他的無明火。他一時間xiele氣,便見她安靜地走了出去。 他總是只能看著她離去的背影。 書案上那一張紙飄飄蕩蕩地落在了地上,字跡一筆一劃,秀麗工整。 “鄭玄《目錄》云:‘士娶妻之禮,以昏為期,因以名焉。必以昏者,陽往而陰來,日入三商為昏……’” 顧拾側著頭看了片刻,突然一骨碌爬了起來—— 他真是隨手抽了一卷書,哪曉得就抽中了《士昏禮》! *** 阿寄和張迎走出院外,卻見到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柳岑正指揮著幾名兵將守衛在宅邸各處,這時恰回了頭來,看見了阿寄。 阿寄抿了唇。 柳岑走上前來對二人抱拳道:“二位便是安樂公的貼身從人了吧?陛下說眼下安樂公身邊的人變多變雜了,難免守衛也要增加,便從末將的南軍又抽調了一些人馬過來。還請二位擔待了?!?/br> 阿寄看著周圍布下的層層守衛,心知他們也不全是柳岑的人,何況還每日一換,這偌大的宅子看似比過去敞開了些,實則是看得更緊了。 張迎小孩子心性,直白地說了出來:“還要加人?我剛來的時候,就覺得這里守衛也太多了……” 柳岑笑道:“小貴人有所不知,如今鮮卑亂邊,正是非常之時,而況安樂公又是非常之人,總是穩妥些好?!?/br> 張迎嘟囔著嘴還未接話,卻聽輕輕的一聲冷哼從身后響起。 他回頭一看,竟然是安樂公,站在了那沒有關上的院門口,狹長的眉眼清艷冷酷,朝他們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 柳岑微微變色:“這扇門不是應該落鎖的嗎?” “三月以來,因為丁太傅他們來來去去,這扇門白日里就時常不鎖了?!睆堄忉尩?,“我看還是不要落鎖的好……” “這是你們的失職?!绷財嗔怂脑?,目光卻掃向阿寄。 阿寄默默地走回去,就在顧拾的面前,將那扇院門合上了。 他在門里,她在門外。她臉上的紅暈甚至還沒有全然褪去,拉上門環的動作卻沒有遲疑。 他的心好像被揪住了,愀然地、不明所以地痛了一瞬。 他看著那扇紅銅大門緩緩地合上,然后聽見了落鎖的聲音。他回轉身,望見一片幽靜的、死寂的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