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一聲箭嘯,裂空披風,直直穿透十五丈外豎立的靶心! 傘下觀看的王公貴族、貴人命婦們轟然叫好,便連坐在另一側的鮮卑使臣也不由得傾了傾身,專注地看過去。 柳岑將手中的大弓丟給校尉,向席上的皇帝抱拳行禮:“末將獻丑了?!庇謱δ酋r卑使臣道:“不知此箭如何?” 幾個鮮卑使臣交頭接耳一陣,領頭的清咳兩聲發了話:“柳將軍騎射俱佳,我們佩服。只是我們到貴朝來談和議,貴朝卻帶著我們喝酒吃rou、騎馬射箭,就是不說正事,也不知誠意在哪里?” 鄭嵩笑道:“喝酒吃rou、騎馬射箭,哪一樁不是正事?朕清楚你們的想法,所以今日才帶你們過來?!?/br> 鮮卑人一愣,“什么意思?我們說了,要見——” “宣安樂公?!编嶀岳淅涞氐?。 在那一眾王公貴族中間,一個人從容站起,撣了撣衣襟,然后低著頭慢慢地走了出來。 他今日穿著一身騎射的勁裝,黑衣箭袖,頭發一絲不茍地束入冠中,雙眸平靜而清醒。走到鄭嵩身前,跪拜行禮之后,才站起來,看向彼側的鮮卑人。 鮮卑使臣提出這樣的要求,原是出于好奇,也有試探的意思。前朝皇帝被當朝皇帝關了十二年,任是誰都會忍不住想看一眼的。何況益州的羌人、荊州的亂黨還都特意來找過他們鮮卑的王…… 顧拾知道這里所有人都在看著他。他們有的只是好奇,不懷惡意,在他們眼中,他是個非常新鮮好玩的東西。他承受著,為了這樣的承受,他已練習了很多年。 “柳將軍?!编嶀詫⑾掳忘c了點,“給他?!?/br> 柳岑一怔。他重接過那張弓,走到顧拾的面前。 他神色復雜地看著顧拾,而顧拾卻并不看他,只低頭舉起了雙手。 柳岑將那張弓放在他的手上,頓時對方的手便是一沉,整個人都險些摔倒。席上發出了竊竊的笑聲。柳岑看他一眼,已知曉他是完全拿不起這張弓的,但他終究沒有說話,便退了回去。 卻是鮮卑人摸著下巴開了口,“陛下此弓重達兩石,卻交給這樣一個文弱少年,不是欺負人么?” “朕聽聞在鮮卑,若生兒太弱,是要直接溺斃的?”鄭嵩卻道。 鮮卑人眉頭一挑,“不錯?!?/br> “朕看這法子不錯。顧氏就是太過心慈手軟,沒有早早將這文弱的孩子給溺斃了,才會亡了國??!”鄭嵩拊掌大笑,眾人一時也跟著哄笑起來。 顧拾的容色剎那蒼白下去。明知道的,明知道鄭嵩會抓住一切時機嘲諷自己、嘲諷顧氏,可是今日,他卻好像失了往日的耐性。 下一個剎那,他捧著這張弓跪了下來。 “臣斗膽,想向陛下與鮮卑貴使求一個賭?!?/br> “哦?”鄭嵩的笑容微靜,“賭什么?” 顧拾抬手指向十五丈外的那個草靶,“賭臣能否射中靶心?!?/br> “這倒有趣?!滨r卑人笑道,“賭注呢?” “若臣輸了,請陛下將臣溺斃?!鳖櫴邦D了頓,“若臣贏了……請陛下賜臣一個人?!?/br> 鮮卑人一副了然的樣子:“那一定是女人了!” 顧拾的手握緊了弓背,“是,一個女人?!?/br> *** 眾人看得趣味盎然,都去押注。秦貴人坐在女人堆的一個角落里,回頭朝阿寄嫣然一笑,“你說我該賭他輸,還是賭他贏?” 阿寄抿緊了唇,一只手握住了另一只的手腕,眸光漂浮不定。 秦貴人自顧自地笑道:“顧氏雖然歷來是以文治國,但先帝可是精通騎射的。說來先帝納我入宮,還是在秋狩的時節呢?!?/br> 她的聲音很輕,只有阿寄聽見了。阿寄本不知道為什么她會在這樣盛大的場合里卻選擇坐在角落,現在她想,也許是為了回憶吧。 秦貴人慵懶地瞇起了眼,看向那一片茂密的林木。 她本是先帝的寵妃,如今又承歡于鄭嵩。日光之下,她仿佛還能望見許多年前,那個縱馬馳騁、雄姿英發的少年皇帝,和如今的安樂公正是一樣的年紀。 一樣的年紀,卻是完全不同的兩樣人。 她懶懶地起了身,“讓讓,讓本宮瞧瞧!”圍著賭盤的眾女連忙讓開一條道來,秦貴人瞅了一眼,幾乎都是押顧拾敗的,她笑了笑,脫下手腕上的金鐲子,放在了勝的那一方。 女人們驚得倒吸一口氣。 “你們呀,也不盼著人點好?!鼻刭F人回頭覷了一眼阿寄,“人家姑娘可等著安樂公把她帶回家呢?!?/br> *** 顧拾究竟能不能射中,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能表現出來他能射中。 這是阿寄從聽見他的話時,額頭就開始冒汗的原因。 一個玩物就應甘于做一個玩物,怎么可以在主人面前貿然地出頭? 還說……還說要一個女人? 她想她是真的看不懂他了。他任性,耍賴,喜怒無常,那都是因為他寂寞;所以她陪著他玩,陪著他寂寞??墒撬F在將自己的性命置之不顧,這又是為了什么? 她花了那么長的時間,花了那么大的力氣,她與鄭嵩、與掖庭、與所有人周旋,不是為了讓他今天出這個風頭!他怎么可以完全無視了她為他做的一切…… 顧拾低頭看著這把弓。沒有任何雕飾,因為它本身已太過沉重,經不起任何冗贅。他在心中計算著。 柳岑躊躇著上前,“安樂公,不如讓末將……” 顧拾卻忽然將弓舉了起來。 這與他方才的姿勢完全不同,而根本就是個熟練的射士模樣了! 全場剎時陷入死寂。 鄭嵩突然站了起來,雙目死死地瞪著顧拾,手掌幾乎要將酒杯捏碎。 顧拾一手執弓,另一手輕巧地從箭囊中取出一枝羽箭搭上了弓弦。他側首,對柳岑低低地一笑:“謝謝你,可是,阿寄是我的?!?/br> 一聲疾響,羽箭脫弦飛出,穿過十五丈的距離,正中靶心! ☆、第9章 楊花心事 顧拾將弓拋給柳岑,朝鄭嵩跪下:“請陛下決斷?!?/br> 鄭嵩兩邊的男男女女們都在忙著收拾自己的賭注,秦貴人笑著把案上的金銀珠寶捧了個滿懷,回頭對鄭嵩嬌媚地笑道:“陛下莫慌,妾可幫陛下全都贏回來啦!” 鄭嵩的手在顫抖。這一瞬間,他發現了自己只是個年逾六十的老人,盡管他從來不肯承認這一點——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他從牙縫中迸出這幾個字來,“你、你從三歲起就——你不可能,你連弓箭都沒見過!” “臣見過弓箭的?!鳖櫴捌届o地道,“每年秋狩,陛下都會帶上臣,讓臣為陛下清點獵物。是陛下天恩廣大,讓臣得以觀摩騎射,才有了臣之今日?!?/br> 他這樣一頂高帽戴下來,鄭嵩竟有些承受不住。他回想著,是,每逢重大的慶典他都會帶他出來,秋狩也是自然的,他讓這個前朝皇帝為自己鞍前馬后地奔跑,把帶著血的獵物丟給他讓他清點,而他從來都是順服的,從來都安然地擔任著被嘲諷、被調笑的角色…… 不,即使顧拾心機深重至此,也絕不至于能挽起兩石大弓…… 在一剎那間,鄭嵩的眼中浮起了殺機,不回頭地道:“將每年秋狩陪同安樂公的人都帶到朕的帳中去!” 幾個黃門郎應聲去了。 這時候,一個素色的人影突然從人群中搶了出來,奔到顧拾身邊,拉著他一齊向鄭嵩下跪! 顧拾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你出來做什么?” 她不說話——她自然無法說話,她只是生硬地拽著他撲通一聲跪下來,朝鄭嵩一連磕了三個頭,而后直起身,定定地看著鄭嵩。 鄭嵩不怒反笑:“你這是要朕成全你們?” 阿寄又磕了一個頭,然后她便長久地俯伏于地,沒有起身來。 顧拾忽然明白了。在明白過來的一瞬間,他感到喉頭發澀,他知道自己該說什么,可他的聲音是梗住的—— “臣,”他終于叩下頭去,恭恭敬敬地道,“臣斗膽,請陛下——成全臣與阿寄?!?/br> 鄭嵩還沒有發話,對面的鮮卑人看熱鬧不嫌事大地笑起來:“我聽聞安樂公剛剛成年?在我們鮮卑,男人成年的夜晚,可還要找個女人來開葷的呢!” 聽到這樣羞辱人的話,阿寄的身子微微地發起抖來。 顧拾深深吸了一口氣,清俊而蒼白的面容上仿佛蒙了一層灰。 而鄭嵩終于得意起來,因為他到底還是找到了制他的法子:“貴使說的不錯,朕原是想著給安樂公找個良家子來,好好地行一場婚配。不過安樂公既已成年,總不能連人事都不曉得,叫人看了笑話去,還道是朕不善待你?!?/br> 他隨意地擺擺手,“既然安樂公喜歡你,阮寄,那便由你去吧!” “阮寄?”顧拾的臉色突然變了。 “啊,說起來,這姑娘同你也是有淵源的?!编嶀源群偷匦Φ?,“她的父親,似乎還做過你的先生?前朝的阮太傅,阮晏,不知你還記不記得?他的全家,眼下都在朕的掖庭獄里,做苦役呢?!?/br> *** 顧拾惘然地看向身邊的少女,她仍然是跪伏在地上,沉默的,暗淡的,看不見表情。 “阮太傅?”他動了動干啞的聲音,“太久以前的事,臣,已記不大清楚了?!?/br> “那可是亡靖的最后一位忠臣了?!编嶀孕Φ煤苁鞘娣?,“讓你們兩人在一起,還真是十分般配?!彼麑Ρ娙诵Φ溃骸斑@也算朕成就了一段佳話不是?” 男男女女的哄笑聲中,顧拾閉上了眼。 一切苦心的安排,到了此時,似乎是豁然明了了。 他是前朝的皇帝,她的父親為了他反抗鄭嵩而喋血東市,鄭嵩將他們兩人安置在一處,好玩地看著他們對彼此產生了疼惜的情愫,然后再惡狠狠地將真相撕裂開—— 都不過是為了在天下人面前,表示自己絕對的主宰而已。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對顧氏永遠的羞辱。而現在,他還連帶著羞辱了她,羞辱了已故的阮太傅! 頭頂便是朗朗的青天,卻好像整個壓了下來,壓得他不得不彎下了脊梁。他慢慢地、最后地、叩下頭去! “謝陛下恩典,陛下——”他喉頭發澀,“洪福齊天?!?/br> *** 入夜之后,鄭嵩與鮮卑人終于在酒席上攀談起和談的條件來。 上林苑里燈火連天,顧拾陪在末座,卑微地笑著。衣香鬢影,酒綠燈紅,鮮卑人粗俗的笑話,鄭嵩得意的笑聲,夾雜以女人的調笑、男人的醉笑……這世上,好像沒有一個人不在笑。 顧拾知道阿寄已在帳中等著他了。鄭嵩說,擇日不如撞日,索性今日就把事給辦了,以免鮮卑貴使還要cao這份心。說著眾人又是哄笑,鮮卑人看向顧拾的眼神已然只剩了鄙夷的試探。 他只能笑著喝干對方敬來的酒。 他不敢去想阿寄,可是她跪伏在地的身影卻總在他腦海里盤桓不去,她那荏弱的、堅冷的、一言不發的身影呵…… 他如愿了,他一個任性就毀掉了她,他拉著她一齊墮落到被世人唾棄的深淵里去,他合該高興,他合該笑。 畢竟他最擅長的事情也就是笑了,不然的話,他活在這世上,又還有什么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