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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平生好在線閱讀 - 第4節

第4節

    “我瞧見了,你坐在柳將軍的后面?!彼词肿プ∷旁谧约盒厍暗氖?,低下身子,長發散落下來,帶著酒氣的聲音危險地擦過她的耳朵,“柳岑柳將軍,可是南軍的一員大將……其實,你是來找他的吧?”

    ***

    他喝醉了。

    就在阿寄聽見這話而怔住的一剎那,他又自顧自地笑起來:“我何必問你這些……你能來,你能救了我這回,我便已很感激了!真的……你就算是來找他,也沒有關系!”

    他醉得語無倫次,卻總還記得牢牢抓住她的手,仿佛在一無所依的大海上抓住了隨風即散的泡沫。他那樣聰明,卻又那樣小心,他不敢再說更多了,他害怕自己會連她都失去。

    他什么都沒有,他只有她而已。

    尚衣軒的門好不容易開了,小宦官張迎呆愣愣地看著阿寄半背半扶著自家主子出來,被她著意看了好幾眼才猛地回過神,上前搭了把手。

    兩人合力將顧拾攙到了馬車上,張迎撓了撓腦袋,為難地道:“那邊還等著安樂公回席呢,我得回去同陛下和義父說一聲,勞駕你先送他回府吧?!?/br>
    阿寄點了點頭。張迎又對車仆吩咐了幾句便跑開了。

    馬車起行,從側門出了未央宮。車廂里的燈火搖搖晃晃,映照著少年醺醺然的臉龐。他大約是真醉了,卻不就睡,還一直抓緊了她的手不肯放開。

    “你為什么要來呢?”他顛三倒四地道,“又被你給,瞧見了……”

    阿寄苦笑。今晚的事,她做得確實不妥,她很想反省一番,可是心卻還沉溺在他醉酒的柔軟的話語里:“阿寄……”他低垂了如畫的眉眼,緩聲道,“若沒有你,我可怎么辦……”

    她伸出手,慢慢地、像哄小孩一樣輕輕拍著他的背。他幾乎是立刻就攀了上來,像個孩子一樣抓緊了她的衣襟生怕她放手,“我真喜歡你,阿寄。不管我說什么,不管我怎么對你,你都不會有怨言,也不會離開我……我真喜歡你啊?!?/br>
    馬車突然一個顛簸,將那似真似假的告白顛碎在空氣中。她聽見兩個人的心跳聲混在了一處,急的,熱的,在這黑夜的馬車里,在這絕望的城池里,找不到出口,永遠只能在地底狂躁不安地奔流。

    “——什么人?!”車外仆從突然一聲斷喝,而后是倉促的拔劍之聲,“不得無——”聲音戛然而止,霎地一道橫飛的鮮血潑濺在被燈火映得明晃晃的車簾上!

    “有刺客!刺客!”暗夜中的守衛全數聚集到這馬車四周來,聽腳步聲竟有十余人之多。

    阿寄沒有掀開車簾,她甚至沒有動彈。懷中的少年也突然安靜了下來,雙瞳里淺淡的光芒空空蕩蕩地不知落在了何處。

    有那么一瞬間,極端的寂靜里,她好像聽見了兩人的呼吸,清晰地、急促地交纏在一起。

    ——突然她將他往側旁一推,將自己的身子擋上了車窗!“嘩啦”一聲窗紙被劃破的同時,那兵刃也入了她的背脊。她皺緊了眉頭,臉色白得像鬼,卻為他擋住了來襲,連鮮血淋漓的傷口也未讓他看見。

    顧拾呆住了。原本因醉酒而遲鈍的頭腦仿佛突然被冷水潑了個清醒,他沖上去抱住阿寄,厲聲喚她:“阿寄!你醒醒,你——”

    她的手卻在身后那破裂的車窗縫隙里摸索著,而后慢慢地抬起來,握住了他的手。鮮血從她的指縫間滴落下來,將兩只冰涼的手掌粘稠地貼合在一處,一張薄薄的、浸透了鮮血的紙箋在掌心里揉成了團。

    他顫抖著手將那紙團接過,輕輕地滑入袖中,就好像它從來沒有存在過。

    ***

    安樂公在元會后遭襲的事,震驚了整座長安城。

    刺客一共三人,埋伏在安樂公回府路上,一擊不成,便當場自刎。安樂公的侍婢為了保護主君身受重傷,安樂公本人倒是毫發無損。

    鄭嵩聽聞了消息,首先卻不是憤怒,而是疑惑。

    “朕在他身邊布下天羅地網,只怕有顧氏殘黨心懷舊主,要來解救于他;哪曉得來的人竟會一意要殺了他?”宣室殿中,鄭嵩心事重重,在他面前是一張戰事用的輿地圖,身邊是幾個他從最初的北地帶來長安、最信任的將領。

    “也許是因陛下將他困得久了,斗志消磨,就連顧氏殘黨也覺得他無用了?”一個將領猜測。

    鄭嵩冷淡地笑了笑,“只要是姓顧的,就不會無用?!?/br>
    “依末將看,答案還要往這里尋?!庇忠蝗苏境鰜?,指著輿地圖沉聲道。

    鄭嵩抬眼看去,這將領名喚鐘嶙,是年輕一輩的名將,眉目間一股冷酷之氣,聲音甚是沉穩:“荊、揚的亂民已反了三年,州牧、太守換了十數位都不能平定,如今更是串聯到了益州的蠻夷,要成我大晟的心腹之患。眼下鮮卑又不安寧,末將以為亂民很可能要在今年發難,而他們要發難,就須尋一個由頭?!?/br>
    “啊,”另一個將領一拍腦袋,“這是嫁禍!”

    鐘嶙點點頭,“天下人都知道,安樂公是前朝的皇帝,陛下對這個前朝皇帝是不可謂不仁善備至,只是外人未必清楚,只道陛下總是恨著他的。若安樂公突然在長安城內暴斃,這些刁民便有了借口,可以趁機起事?!?/br>
    鄭嵩靜了靜,道:“鐘將軍說得對,只怕還不止如此?!?/br>
    幾個將領默默束手。鐘嶙抬頭看向他,目光是銳利的。

    “他們還可以,立一個新皇帝?!编嶀缘氖种更c上地圖上的荊州,“一個姓顧的新皇帝。

    “這么說來,朕還當真要感謝那個啞女了?!?/br>
    他笑起來,看來一切仍在掌握之中,便連上天都在幫他。

    ☆、第5章 夢中孤影

    阿寄在疼痛中茫然地睜開了眼,舉目四顧,卻只見一片灰色的迷霧。

    陽光也透不進這重重迷霧里來,分明不算黑暗,卻全然看不清腳下立足的土地。背上的刀傷劇烈地疼痛起來,牽扯到四肢百骸,陳年的創口仿佛也在衣衫底下開始新一輪的潰爛。

    “jiejie?”

    是誰在喚她?

    阿寄張了張口,想求救,卻又反應過來自己是說不出話的,于是也就不去嘗試了。只是她到底有些害怕,不敢回頭看,只好往前邁出了一步。

    奇跡的是,這一步過后,迷霧竟忽然就散開了。

    陽光驀地照射進來,她不由得抬手遮擋了一下那亮光,再往前看去,卻見到高而威武的暗紅宮墻,圈出一個并不很大的花園。春色爛漫,這花園里流水潺湲,牡丹盛開,姹紫嫣紅,在風中曼麗招展。

    這不是長安的御花園。這是……這是雒陽!

    一個穿著明黃色小衣裳的男孩從花叢中繞了出來,看見她,立時便緊張得兩手絞緊了衣帶,玉一樣瑩透的面龐上一雙清澈如水的眼睛,帶了些羞怯、又帶了些期待地看向她。

    她無意識地握緊了自己的手。

    男孩才剛滿三歲的模樣,口齒尚且不清,卻又含混地、輕柔地喚了她一聲:“jiejie,你過來?!?/br>
    阿寄站在檐下躊躇。這是夢么?這男孩是誰?原該是很熟悉的,可不知是否因為受傷的緣故,她一時又想不起來。為什么想不起來?這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情,她愈是想,便愈是疼痛,好像都不止是身體,連血液、連心臟都疼痛得縮了起來……

    男孩歪著腦袋看了看她,忽然掉頭就走。

    她心中驟然一空,下意識拔足便追,要拉他,他卻躲閃過去,回頭對她柔軟地笑了:“jiejie跟我來!”

    他跑到花園里一座假山后頭停住步子,指著那草叢笑道:“jiejie,發芽了!”

    她疑惑地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那假山背后沒有種花,雜草叢生,她看不出來他說的是哪一株……

    他蹲下身來,在那草叢里翻找了半天,最后拔出來一根嫩芽,雙手捧給她:“發芽了,送給jiejie?!?/br>
    他的聲音很低、很乖,好像在與她分享一個幸福的小秘密。

    她愣愣地接過,那真是一株平平無奇的小草,看不出與旁的小草有任何的不同之處。她張了張口,終于是道:“陛下,您還不回去——”

    她突然捂住了嘴。怎么回事,自己怎么可以說話了?!

    ——“阿寄?”一個好聽的聲音響起,卻無疑屬于一個年輕的男子,而不是小孩。

    她睜開眼,恰對上一雙柔軟而孤清的眼睛。她嚇了一跳往后退,磕著了自己背上的傷口,疼得一下子皺起了眉。

    顧拾反而愉快地笑了起來。

    但見他仍是坐在那張小板凳上,只是將小板凳挪到了她的床頭,安靜地守著她。她不知道他守了自己多久,她只覺得自己方才那個夢是很漫長、很漫長的。

    夢里的那個小男孩與眼前的少年重合在一處,他好像一直都沒有變。她怔怔然伸出手,想觸碰他的臉,想觸碰自己夢中那個孩子的輪廓——

    他卻溫柔地笑了。

    不,夢中的那個孩子,尚不會這樣子笑。這樣子的笑很溫柔,可是這溫柔是空的,是假的,是為了旁人而存在,卻看不到他自己。

    阿寄收回了手,垂下眼眉打量周圍。這卻是在他那間寡淡的臥房里,她正躺在他的床上,傷口都已包扎起來,她一動便渾身泛疼。

    “我可要多謝你,”他笑盈盈地道,“你救了我的性命?!?/br>
    她搖了搖頭。

    他沒有提起那一張紙箋。心照不宣的空氣里流動著她不習慣的曖昧。她動了動干燥的唇,他便立即端過來一杯水扶著她喝下。

    “啊,那幾個刺客當場便自殺了,陛下說他們是亂黨,在東市口鞭尸示眾?!鳖櫴暗脑捯纛H為輕松,“陛下還單獨召見了我,說要給我請師傅,問我想學什么。我說大晟以禮治天下,我想學《禮經》?!?/br>
    阿寄的眸光微微一凜。

    “你放心,我沒事的?!彼Φ?,“我也不是真的離了你就不行?!?/br>
    她輕輕將水杯放回案上。

    這時候張迎帶著大夫走了進來,是宮里的御醫。

    “陛下吩咐了,請阿寄姑娘好生調養。姑娘傷得不深,只是創口有些嚇人,每日都須敷藥?!奔s莫是真的得了吩咐,御醫的態度很是恭敬,“老夫會每隔三日來為姑娘看診一次,內服和外敷的藥方已寫給安樂公了?!?/br>
    阿寄下了床,朝御醫行了個禮。待御醫走后,她回頭看了顧拾一眼,似在等他的吩咐。

    他動了動喉嚨,“……你回去歇息吧?!?/br>
    她又行一禮,便與張迎一同走了出去。

    顧拾邁出房門,看她在張迎的攙扶下一步步走到院門口,然后兩人的身影便消失了。他沒有問她為什么不留下來,也許這確實太不合適了。她自有臥房在外院,他以重傷之人不宜挪動為由將她困在自己床上一日一夜,也該夠了。

    只是他到底有些怨恨她是個啞巴。她哪怕說一句軟話也好,就算她要離開,說一句軟話也好啊。

    ***

    阿寄身上帶傷,又算是英勇救主的義仆,養傷期間她的一應勞役都免去了,送飯的活計也交給了張迎。如此一來,竟是十數日未再見到住在內院的顧拾,直到她外敷的藥膏耗盡了。

    大約是御醫也找不到這宅中究竟誰是個主事的人,才會把藥方交給了安樂公吧。明明安樂公自己連那扇院門都出不去,難道還能替她去抓藥不成?

    這天傍晚,阿寄好不容易在門口截住了從內院送飯出來的張迎,同他比劃了半天,張迎一拍腦袋:“jiejie是說御醫開的藥么?郎主早吩咐備置好了,不過好像都送到里邊去了?!?/br>
    阿寄不解。怎么會把她的藥送到顧拾那里去呢?再說,這小子怎么這么快就叫人“郎主”了?

    也許是傷口發作的緣故,連帶著阿寄的頭也有些疼,說來奇怪,她想到要自己主動去找顧拾,心里卻還有些不自在似的。

    以前每日見他,是按部就班的差事,她從來沒有一刻深思過這其中的意義。

    “阿寄jiejie,”張迎擠眉弄眼地道,“您當初暈過去了不知道,郎主那個著急的啊……其實,御醫原本只開了方子,讓我們自己去城里買;是郎主同御醫求來了御藥房里的藥材?!?/br>
    張迎說完,滿懷期待地看著她,她怔了怔,移開了目光,卻見到顧拾正立在門里仰首看院中那棵干枯的刺槐樹,好像并未注意到他們這邊的談話。一院殘雪飄蕭襯著暮色,干干凈凈的天地里,他穿著一身干干凈凈的白衣,一無裝飾的衣擺徒然地隨風而舞。

    他過去腰間是系了一塊玉的。阿寄想起來,他將那玉隨手便送人了。

    她不想再應對張迎,索性自己走了進去,手在門扇上輕輕敲了敲。

    顧拾回過頭來,一瞬之間,她看見他驚喜地笑開,桃花眼里光彩盈盈,仿佛方才那寂寞的身影都是她看錯了。

    “你來了?!彼涇浀匦Φ?,“好久沒見你了,我以為你不會再來了?!?/br>
    她抿住唇,也淡淡地笑了笑。張迎適時地代她開口道:“郎主,她是來求藥的?!?/br>
    “藥?”顧拾看向她,“上回的用完了?”

    她總覺得他是明知故問,但也只有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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