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待他吃完了飯,她去院中打掃,他走了一圈百無聊賴,便回房休息去了。 這打掃并非易事,今晚她只能將院中枯葉積雪掃去,再稍稍拔了一會兒雜草。待到要離開時,那房門依然緊閉,她去敲了敲,沒有回應。 他或許已經睡了吧?如是想著,她提著食籃走到院門口,正要推門時,卻看見門檻上放了一包東西。 她打開來看,卻是一方布料里包著她的木簪。 迎著稀疏的月光,那邊角毛糙、似是從什么地方撕下來的布料卻流轉出溫潤動人的光澤,一朵清麗絕塵的牡丹花安靜地開放著。 ☆、第3章 燈下美人 這將近十二年來,顧拾也并非始終是不見天日的。 過去尚在雒陽時,雖然也是軟禁,但南宮中人多眼雜,加上舊朝黨人勢力在雒陽盤根錯節,鄭嵩無法將顧拾拘管得十分嚴酷。始國三年,鄭嵩一把火燒盡了雒陽,舉城遷徙長安,據傳在遷都路上還有人同顧拾說話,盤桓了三天才被鄭嵩發現,就地斬殺。不過從始國三年到如今,也已然九年了。 不論是在舊都雒陽還是遷都后的長安,每到正月元會,鄭嵩還都是會讓顧拾出來,同外國使臣、國中宗藩們站在一處,一齊向天子賀禮。再如一些特別的場合,譬如何處的戰事大捷,鄭嵩心情好了,也或許會讓他參加歡慶的御宴。如今,這便是他唯一可以出去片時的機會。 “我還未曾穿過紅色的衣裳。好不好看?”由著幾個宮婢給自己擺弄衣裳,顧拾抬頭笑著看向阿寄。 這是元日的清晨,清冷的陽光恰到好處,映著少年如畫的眉眼。阿寄手中也捧著一條玉帶,正安靜地站在墻角,得這一句話,抬起眼來,便與他對視了一瞬。 她立即錯開了眼神。她身邊站著中常侍張持和幾個小黃門,一邊吆喝著宮婢仆從們收拾院落屋宇,一邊豎著耳朵聽這邊人的講話。 顧拾的笑容漸漸變得陰冷,襯著一身大紅的曲裾,領口翻出黑色的緄邊,是一只暗繡的蛟龍。給他整理衣衽的宮婢看著看著,竟爾看得呆住了。 這樣好看的少年,這樣蒼白而無望的少年。 待得衣裳穿好,阿寄將手中托盤呈上去,卻聽他道:“你來幫我?!?/br> 他的聲音很冷。她一怔,抬頭只見他的雙眸里沒有分毫表情,就那樣直直地盯著她,好像一定要奪回她的注意。 阿寄看向張持,張持點了點頭。 阿寄將托盤放在一邊,拿起盤中玉帶朝顧拾走過來。少年的表情好像一瞬間放松了下來,乖乖地轉過了身去。 她的雙手從他身后環了上來,柔軟的姿勢,他仿佛被水所擁抱。而后她又讓他回轉身來,手指靈巧地將兩片銅扣一合—— 他竟爾涌起些悵然若失的心情。 “奉陛下的詔旨,以后會給您安排兩個貼身的奴婢?!睆埑謱⑸砗蟮囊粋€小黃門推了上來,“陛下還怕您太悶,特意找了個會說話的,這個,叫張迎。往后他會同阿寄一起伺候您的起居,就住在外間的廂房里?!?/br> 住下來?這確實讓顧拾有些意外,他看看張迎,這小閹人怕還不到十二歲,看著他的眼神既有些害怕的躲閃,又還掩不住好奇。顧拾拍拍袖子又要下跪:“謝陛下恩典——” “哎哎,安樂公,這就免了吧?!睆埑诌B忙將他扶起來,“上好的衣裳,還要穿去元會的,可切莫弄臟了?!?/br> 說著,他拍了拍顧拾的衣襟,眼神仿佛在端詳著顧拾,倒叫后者不由得一怔。 *** 盛大的元會,阿寄自是不能去的,由張迎陪著顧拾,前呼后擁地去了。她留在安樂公邸,同幾個仆婦一起打掃庭院,忙至傍晚方得稍微歇息。 她拖著疲累的身軀走進東廂房,這是顧拾住了九年的地方,卻仍然干凈得一眼即能看穿。書案上沒有書,卻有上好的文房四寶;嵌琉璃屏風后的床榻上沒有簾帷,只放了一條薄被和一只竹枕;墻角里有只箱篋,里邊只有兩件一模一樣的衣服:素白底的淡黃牡丹花。 阿寄坐在墻角,扶著頭昏昏沉沉似睡非睡,也不知何時已入夜了。那幾個仆婦過來告了辭,眼神往這寡淡的房間里溜了一圈,料定她做不出什么幺蛾子,才放心地離去。阿寄看向窗外那一堵高墻,和那高墻上的月亮——他怎么還不回來呢? 他每日里坐在這里,安靜順從,無所事事,寡淡而重復的一天天里,沒有一個人可以與他說話,他都在想些什么?他會等她嗎?他會期待她嗎? 不論如何,她總盼著有一日,他將不再被困在這四壁之內……不論如何,今年圣上終于開了尊口,他可以讀書了,也有人陪他玩了…… 她的眼神忽然滑到那箱篋上。那箱篋里的衣裳疊得整整齊齊,但她的目光卻突然冷了下來。 只有一件。 從她進入這個房間開始,這箱中的牡丹直裾便只有一件。 她突然站起身來,往外奔去。 *** 阿寄是每日都要進未央宮向皇帝奏事的,她的名牒也頗為特殊,宮門守衛看過之后便放她通行了?,F下已是深夜,她低眉順眼地沿著墻根一路往前殿行去,無人攔阻。 她看起來太平凡了,就像這深宮里無數個被歲月過早地磨去了棱角的女子一樣,她黯淡得連一絲光澤都沒有,誰也不會注意到她。 前殿那邊傳來朦朦朧朧的歌吹之聲,即使夜色已深,仍舊如潮水般涌動著不明所以的歡娛。阿寄從下人走的側門進入,來來往往的人影伴著衣香、伴著酒香,令她整日未得休息的頭腦有些發暈。 “你怎么在這里?” 一個壓低了的聲音忽而從她身側響起。 那是個甲胄在身的年輕人,劍眉星目,眸色深沉,看著她笑了一笑,仿佛有所了然。她驚了一瞬,旋即冷靜地避開,來人笑意更深,道:“你便跟著我進去吧?!?/br> 年輕人一進前殿,便被幾個旁的武將攬了過去,只聽得對方大著舌頭說道:“我說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原來是看中了宮里的女郎???柳將軍你去跟陛下求一求,陛下還會不給你么?” “胡說八道?!绷αR,“這女人是個啞巴,我可算著了晦氣,不想再看她一眼了?!?/br> 幾個邊郡來的武將爽朗而粗俗地哈哈大笑,杯盞一撞,也就把跟著走進來的阿寄忘在了腦后。 阿寄在柳岑身后跪坐下來。這時候她才發現自己的沖動與不合時宜——這滿大殿里哪怕是個執壺的宮婢都是綾羅綢緞濃妝艷抹,哪有一個像她這樣素凈?要不是她運氣好,一來就撞上了柳岑—— 大殿上的喧嘩笑鬧之聲一時突然靜了。 “哐啷”一聲,有人酒杯無意識地脫了手,摔落在地。 阿寄也隨著眾人的目光看去,只見那個今日早晨還穿著英朗元服的少年卻換上了那件素白底子的牡丹直裾,低著頭、袖著手,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了進來。 沒有人告訴過他,這衣裳是不該他穿的;這衣裳太輕佻,太嫵媚,若穿出去給外人瞧見,他會遭人笑話的??伤麉s不知道這一點,他大約從三四年前起,便只有這樣的衣裳可穿了。 在那看不見陽光、也看不見未來的房間里,他只能問阿寄,這樣好不好看。 他自然是好看的。他在鄭嵩眼中,就是這樣一個好看的玩物,他愈是好看,鄭嵩的皇位就愈是穩固。 大殿上漸漸響起細碎的議論聲,間或雜著鄙夷的哼氣聲。坐在遙遠上首的鄭嵩滿意地執起了杯,笑對懷中的秦貴人道:“他可要將你都給比下去了?!?/br> 這話的聲音不大不小,將將讓坐在前邊的人都聽見,也將將落進了顧拾的耳朵里。他整張臉都漲得通紅,卻始終低著頭,一言不發地承受著眾人的眼光。 “不男不女,也難怪前朝亡在他的手里?!庇腥私K于說出了口。 “真是個如花似玉的孩子,”有人的聲音則更為下作,“陛下還真是沒有虧待他?!?/br> “前朝留下這樣的孽種,還不如當初就死了?!庇腥藧汉莺莸氐?。 …… 阿寄的身前,柳岑也呆住了。他看看殿上那個手足無措的華服少年,又回頭看看她。 阿寄咬住了牙。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來,她根本一點用處也沒有不是嗎?她只能看著他的痛苦,無論多少年,她都只能看著而已! 煌煌的燈燭之下,那一襲淡薄的白衣仿佛一只脆弱的白蝶,緩慢地、緩慢地飛落入這眾人的嘲諷聲中來。 “仲父,”待人們的議論聲終于稍停,顧拾忽而抬起頭朝上方的皇帝紅著臉一笑,“兒聽聞古時候有個孝子,為親人著五色彩衣,為小兒啼。兒做不來小兒啼,如此若能博仲父一笑,那也算是兒的新年賀禮了?!?/br> 聽到“仲父”二字的一瞬,鄭嵩的眼皮跳了一下??稍俣ň慈?,階下的顧拾仍舊笑得天真可愛,毫無芥蒂。他本就該是這樣的不對么?他三歲就被關起來了,他本就什么都不懂。 鄭嵩呵呵笑了:“難為你還知道老萊娛親。來人,賜安樂公賞!” “臣拾謝陛下恩典?!鳖櫴岸硕苏毓蛄讼聛?,而后慢慢地退入后排席中。 忽然一個宮婢執著酒壺匆匆行來,正不小心撞上他的背,壺中酒潑出大半,灑在他的衣裳上。顧拾微微皺了眉,回頭一看,卻是阿寄。 她拿著酒壺的手都在發抖。她知道鄭嵩就在上邊看著,雖然隔得遙遠,但她仍不敢確定…… “你弄臟了我的衣裳!”顧拾凝眉作色道。 阿寄放下酒壺,跪在他身前不停地叩首。 “怎么回事?”鄭嵩瞇起了眼望過去。 “一個小丫頭把酒灑了?!鼻刭F人給他夾了點菜,“來,別光顧著喝酒,可要喝醉的?!币贿厡Φ紫麓粽局膹堄溃骸澳悴皇撬藕虬矘饭娜嗣??還不快去幫他換身衣裳!” ☆、第4章 相濡以血 未央后殿,尚衣軒中。 張迎還等候在外面。阿寄拿來顧拾方才換下的元服,轉過身來,顧拾卻仍是一動不動。 他是不愿意在自己面前更衣吧?如是想著,阿寄將衣裳放在衣桁上,便要行禮告辭—— 他卻又突然搶上前,拉住了她的手腕。 “不要走?!彼f。 尚衣軒是個狹小的斗室,鋪著柔軟的氈毯,燭火被籠在燈腹中,金銅的細管中透出一縷縷細不可察的煙氣,溫暖而窒悶。少年拉著她的手,眼神卻避開了她。 “我……”他張了張口,好像在尋找著合適的措辭,“他……陛下讓我去換衣裳的時候,我還不知道會這樣……你不是說過,你喜歡這牡丹花的?我以為你喜歡……” 阿寄慢慢地點了點頭。 顧拾慘淡地笑了笑,“那么你看見了。這只不過是一件衣裳而已……還是說,因為我不是皇帝了,所以就可以任他們戲弄嘲諷了?” 一根手指突然點在了他的唇上,示意他噤聲。他順著那手指往前看,便看見她緊張的模樣,仿佛是在關切他似的—— 她是在關切他嗎? 一定是的,他能讀懂她的表情??墒撬绞嵌?,就越想刺破。 “原來我是一個這樣的笑話?!彼p輕地笑著,“伺候我這么多年,你是如何忍住不笑的?” 她低下頭,默然不語地承受著他的譏諷,將手放在了他的衣帶上,輕輕地解開。而后繞到他身后,將這件被酒潑濕的牡丹直裾外袍脫了下來。 他道:“我知道會有這樣的事情。每年,每年他叫我出來,都會有這樣的事情,只是換了法子地嘲弄我。有時候,我寧愿他就那樣一直關著我,永遠都不要將我放出來?!?/br> 放出來,就要拖著這副無用的舊身軀任人嘲笑;關起來,他至少還能自欺欺人地做夢。 阿寄給他將今早的外袍重又披上,這樣一件大紅的正統元服上了身,終于又顯出他幾分端正的男子氣概。她讓他將手伸進了袖子里,然后她的手卻沒有放開,而是沿著那長袖,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少女的手干燥而微涼,仿佛因羞怯而不敢緊握,只是小心翼翼、略帶試探地貼在他的掌心。她仰著頭安靜地看著他,眼睛里閃爍著亮光,像是遙遠大海上的星辰。 他的一腔郁結的痛楚仿佛忽然被釋放,輕飄飄的同時,也令他感到迷茫。 “阿寄?!彼?。 她努力對他笑了一下。她實在也不太笑得出來的,但是她愿意對著他,勉強她自己。 他終于不再笑了。 “還好……還好你來了?!彼f著,深深吸了一口氣,“你來這一趟,費了不少工夫吧?多謝你了?!?/br> 她搖搖頭,給他將衣衽理平了,掩住少年清瘦的鎖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