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2節
相比建康的繁華熱鬧,長安完全是另一幅景象。 自夏侯氏舉兵,拿下都城四門,包圍桂宮,軟禁帝后,城中家家關門閉戶,一派風聲鶴唳。 元月里,壓根不見半點節日氣氛。坊市內冷冷清清,沒有一家店鋪開張。 城門前還留著干涸的血跡,昭示著兵禍的慘烈。 戰死之人暫且不論,在夏侯鵬掌控長安城后,劊子手的屠刀始終未停。 法場上血流成河,滾落的人頭不計其數。 凡是不肯從賊的文武豪強俱被一一斬殺,家人親眷甚至連剛及車輪高的孩子都不放過。 有剛正不屈、誓不肯低頭的,自然也有甘心從賊的。 當朝大司農曹陽、員外散騎侍郎王皮以及尚書郎周飏從夏侯氏謀反,王皮和周飏更是鼓動夏侯鵬,讓他徹底立下反意的元兇。 王皮一句“公豈能為唐公洛第二”,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得不說,這場突如其來的謀反,既有夏侯氏的野心,也有秦策的錯招連出,更有王皮等人的陰謀鼓動。 各種原因交織,終于釀成這場慘禍。 暗害唐公洛之事,王皮也曾參與。只是隱藏極深,未被廷尉察覺。更讓人驚悚的是,從一開始,他就打定在主意,不是唐公洛也是旁人,必要設法讓秦策有“鳥盡弓藏”的昏君之相,讓秦氏人心盡失。 究其原因,王皮為氐秦丞相王猛之子,氐秦滅后,雖被秦策重用,仍暗中以“前朝舊臣”自居。 表面看,王皮誠心投靠秦策,為秦氏出謀劃策,為朝廷盡心盡力。事實上,長安走到今天這個局面,此人“居功至偉”。 和王猛不同的是,王皮天性貪婪殘忍,壓根不在乎百姓的死活。 只要能達成目的,他根本不在意長安變得如何,更不在乎北地是否會再度落進胡人手中。實際上,他本奉氐秦苻氏為國君,骨子里早無“漢室正統”的觀念。 “將軍未殺皇后淑妃,實是英明?!敝獣怨饷鞯钪惺寄?,王皮撫須而笑,道,“詔書發出,幾位殿下必星夜兼程,揮師長安。屆時,官家未必有用,皇后淑妃才能助將軍成事?!?/br> “此言怎講?”夏侯鵬道。 “將軍何必明知故問?”王皮仍是笑,笑意不達眼底,讓人想起潛伏在暗處的豺狼,“留下皇后淑妃,他日兵臨城下,自能讓秦玄愔投鼠忌器!” 和王猛相比,王皮一樣有才,但在性格行事上,父子倆卻相差十萬八千里。前者有名士之風,后者連毒士都算不上,十足的jian邪小人。 “我確有此意?!毕暮铢i沒有否認。 “僅是如此,尚且不夠?!蓖跗だ^續道。 “侍郎何意?”夏侯鵬眼底閃過一抹疑惑。 “楚漢舊事,楚王架鼎欲烹漢王之父,漢王口言分羹,將軍想必知曉?!痹挼酱颂?,王皮掃視眾人,笑道,“他日秦氏子兵至長安,將軍無妨設鼎于城頭,縛劉氏姊妹于城上,如秦氏子不退兵,必投其于鼎內?!?/br> “嘶——” 聞聽此言,在場之人無不倒吸一口涼氣。 “如此行徑,必為千夫所指!”周飏斥道。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蓖跗さ坏?,視線掃過眾人,最終落在夏侯鵬身上,“將軍,亂世之中,勝者方為君王?!?/br> 夏侯鵬沉默了。 王皮沒有繼續勸說。因為他清楚,夏侯鵬聽進了自己的話,七成以上的可能,會按照自己的計劃行事。 即便現下猶豫,等到秦璟兵圍城下,照樣沒有第二個選擇。 如果他這樣做了,長安必當被鐵蹄碾平。屆時北方大亂,才能讓自己稱心如意。 議事結束,王皮告辭回府。到家之后,召來忠仆詢問:“三弟可曾用膳?” 忠仆行禮道:“回郎主,三郎君反鎖房門,不許仆等入內?!?/br> 王皮搖搖頭,道:“令廚下備酒菜,我親自去?!?/br> 忠仆應聲退下,很快有婢仆提上食盒。 看到盒身上的花紋和標記,王皮輕笑一聲:“南地的東西,難怪如此精巧?!?/br> 婢仆低著頭,不敢出聲。 王皮倒也不覺如何,信步走到王休門前,看著緊鎖的房門,敲了三下,無人應聲。試著推了推,始終紋絲不動。 “阿弟,開門,為兄有話與你詳敘?!?/br> 房內沒有回應。 “阿弟不想知道長安局勢如何?” 房內依舊沒有回應。 “阿弟,你這是何苦?為兄身為家主,自要為王氏選可行之路。秦策實非良主,唐公洛的下場你也看到,難道你想王氏也同唐氏一般?” 許久,門后終于有了響動。 王皮耐心等著,心中默數三聲,房門從里面開啟。 王休站在門前,看著面帶笑意的兄長,只覺得無比陌生。 “唐氏遭逢大難,阿兄可是脫不開干系?!?/br> 王皮笑了笑,邁步走進室內,婢仆臉色慘白,大氣不敢出,放下食盒的手都在顫抖。 “下去吧?!?/br> 婢仆如蒙大赦,忙不迭退出內室,仿佛從地獄逃出生天。 “阿弟的脾氣還是這般?!?/br> 王皮示意王休坐下,親手給他斟酒。 王休坐在矮榻邊,對面前的羽觴視而不見。 “阿兄,你可曾想過,鼓動夏侯氏造反,長安陷入兵禍,胡賊恐會再次南下。屆時,百姓流離失所,晉時災禍重演,你我都將是罪人!” 王皮不以為意,舉起羽觴淺啄兩口,“那又如何?” “什么?!” “天下人與我何干?” “阿兄,你莫非忘記阿父的教導?!”王休滿臉不可置信。 “阿弟,亂世之中,哪里有許多仁義道德?!蓖跗と允菨M臉不在乎,“何況,如你所言,阿父就不會投氐秦,輔佐胡人數年,該南投遺晉才對?!?/br> “你、你……” 王休氣得說不出話來。 “好了,消消氣?!蓖跗ばΦ?,“我來是為告訴你,無需半月,長安就會被大軍包圍,凡是參與叛亂之人,俱都難逃一死。我已差人打點行裝,明日便送你和四弟出城,南下前往桓漢?!?/br> 王休愣住了。 他開始不明白,王皮究竟作何打算。 或許,從一開始他就沒有明白過。 “無妨實話告訴阿弟,從最初,夏侯氏就沒有半點勝算?!蓖跗び謭唐鹩鹩x,笑容里帶著幾分陰狠,莫名讓人脊背生寒,“我要的,不過是秦氏名聲掃地,長安生成亂局,北地再無一統?!?/br> “阿兄,你、你是不是瘋了?” “不,我沒瘋?!蓖跗だ湫Φ?,“如非秦氏,我當接替阿父成為一國宰相,而不是做個區區的員外散騎侍郎。如非秦氏,我即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如非秦氏,我女嫁于皇子,他日鳳臨椒房,我自為國丈!” 王皮一邊說,一邊握緊羽觴。 “阿弟,你可曾想過,如非秦策早有疑心,我未必有動手的機會,唐公洛未必會全族盡滅,如喪家犬般難逃。如果夏侯鵬沒有反意,又豈是我三言兩語可以鼓動?如果秦策沒有疏遠親子,不是重病才下決心立皇太子,如何會有今天?” 王休張張嘴,似要反駁,話到嘴邊又顯得蒼白無力。 “所以,阿弟你來說,你來告訴我,此事罪全在我?” 王皮舉觴一飲而盡,旋即擲杯在地,神情中透出幾分瘋狂。 “秦氏毀了我的一切,我要秦氏名聲掃地,我要秦氏子再坐不得江山!” “阿兄,成王敗寇,且秦氏有始皇血脈,終為正統,你這樣毫無道理?!?/br> “道理?亂世中哪講什么道理!”王皮用力搖頭,“你想通也好,想不通也罷,明日就出城,往桓漢去吧。依桓漢天子行事,縱不用你,也不會將你交給秦氏。為免猜疑,人不可帶得過多,至于城內,自有我來安排?!?/br> 話落,王皮起身離開。 看著兄長的背影,王休深深嘆息一聲,透出無盡的哀痛與滄桑。 自夏侯氏起兵,他就被關在府內,四弟也是一樣。 本以為兄長是想要“從龍之功”,哪里料到,他根本是要整個長安為他陪葬! “瘋了,當真是瘋了……” 太元七年,二月 秦策病況未見好轉,卻強撐著不肯對叛臣示弱。劉皇后和劉淑妃衣不解帶,輪流侍奉御前。 為打擊秦策,夏侯鵬命人將張禹抬進宮,送進光明殿。 “張司徒赤膽忠心,該讓陛下曉得?!?/br> 張禹躺在地上,氣息微弱,手腳俱已折斷。 為逼張禹矯詔,夏侯鵬抓來他的家人,一個接一個當著他面殺死。見其仍不肯屈從,干脆打斷他的兩條腿,挖掉了他的膝蓋。 饒是如此,張禹仍不肯屈服。 最后,是一名官員假托其名,矯詔廣告天下。 詔書送出當日,夏侯鵬就下令打斷張禹的兩條胳膊。雖留他一命,卻是生不如死。不是憑借滔天恨意,張禹絕不會活到今日。 君臣相見,張禹不能起身,只能掙扎著向秦策行禮。秦策不用劉皇后攙扶,顫抖著站起身,艱難行到張禹面前。 “叔臣,是朕、是我累了你!” “陛下,臣奉忠孝節義,為丈夫所為,陛下萬勿如此?!睆堄砩硢¢_口,低聲道,“陛下放心,逆賊自以為得計,殊不知詔書送出,幾位殿下必會兵發長安!陛下萬萬保重龍體,方能親眼看到逆賊伏誅!” 秦策用力握住張禹的肩膀,虎目含淚,臉頰都在顫抖。 夏侯鵬站在殿中,不自在的感覺又生。強行壓下之后,命人將張禹拖走。 “逆賊夏侯鵬,反掖之寇,天所不容,人所共棄!幾位殿下兵圍長安,你必被千刀萬剮,死后戮尸,為禽獸所噬! 張叔臣立誓于此,今日自投閻羅殿,不求為人,只求化身為惡鬼,噬你血rou,碎你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