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節
他固然有法防治,卻無法根除。 到頭來,只能眼睜睜看著百姓被困,最終饑病而死,尸身焚于火海。 “蒼天??!” 醫者踉蹌幾步,終于跌倒在地,痛哭失聲。 見到這一幕,四周的將兵同時停住動作,呆呆的站在原地,許久不動一下。有人仰望上天,目光空洞。蒼涼的大地中,仿佛成了木雕泥塑。 “趙公,該啟程了?!眲㈥犞髯叩结t者跟前,單手握住刀柄,用力得手背暴起青筋,“該走了?!?/br> 醫者一動不動,仍在哀傷痛哭。 童子抬起頭,雙眼帶著淚光,壯起膽子正要開口,卻在赫然間發現,劉隊主嘴唇發白,雙眼赤紅,沒有一滴淚水,卻像是痛苦到極致,似要從眼底流出血來。 九、十月間,北地飛蝗。 秦玚和秦玓陸續送糧食和藥材入并州,希望能暫緩災情。 秦璟暫停進攻的腳步,整頓朔方城,遷騎兵家眷入漠南,并召邊民墾荒。被并州蝗災嚇到的邊民不再猶豫,陸續打起包袱,拖家帶口前往朔方。 秦璟親筆寫成書信,遣快馬飛送長安。 秦策接到書信,在光明殿獨坐到凌晨,徹夜未眠。翌日朝會,詔以“去歲天旱,今歲飛蝗,年谷不登,宮內停宴罷樂,諸事俱從簡。 宗室供給,百官廩祿權可減半。 免并州糧稅,一應雜費勞役,非軍國要事皆免?!?/br> 旨意頒布朝堂,下達民間,百姓俱稱天子仁德,借天災指天子無道之語近乎絕跡。 相比北地歉收,南地難得風調雨順,兼朝廷下發良種,配以改良的工具和耕牛,迎來谷稻大熟。 綜合各地上報,上田畝收七十石,下田三十石。幽州揚州部分郡縣,上田可收百石,下田也有五十石。 這樣的糧食產量,和后世畝產幾百乃至上千斤自然不能比。然而,于天災人禍不斷的年月來說,實屬于難得的喜事。 上自朝廷下至百姓,皆是一片喜氣洋洋。 高興之下,三省上表,請天子祭郊。 看到這份表書,回憶上次祭郊的情形,桓容不免牙酸,腿肚子都有點發軟。 第二百八十一章 邊疆起烽火 無論桓容多不愿意,心底又是如何發憷, 職責所在, 還是老老實實離開臺城, 登到臨河的高臺之上。 是日,秋高氣爽, 碧空萬里烏云。 秦淮河緩緩流淌,兩岸柳木青青,時而能看到商船、舢板在河道上穿行。 大船經過, 船工和健仆一起喊著號子, 鏗鏘有力;舢板穿行, 艄公背著斗笠,一邊撐著船桿, 一邊亮開嗓子。粗獷樸實的調子, 帶著江南獨有的韻律, 不如琴弦聲悅耳, 卻另有一種吸引人的特質。 被歌聲吸引,待要側耳細聽, 舢板早順流而下, 不見蹤影。 知曉天子出城郊祀, 建康百姓天未亮就起身, 夾道而立, 翹首望向臺城,期待著天子大輅行過。 少女皆身著彩裙,精心打扮, 手中握著絹花香帕,遇暖陽初升,面頰隱隱泛起潮紅。 另有百姓手持稻穗,其中有男有女,既有建康人,也有入籍的流民和胡人。稻穗皆為今歲田出,挑選最好的幾株敬獻谷神,祈禱來年能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旭日東升,天邊一片橘紅。 臺城門大開,兩隊殿前衛在前開路?;抡邔m婢手捧祭祀器物,魚貫而出。 天子大輅行于隊中,過御道時,群臣彎腰朝拜,陸續起身加入隊伍。王公及兩千石以上官員乘車騎馬,余者盡數步行。 行至御道盡頭,臺城官署盡被拋在身后。隊伍踏上南街,往宣陽門行去。 百姓立在道路兩旁,擠擠挨挨,舉袖成云,揮汗如雨。 甲士立為人墻,避免中途生出意外。 吱嘎的車輪聲傳來,伴著馬蹄聲,在長街中愈發清晰。 闖入眼簾的,首先是身著光明鎧的殿前衛。精心打造的鎧甲,百鍛而成的長刀,離得尚遠,肅殺之氣已迎面鋪開。 鎧甲胸前有護心鏡,陽光照耀之下,反射出刺目光芒。 殿前衛列隊而過,百余人皆被光芒籠罩,附近百姓不得不半合雙眼,舉臂擋在眼前。 看到這一幕,桓容甚是欣慰。 此情此景,換到戰場上,絕對是沖鋒陷陣的一大殺器。 所謂沒動手先亮瞎眼,等敵人回過神來,刀鋒早架在脖子上,稍微用力就會血濺三尺。再用力氣些——例如典魁許超這兩尊人形兵器,絕對一個照面就會人頭搬家。 想想耗費的時間和金銀,桓容不免感嘆,為制出這些鎧甲,養成一支強軍,他容易嗎? 殿前衛的出現只能說是震撼,大輅映入眼簾的剎那,人群的熱情驟然爆發,猶如滾水一般,瞬間沸騰。 “陛下萬歲!” 百姓山呼萬歲,千秋之聲不絕于耳。 絹花香帕如雨飛落,更有簪釵環佩。 大輅經過,石路仿佛被彩霞籠罩,絢爛奪目。其間更有金光閃爍,十足耀眼。 距宣陽門愈近,清亮的歌聲在耳邊響起,沒有琴弦鼓瑟,僅用雙手擊出古老的節拍,伴著歌聲一同飛旋,繞梁不絕。 “天保定爾,亦孔之固。俾爾單厚,何福不除?俾爾多益,以莫不庶?!?/br> “天保定爾,俾爾戩穀。罄無不宜,受天百祿。降爾遐福,維日不足?!?/br> …… “神之吊矣,詒爾多福。民之質矣,日用飲食。群黎百姓,遍為爾德?!?/br>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br> 這是《詩經·小雅》中的一篇,是臣子贊頌宣王,言其受命于天,愿其王位永固。 對君王而言,被此詩贊頌是極大的榮耀。 少女們一遍遍唱著同樣的調子,歌聲有對君王的贊頌,有對郎君的愛慕,亦有nongnong的祝福。 愿您像明月永恒,愿您像旭日東升。 愿您如南山永壽,如松柏長青。 福壽永遠承續,您是受命于天的君王! “陛下萬歲千秋!” 歌聲一遍接著一遍,少女的聲音清亮婉轉,如在枝頭鳴叫的黃鸝,讓人不覺沉浸其中。 大輅距宣陽門不到百米,更多的聲音加入進來,清脆、沙啞、雄渾、蒼老,不一而足。 古老的曲調,先民的詞句,皆化為美好的祝愿,蒸騰成無盡的霞光,籠罩在城市之上。最終聚攏到一處,化為無形巨龍,咆哮中直沖九霄,龍吟聲撕開天幕,震動大地。 桓容攥緊十指,眼眶發紅,鼻根泛起酸意。 這份期待是何等的厚重,他可能承受得起? 他真能堅持走下去,不使天下蒼生再經顛沛流離之苦? 他真能繼續下去,讓百姓不再飽受外族入侵之苦,再不用擔憂衣食不濟,能就此安居樂業? 一陣恐慌襲上心頭,桓容咬緊牙關,閉上雙眼,恐慌的情緒略減,卻始終無法徹底消除。 他知道自己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途中遍布荊棘,肯定會有波折。但他會堅持走下去,哪怕是腳底磨出血泡,留下累累傷口,哪怕必須拋棄曾珍重的一切,他必須走下去! “陛下,”宦者走在車旁,見桓容神情不對,不由得低聲道,“陛下可有哪里不適?” 桓容沒說話,僅是搖了搖頭。 冕冠垂下的旒珠輕輕晃動,互相敲擊,發出清脆的聲響。 深吸一口氣,桓容起身走出大輅。 宦者不及阻止,只能拼命向駕車的典魁和許超使眼色。如果不是身份限制,他會立即躍上車駕,全力護衛桓容安全。 宦者防備的不是建康百姓,而是混在隊伍中的胡人。天曉得會不會有jian細夾雜期間,心懷歹意,意圖對天子不利。 桓容不管許多,站在車前,脊背挺直,手持玉圭,神情肅然。 袞服冕冠肅穆莊嚴,玄衣上的十二章紋亮起金光,飛龍咆哮,宗彝上的虎、蜼竟似活過來一般。 “陛下萬歲!” “愿陛下千秋!” 山呼之聲更上層樓,絹花彩帕如雨飛落。 人群過于激動,已然陷入瘋狂。 有胡人站在路旁,本意只為看個熱鬧??赡慷眠@一切,情緒也被帶動,開始隨著百姓一同興奮高呼。 有甲士看到這一幕,認出胡人的打扮,不免眼角微抽。 鮮卑、羌人和諸多雜胡也就罷了,吐谷渾也勉強說得過去。明明是個烏孫人,和桓漢八竿子打不著,跟著興奮吶喊算怎么回事? 更重要的是,依這人的衣著打扮,至少是個部落首領。 不怕消息傳回草原,被烏孫昆彌懷疑有異心,為免后患,派人一刀咔嚓掉? 萬歲和千秋聲一浪高過一浪,帶著涼意的秋風卷過,亦會被沸騰的熱情融化。 天子大輅出宣陽門,道路旁照樣聚滿百姓。多是從周圍小城和里中趕來,還有附近的村人和安置的流民,以及登入白籍不久的胡人。 “陛下萬歲!” 同樣的四個字再次在耳邊響起。 南北口音不同,漢胡語言迥異,可在這一刻,都凝聚著無盡的感激和祝福,縱然是郗愔和謝安等人,也不免為之動容。 桓容沒有開口,唯一能做的就是握緊玉圭,深深彎腰。 萬民敬君,君愛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