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0節
秦玦有意回避,南康公主也沒追問,轉為提及北地風光,風土民情。 眨眼之前,半個多時辰過去,秦玦告辭退出長樂宮,仍由之前的宦者帶路,返回暫居的苑城。 經過一處高墻包圍,日夜有甲士守衛的院落,聞聽聲聲虎嘯,秦玦停住腳步,宦者則是見怪不怪,笑道:“這里是虎房,郎君居于苑城,想必早有聽聞?!?/br> 秦玦沒說話,沉默的看著虎房,神情間閃過一絲莫名。在宦者以為他會開口詢問時,卻什么都沒說,繼續邁步前行。 在他離開后,李夫人輕搖絹扇,笑道:“不錯?!?/br> 這個不錯是說秦玦,亦或是另有所指,唯有天知地知南康公主知。 “阿妹以為不錯?”南康公主飲下半盞茶湯,放下漆盞,令宦者和宮婢退下。 “的確不錯?!崩罘蛉溯p聲道,看向南康公主,話鋒突然一轉,“那幾味香料,我的確還有,卻不能給?!?/br> “為何?” “阿姊何必明知故問?!崩罘蛉藫u搖頭,“劉皇后本意如何,未曾當面,實難以猜測。如果秦策這個時候駕崩,秦氏兄弟中,七成以上是秦四郎登上皇位?!?/br> 南康公主收起輕松表情,神情變得凝重。 “從長安傳回的消息,秦策英雄一世,登基之后卻變得糊涂,幾番行錯事,使得父子離心,夫妻反目?!崩罘蛉死^續道。 “他在位一天,長安必不能上下一心?!?/br> “再者,其子各掌兵權,鎮守一方。一旦秦策暴死,要么起兵重演永嘉之亂,要么兄弟齊心,擰成一股繩?!?/br> 話到此處,李夫人頓了頓,一字一句道:“如為前者,則北地大亂,胡族之禍恐將重演。如是后者,官家想再取長安絕非易事?!?/br> 李夫人還有一層顧慮。 如果秦策是死在香料之上,哪怕只是間接,到時被長安利用,指桓漢包藏禍心,暗害秦帝,豈非要陷桓容于不義? 戰事一起,秦氏以報仇為名南攻,縱然不是哀兵,也是占據大義,實對桓容不利。 “此事需得慎重?!蹦峡倒髋呐睦罘蛉说氖?,沉聲道,“我會給劉皇后回信,婉拒此事?!?/br> “那倒是不必?!崩罘蛉宋⑽⒁恍?,指尖滑過南康公主掌心,“不給之前的香料,可以換成別的?!?/br> “別的?”南康公主詫異。 “依舊可以提神,卻不會有助興的效果?!崩罘蛉诵Φ?,“秦帝終歸是耳順之年,精力不濟,用些提神香實有裨益?!?/br> 香料提神不假,一樣會掏空精力。只是效果緩慢,不如之前顯著,更不會讓秦策精神煥發,生出年輕二十歲的錯覺。 斟酌片刻,南康公主點點頭。 “可行?!?/br> “阿姊寫信時,可言制香的材料難得?!?/br> 事實上,此言并非杜撰。 劉皇后想要的香料,里面含有龍涎香,海上方能尋到。此物曾被前朝方士指為龍涎,龍睡時流出,在海中凝固,故而得名。 李夫人制香所用,實為桓祎在海上尋得。 按照老船工的說法,打漁二十年,這還是他頭次遇見此物。 “這事需得告知官家?!崩罘蛉擞值?,“官家同秦氏四郎情誼匪淺,總該知曉一二?!?/br> “嗯?!蹦峡倒鼽c點頭,思及桓容和秦璟之間的關系,禁不住又回想起那枚鸞鳳釵,不由得深深嘆息。 “阿姊?” “瓜兒難得遂心一回,偏偏……” “阿姊,官家是隱于世間的蛟龍,即將展翅的大鵬,早晚要乘風而起,俯瞰華夏九州,一統八荒六合?!?/br> 李夫人說話時,用力握住南康公主的手。 “兒女情長不為過,然以為官家的性格行事,真到那一天,必會以國為先?!?/br> “我知道?!蹦峡倒鏖]上雙眼,眉心緊蹙,許久沒有放松。 正因為知道,她才會發出嘆息,才會道出桓容難得遂心。 “罷?!绷季弥?,南康公主搖搖頭,“我子之志,當為秦皇漢祖,而非敗于垓下的西楚霸王?!?/br> 項羽隨叔父反秦,大敗秦軍于巨鹿,英雄蓋世,天下聞名。 秦亡后定都彭城,稱西楚霸王。 如此英雄,終敗于漢軍之手,怎不令人唏噓。 想到項羽,思及彭城,南康公主忽然覺得,一切的一切,或許冥冥之中早有定數。 “阿姊在想什么?” “沒什么?!蹦峡倒鲹u搖頭,壓下突起的念頭,“書信寫好,再將此事告知瓜兒?!?/br> 李夫人頷首,喚來等在殿外的宮婢,命其取來裝有香料的盒子。 “有幾味香都合適,阿姊無妨一同挑挑?!?/br> 說話時,李夫人面上帶笑,重復往日柔情,再不見之前嚴肅。 太元五年,七月 秦玦懷揣南康公主和桓容書信,啟程返回彭城。 臨行之前,幽州傳來消息,馬匹牛羊俱已送到,如數清點完畢,按照市價給付金銀和海鹽,并有部分絹布和白糖。運回西??ぶ?,將由商隊帶往草原和大漠。 太元四年,南地遭遇水災,糧食歉收。即便有西域和海貿補充,也不可能給付大批谷物。 桓容同秦璟書信,在信中商量,以金銀、海鹽、白糖和絹布替代。 雙方達成新約,這筆生意做得還算順利。 但是,此次之后,局勢將如何變化,長安和建康是否會撕毀契約,驟起烽火,都還是未知數。 秦璟遠在草原,桓容身在南地,縱然有飛禽傳書,消息仍不免阻隔。 如果生出變故,秦璟又會如何選擇? 桓容早知答案,料定以秦璟的性格,這個答案輕易不會更改。想到十年之約,難免苦笑。 轉眼就是三年過去,距約定之期越來越近。就情感而言,時間過得實在太快。于他既定的目標、想要成就的霸業來說,又難免有些太慢。 太元五年,八月 秦玦抵達彭城,不待歇息,立即調撥人手,分別往長安和西海送信。 往長安的隊伍迅速啟程,不敢有半點耽擱。另一支隊伍沿陸路北上,運送大批的貨物,速度著實慢了不少。 為免秦璟和秦玚擔心,秦玦寫成短信,放飛兩只金雕。 猛禽穿云而過,很快消失在天邊。 秦玦佇立城頭,想的卻是建康所見。 對比長安種種,莫名生出一股焦躁,更夾雜著幾許擔憂。 同月,并州大旱,生蝗災,糧食絕收。 飛蝗漫天,在并州蔓延開來。 西河郡、太原郡和平陽郡盡數遇災。加上天旱無雨,水道干涸,死去的的尸體不能及時掩埋,災情不斷加重,竟生出一場疫病。 短短數月之間,已是餓殍千里。 長安得到急報,秦策當機立斷,再開國庫,下旨征召長安醫者,隨軍隊往并州防疫。 饑民四處乞討,疫病難以根治。醫者熬藥診治,實是杯水車薪。 到最后,為控制疫情進一步擴大,朝廷下旨,凡有疫民的村莊一概封鎖,不許人員進出,違者當即處死。凡是村中老少,無論染病與否,都不許離開半步。 士兵迅速立起柵欄,阻隔開兩個世界。 柵欄外尚有生的希望,柵欄里的只能活活等死。 柵欄之內哭聲不絕。 凄厲、悲慘。 從最初的聲嘶力竭,到中途的苦苦哀求,再到后來的孱弱沙啞,近百人的村莊,最終不剩一人。 哭聲消失后,柵欄沒有拆除,而是借助干旱和熱風,直接沿著柵欄放火。 不斷有火把擲入,赤色的火舌不斷躥起,焦糊味刺鼻。 昔日安詳的村莊,如今盡成一片死地。 柵欄化為飛灰,大地淪為焦土。 透過明亮的火光,隱約可見成排房屋,以及倒伏在屋前的尸體。 有母親懷抱孩童,似是用身體筑起最后一道屏障,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僅有的一切保護自己的孩子。 火光熊熊,烈焰沖天。 黑色濃煙蒸騰彌漫,籠罩在村落上空,久久沒有散去。 天空中不見烏鴉和禿鷲的身影,仿佛這些鳥類也知道,下面這片焦土正發生何等慘劇。 大火燒了一天一夜,終于在翌日凌晨熄滅。 房舍尸身全部化為焦土,不斷有煙氣飄散,多是藏在廢墟下的火星,遇風就燃。 士兵動手清理、揮土掩埋時,不得不以布巾遮面。 醫者站在廢墟邊,背著空蕩蕩的藥箱,鬢發散亂,神情憔悴,眼底盡是血絲,一夜之間竟像老了十歲。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個世道,哪里能為一方樂土,誰又能真的活命……” “師父,劉隊主在叫了?!币幻訑v扶著醫者,滿臉都是憂色,“師父兩夜未曾合眼,這樣下去如何是好?” 醫者搖搖頭,嘆息一聲,拍拍徒弟的肩膀,沙啞道:“記住今日一切,記住我等行醫是為救人活命。我醫術不精,不能救下這些無辜村人,你莫要學我,莫要學我?!?/br> 醫者喃喃念著,雙眼通紅。 “這哪里是救人,哪里是救人??!” 然而,不這么做又能如何? 不封住疫村,任由村人外流,更多的村落將要遭災。屆時,餓殍千里的豈止是并州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