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5節
張幢主靠在城墻邊,大手按住冰冷的墻磚,腦子中閃過一個古怪的念頭:七公子此時返回西河,究竟是因為何事?帶著的那輛大車,樣子有幾分熟悉,似是四公子曾用的武車。 搖搖頭,撇開雜亂的念頭,張幢主收回幾乎凍僵的手指,用力跺跺腳。 他只負責守城,遇秦王下令就奮勇沖殺。其他事不是區區一個幢主能夠關心,自有朝中文武計較。 五百騎進城,大部分暫往軍營,秦玸僅帶二十部曲回府。 饒是如此,動靜依舊不小,引來城中各家注意。 不等父子見面詳談,文武大臣同各家家主已經獲悉,秦玸奉密令,率是五百騎兵自南返回,現已入王府。 “大王究竟是什么打算?” 相同的疑問縈繞在眾人心頭,始終得不出一個準確的答案。只能暫時觀望,待有線索再順藤摸瓜,解開整個謎底。 王府前,秦玸翻身下馬,顧不得擦去臉上的雨水,也顧不得換下冰冷的鎧甲和濕透的中衣,隨手扔出馬鞭,邁開兩條長腿,疾步趕往正院。 彼時,秦策正在處理政務,聽人來報,知曉秦玸自南歸來,不等他吩咐下去,后者已行到門外,帶著一身冷雨和寒氣,踏入室內兩步,跪地稽首。 “父王?!?/br> 秦策眉心一皺,看著額頭貼地的兒子,心頭微沉。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涌上,終究什么都沒說,僅是將秦玸喚起,沉聲道:“去見你阿母吧。諸事已經妥當,三日后可以啟程?!?/br> “父王,諸事既妥,兒欲明日護衛阿母南下?!鼻孬s挺直脊背,目光微垂,并不與秦策對視,語氣卻十分堅定,“阿母的病情拖不得,早一日走,則早一日康復?!?/br> 秦策沉默了。 看著有些陌生的兒子,良久嘆息一聲,“罷,去吧?!?/br> “諾!” 秦玸應諾,起身退出內室。 目送他離開,看著面前被水漬浸濕的蒲團,秦策合上竹簡,望著搖曳的三足燈,出神許久。 后宅處,劉夫人剛用過藥,聽聞秦玸歸來,難得面露喜色,道:“阿嵐回來了?快讓他進來?!?/br> 見劉夫人不比見秦策,秦玸不敢帶著一身冷雨,特地除下鎧甲,換上一身干爽的長袍,才恭敬走進內室向劉夫人稽首,并問候劉媵。 “阿母,兒接到父王的消息,不敢耽擱,立即啟程北上?!?/br> “途中可還順利?” “一切都好?!鼻孬s笑道,“只不過,今歲天氣很不尋常,四、五月連降暴雨,聽積年的農人說,這是水災的征兆?!?/br> 劉夫人嘆息一聲,搖了搖頭,“去歲旱災、雪災,今年恐有水災,胡賊殘兵尚未掃清,你父有意發兵討慕容垂,軍糧恐是難題?!?/br> 秦玸沒有出聲。 今日不討慕容垂,他日也將一戰。 秦氏有意統一北方,繼而橫掃華夏,慕容垂盤踞在側,始終是心腹大患。軍糧有所不足,可以再想辦法。任由慕容垂在三韓之地站穩腳跟,威脅昌黎等地,實非秦策的作風。 事實上,秦玓駐守北疆這些時日,已經制定好進攻的計劃。只等軍糧到位,西河下達命令,必將揮師向東,掃平盤踞身側的賊寇。 “阿母,兒已請示父王,明日就護送阿母和阿姨啟程南下?!?/br> “明日?”劉夫人和劉媵都是面露驚訝。依她們的看法,縱然秦玸歸來,也將在西河停留兩三日。 “早一日啟程,早一日抵達長安?!鼻孬s認真道,“兒接到二兄和四兄的書信,長安宮殿已清理完畢,并做過修繕,就為迎接阿母。幽州答應借醫者并市良藥?!?/br> 說到這里,秦玸話鋒一轉,表情中總算有了幾分輕松。 “阿母和阿姨怕還不曉得,幽州借出的良醫姓華名先,醫術極其了得。聞其祖上是建康神醫,為借他出來,四兄可費了不小的力氣,更放棄攻打姑臧,大軍駐扎廣武郡,由晉兵先入城?!?/br> 劉夫人微愣,繼而蹙眉道:“這事,你父王可知?” “阿母是說醫者還是姑臧?” “兩者皆有?!?/br> “兒不曉得?!鼻孬s搖搖頭,沉聲道,“但兒知道,無論父王意思如何,只要是為了阿母,四兄都會這么做?!?/br> 劉夫人閉上雙眼,神情似有欣慰,更多則是復雜。 “好,明日啟程?!?/br> “諾?!?/br> “你旅途疲憊,今日好生休息?!?/br> “諾?!?/br> 秦玸沒有多說,起身退出內室。 走到廊下時,喚過一名婢仆,問道:“大兄在哪里?” 婢仆不敢遲疑,道出秦玖所在的院落。秦玸抬腿欲走,中途忽又停下,道:“此事不許稟報我母?!?/br> “諾!”婢仆唯唯應諾,福身不敢抬頭。 秦玸轉過身,表情愈發冰冷,單手握住腰間寶劍,雙眸中充斥寒意。 在他離開不久,劉夫人和劉媵就得知消息。婢仆縱然沒說,也不妨礙兩人知曉發生在內宅中的一切。 “這孩子?!眲⒎蛉藫u搖頭,突然咳嗽起來。 “阿姊,阿嵐有分寸?!眲㈦糨p輕順著劉夫人的后背,感到掌心下的單薄,眼圈泛起一陣熱意。 “再者說,阿嵐這時回來,必定會引人注目。與其等他人生事,不如順他的意思。何況,大公子頹廢這些時日,如果兄弟倆見上一面,說不定能想通幾分?!?/br> 想通? 劉夫人苦笑。 她之前那般說,秦玖依舊故我。讓他想通,怕是比登天都難。 不提劉夫人和劉媵,秦玸怒氣沖沖趕往西院,見到一身頹敗的秦玖,怒氣更甚,壓都壓不下去。 “阿兄?!鼻孬s站在門邊,并不走入內室,“這些時日未見,玸幾乎認不出阿兄?!?/br> 秦玖抬頭,表情木然的看著秦玸,不發一言。 “阿兄,”秦玸深吸一口氣,道,“玸的劍術是阿兄所教,今向阿兄討教,未知兄長意下如何?” “討教?”秦玖開口,聲音沙啞,像是砂礫磨過嗓子。 “阿兄可愿?”秦玸緊盯秦玖雙眼。 他之前并非虛言。 眼前這個人太過陌生,陌生得幾乎讓他認不出。 兄弟倆一坐一立,對視良久。 香爐浮起裊裊青煙,雨水打在窗戶上,沙沙作響。廊檐下垂下成片的雨幕,倏爾被撕扯成流瀑,砸出一個個晶瑩的水洼。 “……好?!?/br> 秦玖站起身,腳步微有些搖晃,大衫穿在身上,沒有飄逸之氣,只顯得頹廢。 秦氏兄弟皆身材高大,秦玖和秦玸對面而立,個頭幾乎不相上下。 “請!” 秦玖沒有令人取木劍,回身走向木架,抽出一柄寶劍。 長劍出鞘,寒光四射,鋒刃渴飲鮮血。 秦玸頷首,同樣抽出佩劍,將劍鞘棄在廊下。 兄弟倆未再說話,邁步走出廊下,對面立在雨中,任由冷意浸透全身。下一刻,劍鋒穿透雨幕,寒光相擊,發出陣陣嗡鳴。 雷聲轟鳴,大雨傾盆。 寒光一道接一道閃過,嗡鳴聲震耳。長袖在雨中飛舞,兩道修長的身影交錯而過,劍鋒相抵,殺氣四溢。 曾親密無間、并肩作戰的兄弟,此時形同陌路。 往昔的一幕幕在腦海中閃過。 一株古木下,秦玖手把手教秦玸和秦玦舞劍。秦玚和秦璟抱臂站在一旁,看著兩個不及腰間的兄弟,臉上都帶著笑意。 那一頁融在歲月里,逐漸泛黃,繼而碎裂在風中。最終化為細沙齏粉,再無法拼湊。 一劍接著一劍,秦玸用足全力。經歷過戰火的洗禮,通身煞氣。 秦玖即便頹廢,一身的武藝終歸不是虛假。何況,秦玸的劍術是他親手所教,幾招之后,已是隱隱占據上風。 然而,終被酒水掏空身體,體力不濟,優勢未能維持多久,很快落入下風。 長劍再次相擊,帶起的冷風劃開雨幕。 剎那間,雨水被從中截斷,破碎的雨珠停留在半空,好似慢動作回放一般。 當! 又是一聲脆響,兩把寶劍同時脫手。 秦玸順勢握拳,狠狠砸向秦玖的腰腹。 砰地一聲,秦玖沒能躲開,被擊中側腹,臉色一陣青白。 秦玸趁勢追擊,一拳接一拳砸過去。待秦玖開始反擊,兄弟倆竟似惡少年一般翻滾在地,全身染滿泥水,眼圈嘴角都帶著淤青。 砰! 又是一拳,秦玖仰倒在地,胸口上下起伏,用力的喘著粗氣。 秦玸拽住他的衣領,拳頭高高舉起,卻停在半空,終于沒有再落下。 “阿兄,你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秦玸收回手,站起身,看著倒在雨中的秦玖,沙啞道:“你不是教我劍術的長兄,不再是年少隨軍征戰,被贊英雄的秦氏郎君,不再是了?!?/br> “阿兄,你知道嗎?你的心思,其實我們都知道?!?/br> “四兄沒想過和你爭,從來都沒有?!?/br> “二兄知道、三兄知道,五兄和阿巖都是一清二楚,唯獨你不知道?;蛟S你知道,只是被蒙住雙眼,不愿意去看,也不愿意認真去想?!?/br> “胡賊未滅,我們兄弟先起嫌隙,除了讓親者痛仇者快,還能有什么好處?” “五兄被賊寇埋伏,失去一條胳膊,四兄就帶兵屠了胡賊幾個部落。相反,四兄和三兄鎮守邊境要地,阿兄你又做了什么?”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