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節
“父王不說,阿母也不說,可不意味著別人都不知道!” “阿兄,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究竟是何原因?你可曾仔細想過?” 留下這句話,秦玸轉身拾起佩劍,取回留在廊下的劍鞘,如來時一般,穿透雨幕,大步離開,再沒有看秦玖一眼。 躺在院中,任由雨水當頭砸下,秦玖忽然放聲大笑,笑到最后變成嗚咽,似受傷的猛獸,孤獨離群,再尋不回歸路。 寧康三年,五月初 劉夫人和劉媵離開西河郡,在秦玸和五百騎兵的護衛下,啟程前往長安。 有秦玸帶來的武車,劉夫人可安心休息,不因旅途而加重病情。劉媵不假他人之手,親自照顧劉夫人,留下貼身婢仆助阿曉處理后宅之事。 一切都在暗中進行,劉氏姊妹埋下多年的棋子,一顆接一顆開始發揮作用。 在隊伍抵達長安時,西河傳來消息,曾為劉夫人診脈開藥的醫者突然暴斃,王府后宅中死了兩個美人。 秦策趁機敲打麾下文武和新投的豪強,取得不錯的效果。 只不過,各家并未停止向王府后宅送美,據悉,有青、冀兩州豪強投靠,不只送美人,更送出大量的糧草和人口。 女郎背靠家族,一時間風頭無兩,王府后宅的老人都要退一射之地。 消息陸陸續續傳來,劉夫人和劉媵僅是一笑,并未放在心上。 說白了,該做的都已經做了,今天的局面也在意料之中,不值得太過煩擾。何況,這些美人爭得厲害,也從側面反映出各家的態度。 與其被那些無關緊要的事分心,遠不如趁機看個清楚明白,究竟哪家可以拉攏利用,有利于統一北方的大業;又有哪家純粹是投機,于秦氏今后發展不利,可以高高掛起,隨時隨地拋到一邊。 “離開西河,反倒看得更加明白?!庇眠^華先的藥方,劉夫人的病況逐漸減輕,身體一日好過一日,精神也恢復往昔。 “阿姊能夠病愈,他事都無所謂?!眲㈦艚舆^漆碗,隨手放到一邊,道,“該與四郎君書信,當好生謝一謝桓敬道?!?/br> “的確?!眲⒎蛉祟h首,撇開鬧心事,想到關于桓容的傳言,不免生出許多好奇,“說起來,他行冠禮時,阿崢特地送回書信,寫明要送鸞鳳釵。我想問來著,可惜事情實在太多,三兩回繞過去,到頭來竟是忘了?!?/br> 劉媵笑著遞過絹帕,道:“我聽說桓氏郎君美姿容,被贊良才美玉,相貌品行都極是不凡。每次入建康,都引得女郎挽手阻路,擲果盈車,盛況不亞于當年的潘安仁?!?/br> 劉夫人也笑了。 “聞南地郎君雅致,不同北地郎君豪邁,如果有機會,我倒是想當面見上一見?!?/br> “四郎君和桓郎君交情匪淺,總有機會?!?/br> “希望吧?!?/br> 秦氏和晉室終歸不是一路。 秦策有意掃平天下,同南邊終有一戰。到時是個什么情形,現在實難預料。能不能當面見到桓容,如今還很難說。 如果見到,怕也會是在戰場上。 想到這里,劉夫人再次嘆息,本來舒緩的表情重又變得肅然。 為了她的病,阿崢讓開路,放棄先攻姑臧的機會。此舉會帶來什么后果,現下尚難斷定,今后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幽州,盱眙 桓容接到秦璟的書信,知曉諸事順利,對方信守承諾,暫時駐兵廣武郡,當下心頭一松。再看桓石虔送來的消息,更是長長舒了口氣。 姑臧既下,西域商路即將打通。 什翼犍跑去北邊,造不成任何威脅;殘余的氐兵也不成氣候。只要拿下涼州全境,打通往沙州的舊路,西邊的事就能告一段落。 準確點說,是最緊要的關節打通,他可以暫時脫開手,將后續事宜交給桓豁和楊亮,自己啟程前往建康,完成賈秉制定的計劃。 放下絹布,將一盤鮮rou推到蒼鷹跟前,桓容起身走到廊下,嗅著迎面撲來的花香,嘴角牽起一絲笑痕。 起風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不撞南墻不回頭 寧康三年, 五月丙午 朝會之后, 群臣散去, 司馬曜被王太后請往長樂宮。 作為哀靖皇后的侄女,司馬曜未來的皇后,王法慧幾次被王太后召入臺城。準婆媳之前尚算融洽, 對于這個性格爽朗,甚至是有幾分男兒氣的女郎,王太后十分喜愛,每每召她入宮,都會有大筆的賞賜。 司馬曜則不然, 對于王法慧, 他有本能的抵觸。表面上同王太后妥協, 私下里總會露出幾分。加上王氏不是他喜歡的美人類型,兩人幾次見面, 都是不歡而散。 司馬曜氣沖沖的回到太極殿, 關起門來, 砸碎滿地玉器。 王法慧回到家中, 毫不避諱的向親娘抱怨,“奴子終歸是奴子!兒怎能嫁這樣的人!” 在司馬曜眼里,兩人輩分始終是個問題。對王氏而言,司馬曜的親娘血統更是硬傷。 尚未成婚,僅是見了幾面,彼此的傷害已高達千點。大婚之后朝夕相對,不知道臺城內又會刮起幾場颶風。 王太后看在眼里,起初調解兩回。見兩人都沒有回轉的意思,干脆撒開手不管。 反正這場婚事關系的是利益,夫妻是否彼此相悅,問題并不大。只要司馬曜能給皇后體面,王氏不在眾人面前落天子面子,湊合到一起,日子總能過下去。 王太后想得不錯。 但是,想法再好,架不住有個一心撞南墻的司馬曜。 她壓根不曉得,司馬曜暗中策劃以南康公主為質,意圖逼桓容交權。如果曉得,百分百會一巴掌扇過去,做出和當年褚太后同樣的選擇:廢帝! 可惜司馬曜鐵了心要做一件“大事”,吐出憋在胸口三年的惡氣。行事小心不說,瞞過了王太后,更招攬吳姓士族,借助后者的力量,使計劃每一步都做到“完美”。 三度送信幽州,得到南康公主的回復,司馬曜激動得臉色漲紅,控制不住喜色。 司馬道子聞訊,全無半點興奮,反而慘白著臉,如喪考妣。 他不知道全部計劃,但能猜出個大概。由司馬曜之前的話推測,他當真是要做“大事”,大到無法獨自承擔后果,很可能要整個司馬氏背鍋。 “阿兄,真要如此?需知桓敬道并非沒有謀算,南康亦非善與之人。如事情敗露,阿兄可曾想過后果?” 司馬道子已為自己找好退路,但他不想看著整個司馬氏被拖累。即便和司馬曜越行越遠,兩人終歸是同胞兄弟,血緣上無比親近,不想眼睜睜看他走上死路。 離開建康之前,他和司馬曜一樣不知天高地厚。 在封地一段時日,他終于明白,所謂坐井觀天、自以為是,到頭來害的只能是自己。 奈何司馬曜陷入事情成功后的幻想,壓根不聽勸。 看著滿臉通紅,興奮難以抑制,半句話都聽不進去的司馬曜,司馬道子暗暗搖頭。心下決定,離開臺城后,勢必要再往烏衣巷。 他要拜訪的不是太原王氏,也不是陳郡謝氏,而是自王獻之入朝之后,逐漸恢復氣候,能與前兩者分庭抗禮的瑯琊王氏。 王獻之和謝玄領兵在外,消息不斷傳回建康。 大軍已打下姑臧,不日將拿下涼州全境。 消息傳回之后,無數雙眼睛盯著姑臧,許多有子弟要出仕的士族高門更是蠢蠢欲動,希望能打通關節,借機選官赴任。 這些家族不比頂級高門,縱然能選官,品位也多不入流。在建康苦熬數年,做出一番成績,才能慢慢升至八、九品。 再向上,則要面對王、謝這樣的龐然大物。除非子弟驚才絕艷,否則更多止步末流,終生無法進入權力中心。 出仕邊地則不然。 一來,外放為官,品位總能有所提升;二來,在建康不入流,放到都城之外,頭頂則會罩上一層光環; 第三,也是最重要一點,涼州是新打下來的,當地的治所官員多要新選,機會著實不少。且當地豪強有先投張涼、后臣氐秦、轉眼又歸順什翼犍的黑歷史,面對朝廷委派的官員,總會少一兩分底氣。 此消彼長,縱然不能一舉大權在握,比起他處的掣肘,定然能輕松幾分。 想到這里,司馬道子不禁搖頭。 “事情真這么簡單,八成太陽要從西邊出來?!?/br> 明面上,涼州打下來后即歸入晉朝。實際上,該地早被龍亢桓氏、陳郡謝氏、瑯琊王氏和弘農楊氏刮分。 參照扶風、天水和隴西等地的例子,出任該地的官員,不是出自四姓就是四家姻親,要么也是同盟舊友。 誰都不是傻子,費心費力打下來的地盤,轉手讓給旁人? 想想都不可能。 桓元子病死之后,建康不是沒有動作,可惜回回落空。相比之下,桓氏發展驚人眼球。鋪開輿圖,可以清楚看到,桓氏及其同盟近乎掌控了大半個晉地! 如今陳郡謝氏和桓氏合作,桓豁有意將揚州牧讓與謝安,可以想見,事成之后,皇權會落到何等尷尬的境地。 郗愔倒是有能力同桓氏一爭,畢竟他手里握著北府軍。 問題在于,郗愔年事已高,他的幾個兒子,郗超的才敢干數一數二,奈何和親爹不是一條心;郗融倒是聽話,可惜才干不及郗超五分,更有清談愛好;郗沖年紀太小,郗方回有心培養,也未必能撐到他長大。 最顯著的例子,桓溫曾將兩個幼子接到姑孰教養,結果如何? 到頭來,接過他位置的依舊是桓容。 郗愔的身體甚至比不上桓大司馬,誰也不敢保證,是不是會突然染上一場大病,就此造成郗氏的“權利真空”。 司馬道子越想越是心驚。 他甚至考慮,拜訪瑯琊王氏之后,是不是要主動給桓氏送去書信,為自己再尋一條后路。此舉固然會背叛司馬曜,可誰讓后者不聽勸,蚍蜉撼樹,偏要往死路上走。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然而,如果被他人知曉,自己又當如何應對? 正搖擺不定時,一輛馬車突然正面行來,同司馬道子的車架擦身而過。 健仆正要出聲喝斥,卻見司馬道子推開車門,看清馬車上的徽記,直接令他閉嘴。 “殿下?”家仆不解。 “走!” 司馬道子知道,自己這個諸侯王貌似尊貴,遇上王謝士族照樣什么都不是。再加上為出行方便,并未打出諸侯王儀仗,實不好追究對方無禮。 迎面過來的這輛馬車雖非王謝,卻是高平郗氏。 如他沒有認錯,坐在車內的不是旁人,正是郗愔長子——中書侍郎郗超! 桓溫駕鶴西歸,郗超入朝為官,縱然和郗愔不和,仍無人敢小看他半分。 最主要的原因,他身后站著桓氏,更準確點說,桓容! 目送馬車行遠,司馬道子心頭發沉,想到自己今后的處境,莫名感到一陣心慌,連聲吩咐健仆揚鞭,盡速前往烏衣巷。 郗超沒有認出馬車,為他驅車的護衛卻認出了對面的健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