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節
“是嗎?” 桓容嘆息一聲。 事實上,早在去年十二月,桓大司馬便已病逝。只是秘不發喪,直到桓氏私兵調至豫州,由桓容完全掌握,朝廷授下九錫,整個過程走完,確保沒有出現任何差錯,方才傳出哀訊。 料到有今日,桓容仍不免感覺復雜。 桓大司馬故去,桓沖將代他鎮守姑孰,掌握西府軍?;富礞偸厍G州,遙領揚州牧,桓氏一族并未四分五裂,反而比先時更加“抱團”,不肯被外人所趁。 思及種種,桓容禁不住嘆息一聲。 桓大司馬英雄一世,即使未償夙愿,沒有登上九五,終得九錫,也算是一種安慰。 既然亡者已逝,往日恩怨都將隨風而去。留下的人仍要前行,在亂世中走出一條不同的路。無論能不能走到盡頭,至少努力過,終歸不會后悔,更不會留下遺憾。 “走吧?!?/br> 撫過蒼鷹背羽,桓容信步穿過廊下。 脊背挺直,目光堅毅,袖擺隨風振動,仿佛大鵬振翅,即將乘風而起。 第一百八十五章 說服 時逢元月,盱眙少見晴日。難得幾天未落雨雪,卻是冷風陣陣,更覺得陰寒。 穿過廊下時,冷風迎面席卷,似能穿透骨髓?;溉菁涌炷_步,行到東院門前,恰好見虎女和熊女手持金絲絞成的粗繩,引兩頭猛虎入籠。 兩虎尚未成年,個頭已經不小??v然被馴養,每日仍要關入籠中,以免傷人。 “郎君?!?/br> 籠門關好,兩頭猛虎開始享用鮮rou?;⑴托芘I硇卸Y,側身讓到一邊。 一月前,高岵率族人抵達盱眙城,憑桓容留下的木牌,入南城大營。 見識過州兵的鐵律、私兵的勇猛以及桓氏仆兵的血性,高岵嚴令族人,cao練必盡全力,日后有機會臨戰更要沖鋒在前。 “我等初來乍到,未立一功,依仗的不過是先祖留下的練兵之法。如想在桓使君麾下站穩腳跟,光會練兵列陣無用,必要有實在的功績!” 許超、魏起和馬良等均是由伍長晉身,立功之后方才升為什長,如今僅兩人升為隊主。高岵等人未立寸功,剛來自成一隊,并調撥近百州兵cao練,自然讓未見過戰陣的將兵不服。 幽州尚武,軍營之中更是憑本事說話。 眾人不服高岵,常借cao練比武挑釁。三番兩次下來,多少見識過對方的本領,彼此都生出忌憚。 最直接的后果,cao練更加努力,路過營門,總能聽到聲聲大喝,伴著掄起飛石的嗖嗖聲,以及兵器掃過的破風聲。 氣氛能夠感染人。 大營上下鉚足一股勁,州兵、私兵、仆兵皆不甘落后。連投奔的羯羌都被帶動,全身心的投入其中。 只要桓容一聲令下,甭管朝哪個方向進攻,將兵都會嗷嗷叫著往前沖,絕無一人怯戰。 既然應征拿餉,自要戰場上見真章。 立功才能升官,升官才可封妻蔭子,繼而興旺家族。再者說,大家一樣cao練,一樣比武,別人勇往直前,自己臨陣退縮,一頂“懦夫”的帽子扣上,同鄉、同族都會被帶累! 這樣的事沒人能夠做出,也萬萬不能做出。 “不是桓使君,家人能吃上飽飯?族人能有一處安身之地?甚至開荒種田,經營坊市買賣?” “我等既然投軍,自要報效使君!” “不思活命大恩,豈是人子所為!” 在賈秉和荀宥等人的推動下,幽州上下盡知桓使君而不知晉室,如果哪天桓容兵指建康,將兵百姓都會眼也不眨一下,抄起兵器跟著使君進發。 戰旗所指,管你是不是皇族宗室,管你是不是士族高門,統統都要趴下! 豫州剛入治下不久,固然有尚武的風氣,民心依舊有所保留。 賈秉向桓容建議,無需將州內官員全部撤換,以免造成人心不穩,可以一點點向內摻沙子,從幽州的豪強士族,到隨袁峰投效的袁氏舊人,均可向州內安排。 “三方角力,自無暇生出他念。明公只需穩坐棋盤,執棋落子即可?!?/br> 之所以敢這樣安排,全因豫州地理位置特殊。東臨幽州,西接荊州,南靠江州,三面都是桓氏勢力,州內官員想生二心另謀他主都不可能。 除非向北跑。 而以為目前秦氏和幽州的關系,十有八九前腳剛投,后腳就被綁成粽子押回來。 投靠氐人? 這個念頭壓根想都不用想。 未曾出仕也就罷了,但凡能被朝廷選官,皆有家族為根基,舍棄家族投靠胡人,祖宗都會被氣得從墳墓里跳出來。 沒用太長時間,豫州的形勢漸趨平穩,縱有一兩個不平的聲音,也沒濺起多大的水花。這讓等著看熱鬧的某些人很是失望。 所謂的“某些人”,既有與桓容不睦的對手,也有桓熙桓濟等同父兄弟。 每每想到這里,桓容都覺得費解。 要說看不清形勢,未免有些牽強??梢约易鍨橄鹊漠斚?,如此數鼠目寸光的確讓人無語。難怪歷史上會聯合桓秘加害桓沖,最后事敗被流放,估計雙眼早被嫉妒和不甘蒙住,智商常年不在線。 相比之下,瑯琊王氏、太原王氏能根基牢固,人才輩出,延續幾百年,形成獨特的門閥政治,絕非沒理由。 想到自己要面對桓沖一樣的“難題”,桓容難免有幾分頭疼。 桓沖好歹是叔父,處置桓熙桓濟不用留手。自己是這幾個“智商不在線”的兄弟,動手難免被世人說嘴。 先前非議桓大司馬的刀筆,此刻怕早已盯上自己。 但因此退縮,放任桓熙桓濟等胡鬧,桓容絕對做不到。與其等他們鬧出亂子,給外人可趁之機,還不如自己下手。 反正都有“水煮活人,喜食生rou”的兇名,再加一兩樁又有何妨。 歷史是任憑人打扮的小姑娘。 等他手握大權,俯瞰世間眾生,讓史官春秋一下,想必不是什么難事。 換做三年前,桓容絕不會有此類想法?,F如今,他徹底融入這個時代,走上和預想中完全不同的道路,不能以此間規則行事,早晚會被對手吞噬。 思緒翻騰,額際一漲一漲的疼。 桓容深吸一口氣,勉強壓下突起的煩躁,除下木屐,邁步走進房門。在外室暖了片刻,方才行入內室。 彼時,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正坐在屏風后,展開姑孰送來的書信細讀。一個熟悉的身影坐在屏風前,一身素色長袍,發束葛巾,竟是許久不見的郗超。 桓容詫異挑眉。 看看側身行禮的郗超,又看看白玉鑲嵌的屏風,不禁暗道:這位怎么會來盱眙,難道不怕親娘仍記前事,將他一劍扎個對穿? “見過郎君?!?/br> 郗超在桓溫幕下多年,官至侍郎。在桓溫活著的時候,即便品位高于他的官員,都要對他客氣幾分。如今桓溫去世,他又同郗愔決裂,估計日子不會太好過。 想到這里,桓容無聲嘆息,拱手還禮,又問候過親娘和李夫人,方才正身坐下。 “郗侍郎前來報喪?!蹦峡倒髀曇粑?,“你父病發突然,來不及見最后一面。你需盡快動身前往姑孰,同你幾位叔父和族中商定喪葬之禮?!?/br> “諾!” 時下無需守孝三年,更無丁憂一說。 桓容身為幽州刺使,同時掌控豫州,不能長時間離開盱眙,待桓大司馬出殯之后,就當立刻返回轄地。 “大司馬喪期已定,由術士卜笄?!臂鲅缘?,“目下,使君兩位叔父已往姑孰,仆攜其書信,請使君往姑孰奔喪?!?/br> 屏風后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阿麥自右側行出,將一卷竹簡交給桓容。 竹簡上的字跡并不陌生,明顯出自桓沖。內容不長,言明桓大司馬病逝,促桓容上表朝廷,并盡快趕往姑孰。 從頭至尾看過兩遍,確定沒有任何疏漏,桓容放下竹簡,問道:“建康兄長處可有人送信?” “有?!臂院喴赓W,道出送信之人,并言桓大司馬臨終有遺名,言世子桓熙才具不佳,不可掌桓氏。承爵后仍留建康,姑孰交由桓沖鎮守。 “阿兄留在建康?”桓容微感驚訝。 “是?!臂^續道,“大司馬還有言,待葬禮之后,送二公子往建康。兩位小公子送至盱眙,交由殿下教導?!?/br> 桓容眉心微擰,下意識看向屏風后。 “馬氏和慕容氏如何安置?”南康公主出言,似不意外這番安排。 “馬氏為大司馬殉,慕容氏隨行建康?!臂瓜乱暰€,聲音沒有太大起伏,“凡其身邊婢仆,皆同往?!?/br> 也就是說,馬氏身邊的人一個都不能活。 屏風后久久無聲。 李夫人看向南康公主,后者握住她的手,繼而拂過她的發,紅唇輕動,無聲道出兩個字:“放心?!?/br> 馬氏為桓大司馬殉,有因也好,無因也罷,查出不對也好,僅是湊巧也罷,事情至此,南康公主不會讓李夫人出事,任憑是誰,也休想動她一根頭發。 “大司馬有言,建康、姑孰兩府皆交殿下安排?!?/br> 簡言之,除了兩個年幼的兒子,余下的姬妾美人,全部交給南康公主處置。 該說的話說完,郗超起身告退。 桓容同南康公主低語兩聲,匆匆追了出來。 “郗侍郎慢行一步?!?/br> 郗超停在廊下,轉身看向桓容。因未戴冠,鬢邊的銀絲極是明顯。 “使君可有吩咐?” “不敢言吩咐?!被溉菡径ㄖ?,仔細觀察郗超,片刻后道,“郗侍郎今后有何打算?” “使君何意?”郗超皺眉,“今姑孰改由江州刺使鎮守,仆非其幕下,自當返回建康?!?/br> “郗侍郎打算回建康?”桓容心頭微動。 “自是?!?/br> “郗侍郎仕家君多年,知家君之志?!被溉蓊D了一下,認真組織語言,“功業未成,就此返回建康,難道不會不甘?” “使君如要召超至幕下,恕超不能從命?!臂淮蛩憷@彎,直接張口拒絕。 “郗侍郎誤會了?!被溉輷u搖頭,正色道,“我非此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