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節
風雪漸小,商隊領隊最先出聲:“仆等自南來,途徑此地,遇賊寇劫掠,不忍邊民受難,故而出手相助?!?/br> 這番話貌似不咸不淡,實則已表明立場,他們站在秦氏一邊,鮮卑騎兵如要趁火打劫,肯定要嘗一嘗箭雨的滋味。 雖然沒打出旗幟,但在此時北上昌黎,且有這般力量,除了幽州商隊不做他想。 秦璟向出言的商隊首領致謝。 距離有些遠,看不清五官相貌,聲音卻有幾分熟悉,顯然不是第一次北上。 兩方達成默契,鮮卑騎兵的處境變得微妙。 好在后者并不打算進攻昌黎,更不想同秦氏交惡。事實上,他們是來投奔秦氏,正愁沒有投名狀,氐人和柔然部落就聯手搭橋,給了他們機會。 擔心秦璟誤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領軍的幢主打馬上前,不用部下跟隨,行出大概百余步,揚聲道:“秦將軍莫要誤會,我等并無他意,實誠心前來投效,還請將軍收留!” 投效? 秦璟神情一肅,秦玓亦是眉心緊擰。 沒得到回應,鮮卑幢主不以為意,繼續自顧自的說道:“某名染虎,乃前燕國太傅,庸王評麾下?!?/br> “庸王北歸祖地,某一路跟隨?!?/br> “去歲庸王同吳王交戰,某奉命守衛大營,提防他部偷襲?!?/br> 說到這里,染虎攥緊韁繩,臉頰抖動,顯然是想起深惡痛絕之事。 “不想,柔然部未有動作,投奔庸王的漁陽王卻是十足小人!不顧庸王收留之情,暗中勾連慕容垂,火燒輜重,并劫持庸王家眷!” 染虎越說越氣,如果慕容涉在場,必定會生啖其rou。 “某等得到消息,立即趕往救援,結果,結果,”染虎雙眼泛紅,恨聲道,“庸王已然兵敗,被吳王斬于陣前!家眷盡被屠戮,三歲的小郎君也被弓弦絞死!” 染虎的聲音在朔風中回響,仿佛一陣陣孤狼的哀鳴。 “某等來不及救出庸王,唯有立誓為庸王報仇!留在庫莫奚必定被吳王追殺,故南下昌黎,愿投效將軍,只求給某等一個容身之地!” “某等愿為馬前卒,為將軍沖鋒陷陣,萬死不退!只求他日能手刃慕容垂慕容涉,為庸王殿下報仇雪恨!” 話音落下,染虎翻身下馬,不顧雪冷,跪地稽首,久久不起。 秦璟召來兩名甲士,命其扶住秦玓,單手抓起扎在地面的長槍,排開眾人,不顧傷重,一步一步走到染虎面前。 相距兩步,秦璟停住。 “鄴城乃秦氏攻下,你不恨我?” 染虎搖頭。 “成王敗寇?!?/br> “慕容評敗于慕容垂,豈非如此?”秦璟俯視染虎,不放過他的任何表情。 “某忠于庸王?!比净⑻痤^,雙目直視秦璟,沒有任何隱瞞,“庸王早有北歸之意,是國主不聽!即如此,落得什么下場都是自食其果!何況,某前曾聽聞漁陽王暗語與謀士,國主未亡于城破,而是投靠氐人,藏于長安?!?/br> 比起秦氏攻破鄴城,染虎更不恥于慕容暐此舉。 秦璟皺眉。 攻下鄴城之后,壓根沒發現慕容暐的蹤跡,其后也沒有任何消息,他是如何跑去長安?甚者,為何探子未送出一點消息? “此事僅是傳言,真假無法確定?!比净⒗^續道,“某等真心實意投靠,請將軍收留!” 秦璟看了染虎許久,在對方忐忑不定時,忽將槍頭搭在染虎肩上。 染虎立即會意,直接握住鋒利的槍尖,任由掌心被劃破,將流出的鮮血擦在臉上,畫上額間。 “某向天神立誓,誠心投效,為將軍手中利劍,身前盾牌!” 秦璟收回長槍,同時蘸血劃過臉頰,沉聲道:“我接受你的誓言,他日兵下慕容垂,必將他和慕容涉交你斬首!” “謝將軍!” 染虎伏跪在地,再行大禮。他身后的千名鮮卑騎兵同時翻身下馬,以長刀劃破掌心,將鮮血涂在臉上。 從今日起,他們將奉秦璟為主,如染虎所立的誓言,做他手中利劍,為他身前盾牌。 鮮卑是草原民族,天性勇悍,崇拜強者??v然南下多年,天性仍不會改變。 唯有強者才能讓他們臣服。 故而,他們是對秦璟立誓,奉他為主,而非整個秦氏。誓言在前,只要秦璟下令,他們會向任何人揮刀,絕不會有片刻猶豫。 因鮮卑騎兵的出現,幽州商隊就變得不起眼。此后行商口口相傳,提及昌黎之戰,多會提到千余慕容鮮卑,少有人說到這支古怪的車隊。 昌黎城之戰的消息傳出,秦策立即做出一番布置,派遣身邊大將趕往昌黎,接替秦玓和秦璟的守城之責,嚴令二人閉門養傷,傷不養好不許踏出房門一步。 此后,又對平陽、河東的兵力布置做出改動,平陽增兵五百,河東增兵八百,秦玖被調回武鄉,暫不掌兵,秦玚代為河東鎮守,秦玸改鎮平陽,秦玦代守彭城。 秦玒移守荊州,在秦玚鎮守河東期間,替她處理州內事務。 作出這一番安排,秦策大舉調兵,從西河攻入秦境,半月之內連下三城,壓根不給氐人喘息的機會。 城內守軍被殺得一干二凈,援軍也被伏兵襲殺,沿途鑄起六座京觀,明擺著告訴苻堅;老子年不過了,就是要玩命報復你!改天必要到長安造一座京觀! 幾戰打下來,邊境的氐人被打得沒了脾氣,連連向長安發出急報。除了軍情之外,字里行間都是埋怨,可謂是怨氣沖天。 究竟是誰出的餿主意? 聯合柔然突襲昌黎,勝也就罷了,結果非但沒勝,反倒敗得徹底。半點好處沒占到,反而惹來秦氏的瘋狂報復! 出主意的躲在長安什么事都沒有,自己留在邊境挨刀挨槍! 這事絕不能就這么算了! 秦策擺出架勢,誓要與氐人決戰。以秦氏仆兵奔襲的方向,近乎要一路打到長安。 苻堅終于意識到情況不妙,匆忙從各處調兵,希望能擋住這股進兵的勢頭,消磨掉對方的銳氣,讓戰爭進入拉鋸,好歹勝回兩場。 不料想,秦氏在東邊發起進攻,柔然部落又玩起背后捅刀的把戲。 提盟約? 不好意思,和你定盟的是雜胡,屬于邊緣部落,咱們祖上是匈奴,和他們不是“一家”。所以,盟約直接丟一邊,該搶的繼續搶,該殺的繼續殺,氐秦北邊燒起一場接一場戰火,始終沒有熄滅的跡象。 鮮卑王庭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壓根不打算管。遇上機會還要添幾根柴,讓火燒得更旺一些。 顯然,氐人的舉動觸動了王庭“脆弱”的神經。內部不聽調遣,還可以當做自家的事處理。氐人橫叉一腳算怎么回事? 早聽說苻堅有一統北方之志,怎么著,燕國的地盤被秦氏占去,轉頭開始拉攏雜胡部落,打草原的主意? 誰都不是傻子,別以為柔然部落松散,各部首領不聽調遣,王庭就是任意揉捏的軟柿子! 接到柔然王庭的“國書”,苻堅氣得當場吐血。 這都哪跟哪?! 他腦子被驢踢了,放著大好中原不要,跑去爭那片荒涼之地! 好說歹說,甚至許諾出不少錢糧,總算安撫下柔然,使北邊稍微安穩。等苻堅打起精神,準備同秦氏好生較量一番,不想西邊又起火了。 滅掉張涼之后,派去鎮守姑臧的氐將突然扯旗造反! 接到消息的當時,苻堅整個人都懵了??粗彼烷L安的飛報,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沒理由,完全沒理由??! 他對什翼犍不薄,要錢給錢,要人給人,要官給官,這xx吃得滿嘴流油,感謝不說一聲,回身就給他一刀? 蒼天無眼! 甭管苻堅如何悲憤,到底吐出幾口血,姑臧反叛已成定局。 什翼犍自立為代王,斬殺忠于苻堅的官員和將領,更趁苻堅不備打下廣武郡,占據半個河州。 東有秦氏西有叛兵,各部將領又是抱怨連連,苻堅焦頭爛額。實在沒辦法,王猛拖著病體請見,和苻堅進行一番長談,不顧醫者之言,熬油費火查看軍情,為苻堅出謀劃策。 經過一番調兵遣將,甚至是拆東墻補西墻,金銀大把花費,糧草大批送出,總算使得邊境安穩下來。 此時鋪開輿圖,苻堅差點哭出聲音。 原本還算不小的地盤,近乎縮水三分之一! 東邊被蠶食的郡縣超過兩個巴掌,西邊的叛兵牢牢盤踞張涼之地,更時刻覬覦河州,說不準哪天就會再砍幾刀。 王猛知道苻堅的心酸,卻也沒有太好的辦法,只能好言勸說,為今之計不是派兵報復秦氏,更不是收回前涼之地,而是想方設法安定國內。 須知胡人政權都有天生短板,組成的成分太雜,不如東晉王朝有向心力。一旦有火星燒起,很可能牽連一片,使得人心不穩,長安大亂。 按照桓容的話來講,多米諾骨牌推倒,究竟何時停下,完全是個未知數。 細思王猛之言,苻堅不由得悚然。 一改平日作風,不再行“邀名”之事,而是使出雷霆手段,連殺數名有異心的朝臣,同時將早先投靠的渤海王慕容亮推到臺前,借他收復境內的鮮卑部落,使得雜胡不敢輕舉妄動,以免落得族滅人亡的下場。 經過這番忙碌,長安總算安定下來。 此時已是寧康元年,距昌黎之戰足足過去了三個月。 接到北地的消息,桓容心情大好。 “能用錢解決的問題,全都不是問題?!?/br> 什翼犍為何會背叛,又是出于什么理由背叛,苻堅想不明白,桓容卻是一清二楚。 歸根到底,不過是財帛動人心,加上謀士鼓動巧舌,促其野心膨脹,不甘繼續為人驅使,干脆打起反旗,據地自立。 中原戰亂百年,英雄輩出,投機取巧者也是粉墨登場。 桓容做的并不多,甚至沒用幽州商隊出面,只是借幾名西域胡商,十幾箱黃金,就在苻堅的后院燒起一場大火。 “所謂亂世,當有亂世之法?!?/br> 收起絹布,桓容夾起一條鮮rou,送到蒼鷹嘴邊。 “未知秦兄傷勢恢復如何,或許該送幾箱藥材?!?/br> 嘴上說著,手上未停,一條又一條鮮rou送出,見蒼鷹吃得暢快,蓬松胸羽,桓使君笑彎雙眼。 就在這時,阿黍匆匆來報,南康公主請桓容去東院。 “可知何事?” 桓容放下竹筷,拿起布巾擦了擦手。 “姑孰傳來消息,郎主已去?!卑⑹虻椭^,聲音沒有任何起伏,表情也未見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