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節
“超不甚明了,還請使君詳解?!?/br> “家君已逝,郗侍郎又與郗使君不睦,此番回建康,怕要舉步維艱?!?/br> 這話已經算是婉轉。 實事求是的講,現下的郗超已失去庇護傘,回到建康之后,第一個打壓他的八成就是郗愔。 “容有意承家君之志,亦可為郗侍郎提供方便。無需侍郎投入幕下,僅于建康朝堂立穩,必要時,助容一臂之力即可?!?/br> “使君有大司馬之志?”郗超問道。 “然?!?/br> “殿下可知?” “家母早知?!被溉葜币曐p眼,一字一句道,“漢末黃巾之亂,魏蜀吳三分天下,中原烽火不斷,胡族南遷,漢室遭逢大難,如今已是兩百余年?!?/br> 郗超沒有出聲,神情變得嚴肅。 “漢胡征伐不斷,政權興亡,晉室代魏一統,終因永嘉之亂再分南北?!?/br> 桓容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容不敢比漢時豪杰,仍有斬白蛇之志。不敢言復秦漢之威,只欲結束這個亂世,還百姓一個安穩,復中原漢室?!?/br> 說到這里,桓容拱手,面向郗超深深一禮。 “容知郗侍郎有匡扶黎民之志,仕家君非盡出私念。容今日道出肺腑之言,未敢有半點虛假,還請郗侍郎助我!” 郗超遲遲不言,神情復雜,手指藏在袖中,已是不自覺攥緊。 “使君,大丈夫立世,當言出必行?!?/br> “自然?!被溉葜逼鹕?,正面郗超,目光銳利,同三年前的少年已是截然不同。 雙方對視良久,郗超平舉起雙臂,行拱手禮。 “使君記今日直言,超愿效犬馬之勞!” “一言為定!” 目送郗超轉身離去,桓容長長松了一口氣。舉手抹過額前,很好,沒出汗。 說不緊張是假的,好在事情順利,沒有中途出現差錯。如若不然,非但達不到預期效果,恐怕還會對今后不利。 “瑯琊王氏,建康吳姓,再加一個郗景興?!?/br> 放松繃緊的神經,桓容靠在木廊下,掰著手指一個個算著,嘴角不自覺勾起。 建康的釘子已經埋下,什么時候起作用,能起多大的作用,沒法完全預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雖說郗超曾對桓大司馬出言,屢次對自己不利,但他的才干卻是實打實,沒有半點虛假。并且,相比賈秉荀宥等人,他有朝堂根基,了解桓容最大的對手,能將此人拉過來,哪怕不入幕府,只在必要時說兩句話,出出主意,自己都將受益匪淺。 作為交換,桓容會保證他在建康的安全。必要時,甚至能運用桓氏的力量,使他的官位再提上一提。 當然,如今兩人不算真正合作,僅是初步達成意向,是不是能真把對方拉上船,還要進一步努力。 至于往昔的恩怨,不過是在其位某其政,無需回頭清算。 不是桓容圣父,而是站到一定高度,看問題的角度會截然不同。 匹夫之怒痛快一時,欲登上九五,徹底掌控棋局,有些事就不能計較,有些人更要拉攏。所謂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絕對的至理名言。 轉念想一想,曾用在自己身上的手段,反過來用在對手身上,倒也是一種暢快。 輕輕敲了敲額頭,桓容忽然失笑。莫名想到,如果能在一起共事,郗超和賈秉必定很有共同語言。 寧康元年,二月 桓溫病逝的消息傳至建康,天子下詔,大司馬社稷之臣,有匡扶晉室之功,當依漢時霍光及安平獻王故事安葬。 第二份詔令,則是依桓大司馬遺言,許桓熙襲南郡公,長居建康。 兩道圣旨一齊送出建康。 傳旨的官員不是旁人,依舊是謝玄和王獻之。 之前往姑孰授九錫,兩人既有一番感慨。如今再次啟程,頗有物是人非,事實變幻無常之感。 圣旨既下,葬禮的規制自要隨之做出改變。 此時桓容已在姑孰,然事事早有安排,皆在有條不紊的進行,不想越幫越忙,干脆不再隨便插手,除同桓沖桓豁商議日后軍政,即是每日面見族人,混個臉熟。 桓熙桓歆從建康趕來,湊巧和桓祎遇上。 兄弟三人再見,對彼此都覺陌生。 然而,無論背地如何,當著世人的面仍要保持和睦,演出一場孔懷相親、彼此友愛的戲碼。 葬禮定在二月底,意味著桓容要在姑孰停留整整一個月。 在此期間,盱眙的消息皆由鵓鴿飛送,除政務軍務之外,還有北來的訊息。 知曉秦璟傷勢無礙,桓容大松一口氣??吹绞惨黻蜍迗苑Q臣,愿意每年入貢,桓容差點笑出聲來。 “誰給這位出的主意?” 不是他腦袋不清醒,實在是這事行得刁鉆,估計又會讓苻堅吐血。 什翼犍本是氐秦將領,反叛自立,早晚會被剿滅。苻堅穩定北邊,和秦策陷入拉鋸,騰出手來就會收拾他。 結果倒好,這位很是光棍,直接舉手投降,卻不肯丟掉代王的名號,只肯稱臣納貢。 按照苻堅一貫的行事作風,七成不會殺了他,反而要加以安撫。不是桓容胡說,歷史上,苻堅真做過類似的事,饒恕反叛的將領不說,更回頭加以重用。 不過嘛…… 桓容收起絹布,指尖點了點鵓鴿的小腦袋,嘴邊笑意加深。 如今的氐秦不同歷史,苻堅的行事也隨之產生變化。什翼犍究竟能不能光棍到底,甚至光棍出一條命,還要拭目以待。 “該讓秉之聯絡一下西域胡?!?/br> 張涼消亡,氐人的統治未必得人心。 西域胡商記著張涼的好處,又羨慕幽州繁華,會是一把好用的刀,只要磨利些,必能讓氐秦的西邊不得安穩。 給苻堅和王猛找點事做,省得他們打南邊主意。自己就有充裕的時間消化桓大司馬留下的力量,進一步向建康邁進。 帶著鵓鴿回到廂室,桓容琢磨該如何寫成回信。 另一邊,桓熙桓濟桓歆湊到一起,互相看看,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都從鼻孔哼氣。礙于將要實行的計劃,不得不互相忍耐,只等事成后再做計較。 殊不知,桓歆早有異心,聽著桓熙和桓濟的春秋大夢,暗中冷笑,只等兩人放松戒心,必要找個機會去見桓容。 他們想死,自己絕不會陪著一起死! 世子之位已成妄想,南郡公的爵位更不會落到頭上。與其陪著這兩個一起撞南墻,不如識趣些,轉投向桓容,或許能平安下半輩子。 反正他早被視為優柔寡斷,墻頭草一樣。左右都是倒,自然要倒向更有利于自己的一方。 第一百八十六章 悔意 寧康元年,二月庚申,桓大司馬入葬陵寢,朝廷追贈丞相,謚號宣武。 葬禮依安平獻王司馬孚和霍光舊例,并有象征九錫的車馬服及兵矢隨葬。 出殯當日,西府軍上下一片縞素,姑孰城及子城百姓自發相送?;溉萆頌榈兆?,和桓熙走在隊前,看到路邊的百姓,聽到陣陣的哀哭,不免有一陣恍惚。 無論桓大司馬晚年如何,在他人生的前五十年,的確為東晉收復疆土、維持穩定做出極大貢獻。 史書評論放到一邊,拋開往昔的種種,單以今日論,可言桓溫不愧為亂世中的代表人物,東晉權臣,史書留名之人。 隊伍中另有二十余具棺木,其內是身殉的馬氏和婢仆。 出殯之前,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抵達姑孰。馬氏跪于門前,請見公主一面。南康公主并未見她,僅讓阿麥傳話,葬禮之后,會將桓玄接去幽州,和桓偉一同教養。 “殿下應下郎主遺命,夫人可以放心?!?/br> 馬氏將為桓大司馬殉,一聲“夫人”自是擔得。 聽到這句承諾,馬氏在門前稽首,隨后站起身,頭也不回的離去。 奢望一夕破滅,終于讓她看清事實。然而,一切都來不及了。 “夫人”又如何,不過一個空名,到頭來,要舍棄親子,隨葬地下。日后如有變故,誰來看顧郎君?誰又能護他成人? 回到院中,見到手捧羽觴,恭候多時的忠仆,馬氏深吸一口氣,眼圈泛紅,聲音哽在喉嚨里。 “夫人,該上路了?!?/br> 忠仆侍奉桓大司馬多年,自他手刃江氏子、喪廬報仇時就在身側。滿打滿算已將近五十載。其間桓溫出仕,鎮荊州,娶南康公主,三次北伐,封郡公,任大司馬,身邊的健仆護衛換了一茬又一茬,他始終沒有離開。 哪怕在戰場上九死一生,瞎了一只眼,斷了半個手掌,依舊侍奉桓溫到今日。 由他親自來送馬氏,可以說是不小的“榮耀”。 看著送到跟前的羽觴,馬氏心中苦笑。她寧可不要這種榮耀!只求能活下去,活著看桓玄長大成人,娶妻生子,平平安安的活過下半生。 可惜,她醒悟得太晚。 待幻境戳破,留在她面前的早已是條死路,一切都來不及了。 早知今日,她絕不會生出妄想,更不會心存妄想,寧愿和慕容氏一樣,老老實實的守著兒子,哪怕是靈智有損,哪怕是……她還笑慕容氏傻,原來她才是徹頭徹尾的傻子! “夫人?!敝移吞嵝岩痪?,捧著羽觴的婢仆跪到馬氏跟前。 同時,另有婢仆捧上裙釵簪環,請馬氏飲酒前更換。 “我、我想見郎君一面?!瘪R氏聲音沙啞,臉色一片慘白。 “七郎君已送去正院?!敝移筒粸樗鶆?,擺明告訴馬氏,遵桓大司馬遺命,桓玄將由南康公主養育教導,今后再同她無干。 馬氏僵在當場,兩息之后,整個人似被抽去骨頭,當場癱軟在地。 忠仆向左右使了個眼色,立刻有婢仆上前攙扶起馬氏,送她到屏風更衣,梳發戴上蔽髻。伺候她的婢仆都被帶到廊下,每人面前一觴毒酒。 有婢仆不肯飲,掙扎著想要跑遠,立刻被健仆捉住,弓弦勒在頸間,很快沒了聲息。 婢仆倒地,死不瞑目。 忠仆眉毛不抬,讓人拖下去處理。 “這樣的,自然不能隨葬侍奉郎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