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節
一次、兩次、三次…… 雨水越來越大,雪子接連砸落,火堆始終未再燃起。 雪子很快化作冰雹,宦者不提防被砸青額角,看到滾在腳邊的冰粒,痛感慢半拍襲來,當即捂著傷處,“哎呦”一聲跑回廊下。 火盆和火石都被丟在身后。 在大雨中熄滅的火焰,被風卷走的白煙,空空蕩蕩的青石路,仿佛預示司馬奕即將被廢,又似在揭示整個東晉王朝的命運。 皇室孱弱,大權旁落。 北方的胡族虎視眈眈,權臣門閥你方唱罷我登場,東晉的皇帝少有作為,罕出英主,幾乎個個都是夾縫里求生存。而司馬奕最為不幸,在位期間遇上桓溫,成為晉開國以來,第一個被廢的皇帝。 文武的車駕陸續抵達宮門。 車門推開,身穿朝服,頭戴進賢冠的朝臣互視一眼,都是表情肅然,沒有寒暄說笑的心情。 王坦之和謝安走在隊伍中,朝笏握在手里,板后空空蕩蕩,一個字也沒有。 今天的主角是桓溫和司馬奕,眾人心知肚明。 滿殿之上都是配角,根本不用出聲,只需站在一側充當背景,見證天子被廢的一幕。 “自去歲以來,建康太多風雨?!敝x安忽發感慨。似對王坦之言,又似在自言自語。 王坦之轉過頭,仔細打量他一眼,很快收回目光,嘴唇蠕動兩下,終沒有接言。 事到如今說什么都沒用。 司馬奕注定被廢,瑯琊王上位成為必然。他們要關注的不是廢帝如何,而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道旨意。 有言桓溫幾次同瑯琊王書信,字里行間言喻九錫之禮。意圖昭然若揭,不得不防??稍趺捶?,對眾人而言卻是不小的難題。 唯一的辦法就是聯合郗愔。 奈何郗刺使不同以往,對晉室的態度十分微妙。謝安和王坦之心存擔憂,始終拿不定主意,唯恐前門拒狼后門引虎,埋下更大隱患。 被桓大司馬記掛的九錫之禮,始載于《禮記》,乃是天子賞賜給諸侯和有功勛大臣的九種器物。包括輿服、武器、朱門等。 追根溯源,加九錫代表天子對臣子的最高禮遇。 問題在于,自漢以來,加九錫的人都過于“特殊”。 王莽,曹cao,司馬昭。 掰著指頭數一數,王莽篡漢,建立新朝,逆臣的烙印明晃晃的頂在腦門;曹cao生時沒有登上九五,卻做出挾天子以令諸侯,死后更被兒子追封;司馬昭更不用說,篡位之心路人皆知。 看看這三位,對比桓大司馬,謝安王坦之不擔心才怪。 真如他的意,由天子下旨加九錫,不用多久,皇姓就會由“司馬”改為“桓”,整個晉朝都將易主。 懷揣擔憂,死及桓溫擅權之舉,謝安的腳步愈發沉重,每向前邁出一步,心便隨之下沉半分。 時也,命也。 從八王之亂后,晉朝再回不到以往。元帝渡江,王與馬共天下,更是定下皇權衰弱的基調。 身為士族中的一員,謝安本該全力維護這塊基石,保住既得利益并設法擴大。 然而,看到朝廷如今的情形,想到北地傳來的消息,謝安頓感憤懣,胸中似有一股邪火燃燒,幾乎能將整個人吞噬殆盡。 卯時末,天色大亮。 雨勢稍小,冰雹卻落得更急,地上鋪了一層冰粒,大者如鴿卵,晶瑩剔透,能照出人臉,小者似米粒,落到地面便開始融化,迅速消失不見。 文武到齊后,兩名宦者推開殿門,數名樂者撥動琴瑟,奏起鼓音。 樂聲中,兩名宦者舞蹈而出,停在御座前,伏身下跪。 司馬奕從側門走進殿內,開始他登基以來的最后一次朝會。 天子露面,樂聲立停。 群臣本該伏身行禮,分兩側落座。 結果卻是迥異往日。 無論是隊伍前的桓溫郗愔,還是稍后的謝安王坦之,乃至王獻之和謝玄,都是大睜雙眼愣在當場。 司馬奕竟然未著袞冕,代之以白帢麻衣,腰間更束一條麻布帶! 此時此刻,他臉色微白,眼中不見半點醉意,分外清明。冰冷的目光掃視殿中,神情間帶著陌生的威嚴,與之前判若兩人。 眾人恍惚間憶起,五年前,司馬奕初登皇位,宣布大赦天下時,正如眼前這般模樣,清明、聰慧、銳利。 可惜未過多久,這種銳利便被磨平。 內有太后攝政,外有群臣執柄。 司馬奕被磨平了棱角,一日比一日迷茫,一日比一日消沉,最后和穆、哀兩帝一樣,成了名副其實的吉祥物。 自去歲開始,天子忽然性情大變,由沉默變得癲狂,由懦弱變得肆無忌憚。以致前朝宮中忍無可忍,迅速達成一致,廢帝新立。 看著這樣的司馬奕,謝安王坦之不由惋惜,倒是忘了他胡鬧的時候?;笢睾哇瓙直憩F類似,都是微微瞇起雙眼,活似在看臨死猶在掙扎的螻蟻。 沉默持續良久,最終被司馬奕打破。 “諸位可有事奏?” 司馬奕掃視殿中,打量著群臣的表情,嘴角掀起一絲詭異的弧度,大聲道:“為何不說話?今日本該有大事才對?!?/br> 殿中變得更靜,落針可聞。 眾人不言不語,司馬奕又問一句。 這次沒讓他失望,文臣中當即行出一人,正是被授散騎侍郎不久的郗超。 “啟稟陛下,臣有奏?!?/br> “允?!币姵隽械氖芹?,司馬奕臉上的笑容更顯古怪。 “諾!” 郗超手持朝笏,忽略司馬奕的怪異,挺直腰背,朗聲道:“自永嘉年亂起,王室渡江,至今五十余載。中原戰火不息,百姓流離失所,胡賊屢有南侵之意?!?/br> “王室愍懷失地,自元帝之后,屢次揮師北伐,然有建樹者寥寥?!?/br> “至陛下登基,大司馬溫三度出兵,永和十年伐秦,率軍攻入關中,關中父老牽牛擔酒相迎,俱言‘有生之年,未敢望再見官軍’,其情切切,引人淚下?!?/br> “永和十二年,大司馬溫二度北伐,大破姚襄,收復洛陽,修復皇陵,此渡江后未曾有者?!?/br> “太和四年,大司馬溫率大軍攻燕,一路披荊斬棘,兵抵鄴城。先后兩場大戰,大破胡寇慕容垂,生擒賊慕容沖,令護賊聞風喪膽,可謂功績蓋世!” 郗超侃侃而談,將桓容的功勞移到桓溫頭上,半點不覺臉紅。 聽到這番話,凡知曉內情者皆表情怪異。 臉如此之大,當真是世上少有。 王獻之更是面露不屑,不是情況不允許,早當場揭破。 無論心中如何鄙夷,眾人都沒出聲打斷,反而任由郗超揚聲殿中,滔滔不絕,歷數三次北伐功績。 說完北伐慕容鮮卑,郗超話鋒一轉,開始列舉司馬奕的無能,歷數他的不德之行,和桓大司馬“一心收復失地,憂國憂民”形成強烈對比。 縱然沒有當場開罵,話里的意思卻很明顯,如此無能無德之人,實不堪為一國之主。如果還想留點臉面,最好自動自覺退位讓賢,好給自己留條退路。 姑且不論“退路”有或沒有,司馬奕主動退位總好過被臣子廢除。記載到史書之上,雙方都能好看幾分。 “請陛下裁度!” 道出最后一句,郗超拱手揖禮。態度雖然恭敬,卻全然不是面對帝王,更像是面對普通宗室。 待郗超退回隊中,司馬奕開口道:“諸位如何想?也同郗侍郎一樣?” 群臣默然。 “不說話,那就是一樣?” 司馬奕的語氣平直,升調不見太大起伏。表情中沒有憤怒也沒怨恨,更沒有悲傷。 見群臣都不開口,半垂下眼簾,忽然拍著大腿笑出聲音。 “好,甚好!” “諸位和朕想得一樣!” “朕也覺得這樣的日子實在無趣,不如退位讓賢?!?/br> 話到這里,群臣非但沒有松口氣,反而生出古怪之感。實在是司馬奕的表現不同尋常,和往日大相徑庭。 以天子近段時間的表現,難保不會出什么問題。 桓大司馬直視御座,雙眼緊盯司馬奕,見他面色微紅,表情中閃過一絲瘋狂,心中頓時響起警鐘。 “古有堯舜禪位佳話,朕為天下萬民慮,欲仿效而行。有意禪位……” 司馬奕尚未說完,桓溫臉色驟變,視線如刀鋒般掃過。伺立在御座前的宦者如夢初醒,當即要攔住司馬奕,不讓他繼續往下說。 “滾開!” 司馬奕被中途打斷,怒火終于爆發,兩腳踹翻宦官,大聲道:“詔書已下,朕有意禪位幽州刺使……” 此言剛一出口,褚太后突然從殿后行出,身側的宦者迅速上前,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抓住司馬奕,就要將他拖走。 “朕……我……” 長樂宮的宦者孔武有力,對司馬奕缺少敬畏之心,幾乎將他架到殿后,半點沒有遲疑。中途怕他出聲,更堵住他的口,任憑他奮力掙扎,大手始終似鉗子一般,分毫也不放松。 群臣面面相覷,看著代替司馬奕臨朝的褚太后,再看立在隊列前的桓溫,想起司馬奕之前所言,當下一凜。 詔書已發,禪位幽州刺使? 會不會是聽錯了? 如果司馬奕想通過禪位取得好處,那也該是桓溫,而不該是桓容! 此時此刻,沒人敢輕易開口,更不會不要命的求證天子所言真假。眾人的視線集中到桓溫身上,都想看一看,桓大司馬會做出何種反應。 郗愔略微側過頭,用眼角余光打量著老對手,心思莫名。 謝安和王坦之表情不變,心情復雜。 王獻之怔忪片刻,眉心深鎖,和王彪之對視一眼。后者向他搖了搖頭,警告他莫要輕舉妄動,此事回府再議。 足足兩盞茶的時間,殿中無人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