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節
褚太后看向桓溫,心底雖有不甘,到底主意已定,無法中途反悔,必須堅持下去。她今天出現在這里,命人拉走司馬奕,目的是向桓大司馬示弱,甚至是示好。 幽州的事情未成,她手中的籌碼越來越少。 阿訥不比以往忠心,南康定然控制不住。 這種情況下,除了向桓溫示弱,她沒有任何辦法。好在新帝是司馬昱,看在同為皇室的份上,應該不會下狠手。 手中權利被削弱是必然。 不過,只要留在臺城,終有扳回局面的機會。 須知司馬昱已年過半百,如果哪天發生不測,繼承皇位的很可能是司馬曜。屆時,自己便可借機翻身。 不過有個前提,桓溫沒有篡位。 想到這里,褚太后不禁咬碎銀牙。 如果幽州事情能成,攥住桓容謀逆的把柄,禪位詔書就成廢紙,即便對方拿出來,大可指為偽造,更會坐實覬覦大位的罪名。 再觀桓溫,親子謀逆,做老子的自然脫不開干系。 哪怕路人皆知桓大司馬要謀反,終歸沒有切實的把柄。如果被抓住“小辮子”,京口和建康士族必定會把握機會,聯合起來打壓姑孰。 多方相爭,晉室固然要夾縫生存,卻也能憑借超然的地位左右逢源,甚至坐收漁翁之利。 可惜事敗垂成,功虧一簣! 褚太后攥緊十指,將滿腔的不甘和憤懣壓下,當殿道:“今上沉湎酒色,素行昏聵,時有瘋癲之舉。遇上天示警,降日食之相,已無法敬承宗廟,奉守社稷?!?/br> 既是瘋癲,言行俱不可信。 從根本上否定了禪位詔書的權威性。 “丞相錄尚書事瑯琊王昱,體自中宗,明德劭令,睿智英秀,眾望所歸。宜從天人之心,百姓之望,以嗣皇極?!?/br> 話音落下,百官齊聲應諾。 廢帝之事一錘定音。 當日,有司遍查典章,援引《霍光傳》定制,廢司馬奕帝位,降為東海王,遣護衛兩百送出臺城,趕赴封地。 為防司馬奕再出“誑言”,太后命醫者用藥。 “天子不智,難免行瘋癲之舉,如在萬民之前,恐有失皇室體統?!?/br> 醫者心領神會,親自熬煮藥湯,給司馬奕灌了下去。 不到半刻鐘,司馬奕便覺神智昏沉,雙腿虛軟,腳下似踩棉絮。無法自己行走,只能被宦者扶著送上犢車,行出神獸門。 臨行前,褚太后命人為他除下麻衣,換上青袍。 “我還活著,他給誰服喪!” 停了半日的雨水又開始砸落,打在車廂上,發出陣陣鈍響。 司馬奕躺在車廂里,視線模糊,深思飄忽。 聽著雨聲,知曉自己已離開臺城,使盡渾身力氣,揮開宦者的手,勉強靠坐起來,顫抖著手指打開車窗,渾濁的雙眼染上澀意。 未幾,兩行咸淚滑落臉頰,同砸落的雨水交織在一起。 “興寧三年,我就是從這條路進入臺城,轉眼已是六載……” 悲到極致,淚水反倒漸漸干涸。 犢車載著司馬奕,身后跟著兩百護衛和十余輛大車,冒雨行出臺城,一路離開建康,踏上未知的前路。 雨幕漸大,城中的百姓見車隊路過,尚不知車內就是廢帝。 直至宮城方向追來幾輛紅漆皂繒的車駕,身著朝服的官員冒雨而立,遙向前方揖禮,眾人方才恍然,知曉過去的不是尋常士族。 咚、咚、咚! 宮城傳出隆隆的鼓聲,有司下發命令,攜帶官文的府軍騎快馬奔出建康。 城內張貼告示,并有文吏向百姓宣讀。 “帝奕降為東海王,即日歸藩?,樼鹜躅V琴t明,人望所歸,將承大位!” 秦淮河北岸,兩輛牛車迎面遇上。 一輛刻有瑯琊王氏徽記,另一輛則屬陳郡謝氏。 車門推開,王獻之和謝玄現出身影。 前者一身朝服,頭戴進賢冠,溫文俊雅,恍如謫仙;后者同樣是朝服加身,卻除去冠冕,長發散落背后,僅以一條絹帶束住,發間猶帶著水汽,仍是道不進的灑脫俊逸。 四目相對,再尋不回往昔的情誼。留下的僅是刻進骨子里的優雅和禮儀,疏離而冷漠。 “幼度安好?!?/br> “子敬客氣?!?/br> 彼此頷首,車駕擦身而過。 吱嘎的車輪聲中,兩人向不同的方向行去,漸行漸遠,似兩條平行線,再無任何交集。 河岸旁,賈秉關上車窗,對健仆道:“去青溪里?!?/br> “諾!” 車夫揚鞭,不起眼的牛車很快穿過雨幕,消失在巷尾。 放下盱眙來的書信,賈秉背靠車壁,開始閉目養神。 東海王被廢,瑯琊王即將登位,建康的風雨未必減少,反而會更加猛烈,京口和姑孰怕會直接角力。 這趟渾水不能淌,稍有不慎就會粉身碎骨,最好能夠避開。 至于朝會上的風波,賈秉并未放在心上。 為手中權力,在場之人也會封鎖消息。只是從今往后,明公身邊定然更不太平。 凡事皆有利弊,此事難言好壞,端看如何處置利用。唯一讓他提心的是,司馬奕如何能當著眾人的面開口。 以桓大司馬平日行事,絕不會如此馬虎,給他可趁之機。 那么,是有人刻意為之?目的是什么? 想到這里,賈秉睜開雙眼,狹長的眼眸微閃,黝黑冰冷,深不見底。 遠在幽州的桓容并不知道自己再次被坑,接到秦璟的書信,短暫的期待之后,迅速升起幾分警惕。 “秦兄親自前來,這筆生意怕是不好做了?!?/br> 放下絹布,桓容單手支著下巴,一邊咬著rou干磨牙,一邊思量對策。 蒼鷹立在木架上,看到湊過來的兩只鵓鴿,果斷炸開頸羽,張開雙翼,用翅膀護住整盤鮮rou。 吃rou的鴿子了不起? 長得圓胖討喜又怎樣? 誰敢和老子搶食,老子和誰拼命!不是被警告不許下爪,信不信老子直接拿你們當零嘴! 第一百三十七章 觸動 司馬奕被送出建康,由侍御史殿中監領兵護衛,先走陸路,再換水路,快馬加鞭,日夜兼程,于十二中旬抵達豫州譙郡。 縱然降封東海王,司馬奕也該有封國,食邑超過五千戶。 奈何桓溫和褚太后達成協議,封國直接取消,食邑同樣沒有,就連人也被送到桓溫的眼皮子底下,再無半點自由。 此舉切實表明,皇室已經徹底放棄司馬奕,視他為一顆廢子,任由桓溫搓圓捏扁。 作為向桓溫示好的表現,明白告訴后者,只要桓大司馬不篡位,保證皇姓仍為司馬,無論他如何對待廢帝,哪怕前腳到譙郡,后腳就宣告病故,皇室都無意同他為難。 司馬奕沒有任何反抗的機會。 或許是忌諱他的“瘋狂”,怕他再說出驚人之語,隊伍沿途不做停留,抵達譙郡之后,由侍御史殿中監做主,不打諸侯王旗號,而是以護衛假做健仆,以尋常士族的車駕入城。 時逢大雨連日,道路泥濘。 一行人進入城門,除了守城的府軍,遇上的百姓少之又少。 馬車順利穿過東城,抵達設立在西城的王府。 此處本為前朝郡治所,晉立國之后即被廢棄,選在北城另起太守府。 經過數十年的風吹雨淋,房屋已然破敗不堪。又遇冷風呼嘯,雨雪連天,墻頭院中遍布衰草殘瓦,一片荒涼衰敗的景象。 為迎接司馬奕,桓溫下令整修屋舍,甚至仿效盱眙之法,在屋內搭建取暖的地龍。 出面談生意的是鐘琳。 作為桓容手下數一數二的內政人才,鐘舍人半點不講情面,獅子大開口,要價高到一定境界。 好在桓大司馬不差錢,兼時間緊迫,眼睛眨也沒眨,直接派人送出金銀。 盱眙的工匠得到命令,很快趕往譙郡,沒有任何偷工減料,做活干凈利落,不只縮短工期,還買一送一,順便為王府修理了院墻和正門。 至于墻頭的枯草和院中的雜物,合該府中健仆收拾,不該由他們動手。 工程結束后,工匠盡數返還盱眙。 譙君太守想過挽留,奈何給出的工錢不夠,連桓容的零頭都及不上。 沒法比壕,強行留人? 別說笑了。 真敢這么做,第一個出面拍死他的不是桓容,而是桓大司馬! 百般無奈之下,太守只能花錢買工,將府邸整修一遍。隨后一邊rou疼,一邊眼睜睜看著工匠登車行遠。 “真是個好東西啊?!?/br> 感受著屋內的溫暖,譙郡太守敞開大衫,飲下溫過的美酒,不自禁發出感嘆。 可惜工匠不愿留下,派去的人也沒能成功偷師,倒是讓消息流傳出去,引來豪強富戶的關注??梢韵胍?,單憑飛往的盱眙的地龍買賣,就能讓桓容賺個盆滿盈缽。 依桓容的行事作風,親爹都要明算賬,何況送上門的肥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