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節
袁真彎腰伏在榻邊,一陣強似一陣的咳嗽,之前服下的湯藥盡數被嘔出,臉色白得嚇人。 “阿父!” 袁瑾大驚失色,幾步撲到榻前,小心的扶住袁真,不顧被污物沾染,親自為他奉上湯藥。 袁真無力的推開湯藥,繼續撕心裂肺般的咳嗽。 “阿父?”袁瑾愈發焦急。 “水……咳、咳!” “快取水來!” 婢仆因腿麻反應不及,被袁瑾一腳踹中,咚地一聲倒在地上,后腦撞上桌角,來不及出聲便昏死過去。 立即有童子將她拖了下去,迅速送上溫水。 “阿父可能用些?” 袁瑾試過水溫,確定不燙才用調羹喂給袁真。 溫水入口,滋潤了干澀的喉嚨,袁真緩緩舒了口氣,總算能服下湯藥。 地上的污物被迅速清理干凈,醫者上前診脈,重新開出藥方,親自下去熬藥。 袁真擺手將眾人遣退,只留袁瑾在身邊,沙啞道:“我怕是不成了?!?/br> “阿父!” “聽我說,”袁真用力握住袁瑾的手腕,手背瘦得只剩一層皮,血管根根鼓起,“我之前一步行錯,致使多年努力毀于一旦。又自作聰明,意欲三家投靠,更是錯上加錯?!?/br> 袁瑾用力咬牙,眼底泛起血絲。 “都是桓溫害您!” 袁真搖搖頭,笑容里帶著諷刺,“如果晉室稍有擔當,桓元子未必能得逞。歸根結底是我信錯了人,才落到今日地步?!?/br> “阿父?” “記住,西河秦氏必將崛起,將來有一日……” 袁真又開始咳嗽,飲下半盞溫水,方才繼續說道:“晉室已是朽敗不堪,褚蒜子縱有手段,到底不能代替天子。何況她行事過于狠辣,不留余地,凡能利用者皆不會手軟?!?/br> 袁真咳嗽兩聲,話中諷意更深。 “我是沒想到,自己也會淪為棄子、廢子!幸虧有秦玄愔截住桓容,不然的話,我死不要緊,袁氏全族都將被帶累,恐怕一人不存?!?/br> 正如桓容之前預料,知其赴任幽州,正往淮南行來,袁真的確存了殺他之心。 然而,秦璟突然借道壽春,將他的計劃打亂,歸來時又帶回桓容的口訊,袁真幾番思量,怒氣頃刻消散,隨之而來的全是后怕和慶幸。 “如果桓容死在淮南,哪怕不是我動手,最終也會算在我的頭上?!?/br> 袁真松開袁瑾的手腕,轉而扣住他的肩膀。 “褚蒜子、桓元子,再加上建康的士族高門,各個都是執棋之人,你我都成盤上卒子,想要保命,必須兵行險招?!?/br> “阿父真想同那小賊聯手?”袁瑾皺眉,口中毫不客氣。 “不然又能如何?進退維谷之間,已是沒有退路?!?/br> “郗使君同阿父有舊,難道不能幫忙?” “郗方回?”袁真看著袁瑾,不禁嘆息一聲,“阿子,你要記住,權勢利益面前,哪怕親情亦能舍棄?!?/br> 何況他懷疑送桓容來幽州的背后,京口同樣做了推手。 “可……” 袁瑾還想再說,卻被袁真打斷。 “我意已決,你立即安排人手,帶上我的親筆書信去盱眙?,F如今,這是為袁氏留存血脈的唯一辦法?!?/br> “諾!” 袁瑾縱然不愿,也只能恭聲應諾。 第一百一十三章 發威一 車隊抵達盱眙城外,已臨近傍晚時分。 天邊依舊掛著陰云,空氣潮濕,卻遲遲沒有落雨。 城門將要關閉,守城的郡兵嚴查過往行人,凡是竹筐布袋必要打開檢查。偶爾有百姓背著雜貨出城,少見有往來的商旅和行人入城。 桓容覺得奇怪,上次路過尚未如此。派人打聽才知,日前有一股賊匪裝作商旅,躲過城門衛的檢查,入南城犯下大案。 偷盜搶劫不算,竟還傷了人命。 兩支過路的商隊盡數被屠,貨物錢財均被搶劫一空。商隊歇息的客棧也遭了殃,一場大火燒毀半數屋舍,掌柜伙計全葬身火海。 慘案駭人聽聞,朱太守親自下令嚴查。 為防止賊匪再次作案,嚴令城門每日卯時末開,酉時前就要關閉,凡有可疑之人一律捉拿下獄。 凡查明有罪者依律嚴懲。 查明無罪者,有黃籍的當天釋放,有白籍的核查同鄉后再行放歸。連白籍都沒有的直接發為田奴,哪怕是剛到盱眙城外的流民也是一樣。 明面上看,此舉是為肅清匪患,保障城中百姓安全,算是英明舉措。 事實卻截然相反。 凡是被抓捕之人,無論是不是有戶籍,除最初放還的少數幾人,余下都失去蹤跡,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家人至縣衙詢問,得到的回答都是“人已放歸”。 至于為何不見? 那就不是縣衙的問題。說不定是路上遇匪,要么就是故意躲藏,令家人前來訛詐! 好好的一個大活人突然失蹤,多數人家攝于縣衙至威,只能自認倒霉,少數人家失去家中的頂梁柱,猶如當頭一記霹靂,生活再難維系。 錢實等人在城外一番打探,得知有不下數十戶人家遭殃,其中有兩家寡母失去獨子,竟是一根腰帶吊死在房梁上。 “太慘了?!闭f話的流民姓賈名秉,年約四旬,短袍和布褲稍顯得破舊,卻是干干凈凈,臉上和手上也沒有塵土泥沙,同其他流民很不相同。 賈秉一邊說一邊嘆氣,接過錢實遞來蒸餅,自己不吃,而是掰開分給周圍五六個孩童。 孩童明顯是餓極了,接過蒸餅就開始狼吞虎咽,一個兩個都噎得直翻白眼,仍舍不得將嘴里的蒸餅吐掉。 “郎君見笑?!?/br> 賈秉告罪一聲,連忙擰開水囊。孩童們沒有再爭搶,而是先給噎到的同伴,隨后逐個傳遞下去。 “都是可憐人,這兩個小的剛從北地逃來,親父入城找活干,親母去尋,都是一去不回?!?/br> 聽著賈秉的話,聯系到城中之事,錢實不由得握緊雙拳,又留下一袋蒸餅,轉身急往桓容處回報。 為方便行事,車隊在途中便撤去旗幟,到達盱眙之后也未急著入城。 桓容剛用過膳食,正坐在火堆旁,捧著一碗蜜水和鐘琳商議何時動手,忽見錢實大步走來,表情陰沉,似風雨欲來。 “使君!” 錢實抱拳行禮,將打探出的消息逐一道明。說到最后,更是眼冒怒火,牙齒咬得咯吱作響。 “仆以為,這事情內有蹊蹺,恐怕是賊喊抓賊!” “何以見得?”桓容放下漆碗,示意錢實詳述。 “仆早年行走各地,見識過不少賊寇的手段。這樣入城殺人放火,肆無忌憚,不是膽大包天就是城中藏著內應。而有內應的的賊匪,又能在犯下大案后全身而退,極可能同縣衙之人勾連?!?/br> 錢實的性格素來沉穩,少有如此激動,顯然此事觸及他的痛處。 “仆有親族曾為散吏,無辜被構陷下獄,全家男子被賊捕掾帶走,名是問話,卻都是一去不回。最終查明,全都成了縣中豪強的私奴!” 和田奴相比,這樣的私奴比牲畜不如,死活都無干系,只要不泄露消息,絕不會有親族來找。 事情過去多年,今番提起,錢實仍怒氣難消。 在他看來,搶劫商隊很可能是縣衙內有人同賊匪勾連,而失蹤的壯丁多半是被充作豪強私奴,家族沒有實力,根本找不回來。 桓容思量片刻,開口道:“錢實,勞煩你再走一趟,將透露給你消息之人帶來。典魁,你帶上三十人去流民聚居處,講明條件,凡是愿意應征的必要給足鹽糧?!?/br> “諾!” 兩人齊聲應諾,開始分頭行事。 “蔡允?!?/br> 乍然聽到自己的名字,蔡允一時沒能反應過來,被甘大推了推才如夢方醒,三步并做兩步走到桓容面前,躬身道:“仆在!” “你帶人去林中伐木,制作木槍長矛,具體如何做,我會令人指點?!?/br> “諾!” 蔡允高聲應諾,興沖沖帶著甘大等人奔向林中。這還是桓容第一次用上自己,哪怕只是砍樹,也必須好好表現! “明公是打算提前動手?”鐘琳道。 “恩?!被溉蔹c點頭,折斷一根枯枝丟入火堆。 焰心傳出噼啪聲響,火光跳躍中,映亮桓容嘴角的一絲淺紋。 “本欲徐徐圖之,然良機送到眼前,怎好就此錯過?” 鐘琳點點頭,轉身見到歸來的錢實,開口道:“明公,錢司馬將人帶過來了?!?/br> “恩?” 桓容聞聲抬頭,不由愣了一下。 錢實帶回來的不只是賈秉,還有兩個身著短袍布褲,面容清癯的壯年男子。 “姑臧賈秉,見過桓使君?!?/br> 賈秉拱手揖禮,氣度超然,仿佛瞬間換了個人,與之前截然不同。 “你認得我?”桓容現出幾分詫異。 “仆并不識得使君,卻識得這些大車?!辟Z秉微微一笑,實話實說,“日前使君率眾入城,仆曾看過兩眼。因車轍超出尋常,就此記在腦中?!?/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