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節
昨日又是一場大雨,城中人流不豐,生意少得可憐。 今日雞鳴初聲,廛肆中的店鋪伙計接連出門查看,見天色陰沉,雨云遍布,倏爾有零星雨滴落下,伙計擦了擦臉,不禁面露苦色。 “又下雨,這都下了半個月,元月里還剩下幾天晴日!” 抱怨歸抱怨,該做的活總要做,為了工錢也不能偷懶。 天色蒙蒙亮,店鋪陸續開門,伙計都開始忙碌,有的收起門栓,有的掛起了幌子。 “今明沒有大市,想必生意能好些?!?/br> 兩家相鄰的食鋪前,伙計一邊忙著清掃門前,一邊抽空閑聊。 “我看未必?!?/br> 年紀稍大些的伙計手腳利落,三兩下清理干凈門前,又掛起布幌。抬頭看一眼天色,不由得搖了搖頭。 “這樣的天,生意九成不好?!?/br> 食鋪不比其他,雨天的生意總是要差些。 “要我說,除了東市那幾家,甭管大市小市,遇上這樣的雨天,都得清冷些時日?!?/br> “確實?!?/br> 兩人口中的東市店鋪俱為桓容所開,市賣鹽瀆貨物,包括海鹽、首飾、木質箱籠擺件以及北方的獸皮和散貨。 近日又多出一間食鋪,專賣熏rou和rou脯,還有不帶酸味的蒸餅和夾rou的胡餅,口味十足新鮮。因制作的材料不同,價格貴賤都有,每日都能排起長龍。 按照城中百姓的話說,熏rou和rou干能留好些時日,買來很是劃算。 自家食用之外,買些貴的待客送禮照樣拿得出手。特別是rou脯,帶著些甜味和辣味,無論大人小兒都喜歡,每日的出貨量十足驚人。 兩個伙計都曾買過,吃過一回就忘不掉。 “下月有新的rou脯,不曉得價格如何?!?/br> “聽說是鹿rou,價錢絕低不了?!?/br> “鹿rou?真想買些嘗嘗……” 兩人的話題開始跑偏,從擔心生意轉到rou干rou脯。店鋪掌柜聽到,當場咳嗽一聲,兩人頓時閉口不言,開始埋頭干活。 掌柜滿意的點點頭,背著手走回店中。想到伙計口中的rou脯,也不由得口舌生津。 同樣是開食鋪,自家還是老店,父子兩代經營,在城中開了二十多年,精心烹飪的菜肴竟比不上一家新店,當真是有些不甘。 天色逐漸放亮,雨卻越來越大。 廛肆內的店鋪半數開張,秦淮河上行過兩艘商船,接連靠近碼頭。 河岸旁出現了賣力氣的船工和挑夫,時而有牛車和撐傘的行人經過,寂靜一夜的建康城又開始喧鬧起來。 秦淮河北岸,三十輛大車一字排開,冒雨前行。 打頭一輛由犍牛牽拉,車前立有擋板,車廂上帶著桓府標志。車上健仆手持長鞭,每甩一下,都伴隨著清脆的炸響。 車隊沿河岸前行,很快行到青溪里,穿過兩座石橋,徑直來到里中,停在一左占地不小的宅院跟前。 數月前,這座宅院仍屬庾希,如今已歸桓容所有。 桓大司馬尚在,桓容并未分府,這么大一座宅院,難保不會有人惦記。 但有宮中發話,又有南康公主在一旁盯著,這座宅院順利劃為桓容私產,桓大司馬都無法染指,遑論桓容的幾個庶兄。 自庾希逃離建康,府內仆人失去家主庇護,多數重新淪為田奴,少數求到庾友門上,仍為仆役,日子卻再不比以往。 宅院空置下來,始終無人打理。 歷經風吹日曬,昔日繁華之地依已然蔓草叢生。 桓容回到建康,將藏金之事托付給荀宥和鐘琳。兩人領命之后,沒有急著將金銀運出,而是帶人進入宅院,開始清理院中雜草,修葺破損的房屋。 這番動作不小,很快引來旁人注意。 對門的殷康一家得知宅院易主,鄰居變成桓容,聽到不時傳來的敲打聲,難言心中是什么滋味。 殷康尚罷,殷夫人始終意難平。 兩年前的事,至今少有人提起。偶爾有閑話傳出也不會太過分。畢竟牽涉到桓容,難保不會被人利用,到南康公主面前告上一狀。 流言日漸平息,殷氏的名聲得以保全。殷氏六娘卻以為母祈福之名留在城外寺廟,不知何時能夠回來。 縱然歸來,也錯過了豆蔻年華,訂不到太好的親事。 縱然錯在庾攸之和殷佳,以桓府之勢和南康公主之威,能得今日局面已是相當不易。想起城外的殷氏六娘,殷夫人仍難免心酸。 知曉事情不能改變,干脆眼不見耳不聞,約束家人不要探聽,更不要將對門的情況報知,全當沒有這個鄰居。 陰差陽錯之下,倒是方便了荀宥和鐘琳行事。 兩人曾制定過計劃,防備的就是對門的殷氏。 不想數日下來,對面竟是無比安靜,明暗的打探都沒有,反倒讓二人愣了片刻。得知前年上巳節始末,方才搖頭失笑,同時舒了口氣。 “果真是人算不如天算?!?/br> 少去最需要防備的鄰居,兩人的計劃愈發順利。很快,宅院內清理完畢,昔日的雕梁畫棟重現光彩,岸邊的垂柳煥發生機,渾濁的池水變得清澈。 元月十五之前,荀宥特地遣人給府內送去消息。 桓容知曉二人的計劃,千方百計說服南康公主,入臺城當日先去青溪里,將送給褚太后的金銀帶上。 “兩位舍人入城時帶有數輛大車,建康盡人皆知?!?/br> “兒新得宅院,將隨身物品和珍貴之物運入新宅,實是理所應當?!?/br> “今日入臺城,初次拜見太后,送些禮無可厚非?!?/br> 與其煞費苦心遮遮掩掩,不如給出光明正大的理由,直接將金銀運入宮中。 “這些大車內藏機關,載重量遠超尋常?!被溉萑〕鲆粡垐D紙,將大車內部展示給南康公主。 “入府三十輛,送入臺城三輛,余下隨我返回鹽瀆,并不會惹人猜疑?!?/br> 庾希人在京口,藏金的簿冊早托人送給郗愔。從反饋的消息來看,數量應該無誤。 桓容要做的就是將真金白銀分好,一成送入臺城,余下帶著啟程,到京口分出一半,就算完成任務。 “這么簡單?”南康公主很是懷疑。 “之前是我想差了。想要不引人注意,復雜反而不好?!被溉菪α诵?。新增一歲,少年稚氣減少幾分,氣質更顯得沉穩。 母子倆商量之后,將出府的時間提前,先去青溪里再往臺城。于是便有了三十輛大車排成長列,沿秦淮河北岸前行的一幕。 抵達青溪里后,桓容無心欣賞四周風景,命車夫加快行速,盡快趕到藏金的宅院。 “瓜兒?!蹦峡倒骱鋈怀雎?。 “阿母?”桓容回過頭,表情中帶著疑問。 “莫要慌,也莫要心急?!蹦峡倒鳒\笑。 “記住我昨日同你說過的話,見到太后,無論她說什么都不要輕易點頭。如果應對不上,閉口不言就好,凡事有我?!?/br> “諾?!?/br> 桓容正色應諾,記起方才舉動,不由得耳根發熱。 還是不淡定啊。 健仆揚起長鞭,犍牛頸上銅鈴輕響,行走在冷雨中,鼻孔噴出一團團白霧。 牛車停住后,健仆躍下車轅。 大門前早有健仆等候,無需吩咐,抓緊在石階上鋪設木板,供大車入府。 門前動靜不小,不一會便有數名家仆在溪對面張望。 桓容索性大大方方,不遮不掩,請南康公主留在車內,自己撐著車轅躍下,揚起下巴,看一眼溪水對面,將一個意氣風發、神氣揚揚的少年演繹得活靈活現。 大概過了半刻鐘,家仆陸續散去。想也知道他們會如何上報,無外乎桓氏郎君“有財”之類。 “演技果真需要磨練?!?/br> 似乎對方才的表現不太滿意,桓容嘟囔兩聲,摸了摸下巴,邁步走進府內。 荀宥和鐘琳向南康公主見禮,隨后取出簿冊,竟比南康公主所得厚上一半。 “這是?”桓容挑眉。 “不瞞明公,清理后院水塘時,又得金十余箱,珍珠五十斛,珊瑚兩座,百余絹布,并有諸多青銅及金銀器物。仆同孔玙細觀,應是前朝宮廷之物。因箱體年代久遠,部分絹布已經褪色糜爛,不可能是庾氏所藏?!?/br> “前朝宮廷之物?”桓容面露詫異。 隨便挖也能挖出寶來? “恐消息泄露,仆命人將東西藏好,另造一本簿冊。冊中之物如何處理,端看明公之意?!?/br> 荀宥語氣平穩,半點不覺心虛。仿佛沒有在暗示桓容,這筆實屬意外之財,并不被他人知曉。明公今為幽州刺使,赴任之后,重建城池、安置流民、組建商隊,事事都需要錢。這些金銀財寶來得正好,獨吞方為上策。 桓容看看荀宥,又看看鐘琳,見二者表情如出一轍,控制不住的眼角直抽。 果然物以類聚? 桓容搖搖頭,不成,這是貶義。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桓容繼續搖頭,還是有點不對。 思來想去,實在找不出個合適的詞來形容,無論怎么著,都會把自己兜進去?;复淌刮ㄓ刑ь^望天,默然無語。 轉念又一想,不就是愛財嗎,愛財有何不好? 他樂意! “咳!” 桓容咳嗽一聲,朝著兩人使了個眼色。 荀宥和鐘琳心領神會,無需桓容多說,分別拱手揖禮下去安排。 看著兩人的背影,桓容突然覺得,自己要是個皇帝,必定是個愛財的“昏君”,這兩位活脫脫的當朝“jian佞”。 君臣三個捆成一捆被正人君子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