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
“大司馬是重諾之人,滿朝皆知?!臂瓙致朴崎_口,句句仿佛利刃,刺在桓溫的心上,“前鋒軍貪墨之事雖已處置,但內情如何,大司馬心知肚明?!?/br> “你欲如何?” “非是我要如何?!臂瓙值恼Z速始終未變,說出的話卻著實氣人,“日前,大司馬當著諸將承諾,必對前鋒軍有所補充,如今正是時候。所謂一諾千金,大司馬意下如何?” “……好!” 話到這個地步,桓大司馬只有一個選擇,出錢! 世人重諾,為保下桓熙,安撫軍心,桓溫當著眾人許諾。若是出爾反爾,還有什么信義名聲可言? 郗超面現憂色,幾度想要開口,奈何尋不到合適的機會。只能眼睜睜看著桓大司馬被逼到角落,不得不拿出黃金絹布,為前鋒右軍購買軍糧。 “大司馬重諾,有名士之風,愔佩服之至!” 明明是夸人的話,語氣和表情十足誠懇,聽在桓溫耳朵里照樣別扭。仔細想一想背后的暗示,桓大司馬勃然大怒,險些當場吐血。 郗刺使見好就收,無意真將桓溫逼急,如數取得金子絹布,當即告辭離開。 待郗愔的背影消失,桓大司馬終于沒忍住,抽出佩劍,狠狠砍在桌上。 “郗方回,總有一日,總有一日!” 矮桌少去一角,切斷的木頭滾落地面,發出一聲鈍響。 桓大司馬手持利劍,呼呼喘著粗氣,臉上盡是怒色。 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竟事事不順? 奪北府軍的計劃落空,逼天子禪位的把握少去半成; 北伐一路順暢,卻因軍糧之事困在枋頭; 郗愔、袁真之輩,一年前尚被自己握于掌中,如今竟漸漸失去掌控,轉而同自己分庭抗禮。 習慣掌控一切,驟然間失去,讓他感到陌生,甚至有些惶恐。 桓溫收斂怒氣,坐到桌后,單手拄劍,劍尖深入地面兩寸,足見怒氣之深。 郗超擅長觀人,隱約猜出桓溫心中所想,同樣陷入沉思。 倏忽間,一張年輕俊秀的面容閃過腦海,郗超悚然一驚,第一反應是不可能,仔細深想,卻發現事事都有痕跡,不由得臉色微變,額頭冒出冷汗。 “景興?”桓大司馬的聲音傳來,低沉得令人心驚,“可是想起了什么?” “仆,”郗超遲疑片刻,終于深吸一口氣,道,“仆在想五公子?!?/br> 桓溫沒出聲,郗超抬起頭,沉聲道;“大司馬可還記得,五公子有貴人之相?” “貴人之相?” 桓溫嚼著這四個字,聽著郗超將疑問一項項列舉,神情漸漸變了。 “先時,五公子出任鹽瀆縣令,鏟除豪強,收攏流民,大得人心,派出的刺客盡皆失手?!?/br> “家君曾言,五公子是大才,大司馬諸子中唯舉五公子?!?/br> “京口之事,仆曾遣人細查,太后發下懿旨之前,南康公主曾入臺城。得懿旨和圣旨挽留,家君未失京口,仍掌北府軍?!?/br> “此番北伐,家君遣劉道堅領兵迎五公子?!?/br> “大公子降為隊主,取而代之,領前鋒將軍的正是劉道堅!” 郗超越說越是心驚,汗水覆滿額頭。 這一樁樁一件件,貌似互不相干,但整合起來,處處可見桓容的影子! 尤其是京口和北府軍之事,郗刺使和南康公主壓根不熟,非是有人居中傳話,南康公主如何會入臺城,又如何說服太后下這道懿旨? “家君和袁使君態度變化如此之快,仆早有懷疑,還有桓刺使……” “幼子?” “是?!臂ё⊙栏?,沉聲道,“日前,桓使君曾邀五公子入帳敘話,其后送出二十部曲?!?/br> 郗超擦去冷汗,希望是自己杞人憂天。不然的話,以桓容現下的實力,大司馬再要動手,恐非簡單之事。 “景興?!?/br> “仆在?!?/br> “派人去查,送來牛羊的到底是什么人?!被复笏抉R冷靜下來,意識到兒子已非吳下阿蒙,態度變得慎重,“另外,令鄧遐來見我?!?/br> “諾!” 郗超俯首應諾,稍等片刻,未見再有吩咐,起身走出帳外。 回首帳內,眼中閃過一抹陰郁。 軍令之事未能徹底查清,大司馬終是心存芥蒂,不再全心信任自己。 前鋒右軍營盤內,郗愔抬來黃金絹布,如數交接之后,牽走約定的牛羊。 郗刺使上馬前,特地將桓容喚到近前,語重心長道:“此次之后,桓元子必當心生警覺,阿奴需得注意,出行要帶足部曲,如果上了戰場,莫要向前沖,安全為上!” “諾!” 桓熙稱桓容為“奴子”,是帶有貶義的蔑稱。郗愔喚他“阿奴”,卻是代表長輩的愛護。事實上,不是真正親近之人,想被郗刺使喚一聲“阿奴”都不可能。 如果不了解魏晉文化,遇到這樣的稱呼九成發懵。 郗刺使對長子失望透頂,不是礙于老妻,都要將郗超逐出家門。對于桓容,他卻是越來越喜愛,甚至說出“上了戰場保命為上,別往前沖”之語。 劉牢之聽力太好,不小心聽去半句,好懸沒當場失態。 作為晉室正統的擁護者,郗愔常教導兒孫盡忠報國,馬革裹尸夷然不懼。如今說出這番話,畫風實在不對! 送走郗愔,桓容本想請秦璟回營,不料想,桓沖和桓豁聯袂前來,見面寒暄兩句,直接抬出黃金,稱愿以高出市價五成,購買秦璟運來的牛羊。 “五成?”桓容眨眨眼。 “五成?!被笡_笑著點頭。 桓容懷疑的看著桓沖和桓豁,兩位叔父是否太大方了點? 桓豁沒理會,看著系在帳外的幾匹戰馬雙眼發亮?;笡_笑得和善,雙手攏在身前,黃金擺出,只等桓容定頭。 “叔父要換多少?” “不多?!被笡_比出五根手指。 “五百?”那還真不多。 “五千?!?/br> 桓容差點摔個跟頭。 五千還不多?! “瓜兒莫急?!被笡_笑瞇瞇道,“大軍需糧甚巨,何妨問一問運羊的商旅,如有余貨,大可一并運來?!?/br> “叔父之言,侄不甚明白?!?/br> “月前,河東郡一場大火,乞伏鮮卑多部被滅,牛羊被盡數掠走?!被笡_面上帶笑,仿佛說的是一件稀松平常之事,“一次運來萬余牛羊,縱覽北地,有此實力者屈指可數?!?/br> 桓容沒有接話。 和桓沖這樣的人打交道,他的腦袋有些不夠用,唯恐說錯話給秦璟引來麻煩。 “未知瓜兒能否代叔父引薦?”桓沖繼續道,“如若不能也是無妨,這五千牛羊還請瓜兒幫忙?!?/br> 桓容猶豫不決,秦璟忽然從帳內走出,行至桓沖面前,拱手行禮道:“西河秦氏,秦璟秦玄愔,見過桓使君?!?/br> 桓沖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 秦氏四子? 根據得來的消息,他推測桓容同秦氏塢堡有往來,卻沒料到來人會是秦璟! 撫過頜下短須,桓沖為兄長感到惋惜,舍棄有德有才的嫡子,扶持無能跋扈的庶子,縱然成就大事,怕也不會長久。 然而,桓溫的顧忌他也了解。 如果桓容的生母不是晉室長公主……桓沖搖搖頭,真是那樣,怕教養不出如此優秀的孩子。 “桓沖桓幼子,秦郎君有禮?!?/br> 兩人初次見面,卻是談笑自若,你來我往,唇槍舌劍,半點不覺陌生。 桓容看看叔父,再看看秦璟,忽然覺得,比起這些一肚子黑水、說話九曲十八彎的古人,自己當真不夠看,各種對比之下,完全一個傻白甜。 第七十六章 禍害 桓沖欲購五千頭牛羊,高于市價五成,對秦氏塢堡來說,算是一樁不錯的生意。 秦璟和秦玓火燒河東鮮卑營地,獲取的牛羊總數超過五萬,因各種原因折損,仍留有四萬余頭。除半數留在塢堡,余下均可用來交易。 即便數量不足,問題同樣不大。 來自涼國、吐谷渾和烏孫的商隊絡繹不絕,秦氏塢堡大可以市價購入,加價賣出。需求的數量足夠大,這些胡商和番商多會主動減低價格,力求能維持長久生意。 連年戰亂之下,像秦氏塢堡這樣的買家并不好找。 遇上氐人或者鮮卑人,稍有不慎,交易就會變成搶劫,損失貨物錢財不算,命都可能丟掉。 遺晉倒是富庶,但對多數胡商來說,想要抵達建康,需要穿過其他部落的地盤,賣得貨物的價錢,甚至還抵不上路途中的損耗。 幾番比較下來,秦氏塢堡變成最好的選擇。 因為氐人和鮮卑人交戰,南下的商路一度斷絕,自太和三年初,秦氏塢堡迎來一波又一波胡商。 堡內的大市和小市愈發繁榮,堡外搭起成排的帳篷。 為確?!暗乇P”不會被搶走,許多胡商干脆常駐于此,由家人和合作伙伴往來運送貨物,短短幾月賺到的金帛珠寶,竟超過去歲整整一年! “秦氏塢堡有上等絲絹和珍珠!” 這個消息傳出,胡商各個激動。 絲絹不用說,運回胡地必能大賺特賺。 珍珠,尤其是合浦珠,價值更是高得難以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