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真如何,假又如何? 事已至此,朝廷不可能直接駁回上表,只能設法拖延,派人往京口問個明白,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馬上手書一封,派人送去京口?!彼抉R昱道。 謝安點點頭,和王坦之商議之后,將上表原封不動抄錄,遞送到褚太后面前。 當時,褚太后正在殿內讀道經。 自從司馬奕開始自暴自棄,這對天家嬸侄的關系愈發冷淡,除必要竟不說話。 桓溫的上表送入臺城,直接越過天子送到太后面前。司馬奕知道之后,冷笑數聲,推開酒盞,執起酒勺一飲而盡。略顯渾濁的酒水沿著嘴角流下,浸濕大片衣襟。 妃妾和嬖人試圖勸說,直接被兩腳踢開。 “滾,全都滾!”司馬奕雙眼赤紅,衣襟大敞,神情間滿是狂態,“別人看不起朕,視朕如棄子,你們也敢看不起朕!” “陛下,妾不敢,妾沒有??!” 妃妾伏在地上泣聲哀求,嬖人大著膽子上前,又被司馬奕一腳踢開,不慎踩到滾落的杯盞,仰天摔倒,腦后撞在地上,連聲慘叫都沒發出就暈了過去。 “滾出去,全給朕滾出去!” 司馬奕愈發瘋狂,隨手抓起一只漆盤,對著殿中的宮婢和宦者就砸了過去。 “你們都想害朕!” “朕不會讓你們如愿!” “滾!” “全都滾!” 庾皇后站在殿外,聽著殿內的動靜,木然的表情轉為嘲諷。 庾氏風雨飄搖,庾皇后終究不能真的撒手不管。聞聽桓大司馬屢次上表,庾柔和庾倩恐將性命不保,她帶著最后一絲希望去求太后,結果被拒之門外,來見天子,卻遇上這樣的場景。 庾皇后突然覺得活著太累。 太和元年十月那場大病,自己怎么就挺過來了?如果當時死了該有多好。 “回去吧?!?/br> 不等宮婢應諾,庾皇后轉身離開。 長裙下擺掃過地面,裙上金絲銀線依舊耀眼,織成的花鳥依舊活靈活現,仿佛在歌唱春日。 “殿下,起風了,恐要落雨?!?/br> “是啊,起風了?!?/br> 庾皇后停住腳步,仰望烏云聚集的天空,消瘦的面容白得近似透明,寬袖長裙隨風狂舞,人立雨中,一動不動,仿佛凝成一尊雕像,再無半點活氣。 太和四年,二月己丑,司馬昱的書信送達京口,郗愔看信之后臉色驟變,雙手攥緊信紙,指關節發白,氣得嘴唇發抖。 “逆子!逆子!” 別人想不明白的內情,他無需深思就能明白。怪只怪沒有提防,一封書信就被鉆了空子。 “明公,如今該當如何?” 幾名參軍和謀士坐在下首,都是面現憂色。 各州使者齊聚姑孰,為何沒有半點消息傳出? 京口也派去了使者,送信之后就被早早打發回來,帶回的消息是桓大司馬允諾,愿一同扶助晉室,收回失地,修復皇室陵寢。 郗愔知道桓溫肯定言不由衷,但他萬萬沒有料到,桓溫竟歹毒至此,想要一舉奪取京口,搶走北府軍權! “明公,這封書信……” “逆子可仿我筆跡?!臂瓙诸j然坐下,忽然間像老了十歲。 “明公,”劉牢之站起身,沉聲道,“仆以為,明公當立即給丞相回信,言明此非明公本意!” “對!”一名謀士接言道,“天子未曾下旨,事情尚可轉圜!” “古有例,賢臣辭官,天子必當挽留?!眲⒗沃^續道,“明公不妨說于丞相,請天子下旨挽留,明公順勢應諾,自陳為晉室鞠躬盡瘁,可保兵權不失?;冈釉購娪?,于此也無可置喙。之后仆等小心防備,不再予人可趁之機!” 所謂你有張良計,我有過墻梯。 桓大司馬隱瞞消息,不給郗刺使反應的時機,意圖造成既定事實,奪取北府軍權。郗刺使自然不能坐以待斃,將手中權力全盤交出。他愿意,他手下的人也不會答應。 郗超能模仿郗愔的字跡,卻不能預測朝廷的反應。 如今司馬昱給京口送信,想必王謝等士族也會站在郗愔一邊。如果能說動天子,盡快下達挽留旨意,郗刺使便有翻盤的機會。 “善!” 郗愔磨了磨后槽牙,頹然之色盡消。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何況是執掌一方軍政的“諸侯”。 之前借庾氏和桓溫對抗,不過是小打小鬧?,F如今,桓溫是要挖斷他的根基,將郗氏徹底邊緣化,逐出權利中心,郗愔不暴怒才怪。 “早知有今日,不該放逆子離開!” 安排好諸事,郗愔留下劉牢之,令其盡快啟程趕往鹽瀆,將此事告知桓容。 “明公之意,仆不甚明了?!?/br> “桓元子欲斷我根基,一旦北府軍易手,他必自領徐、兗二州刺史?!臂瓙质艿揭环驌?,反而愈發睿智。 “兩州落入桓元子之手,諸僑郡縣均不能免。鹽瀆雖被劃為縣公食邑,四周被圍,他也難獨善其身?!?/br> “明公之意是說動他向建康送信?” 郗愔點頭道:“我聞官家不理政務,整日飲酒作樂,愈發放縱荒唐。為保萬無一失,圣旨之外還需請下懿旨?!?/br> 想要說動太后,南康公主是最好的人選。 假設鹽瀆落到桓溫手中,桓容九成沒有活路,南康公主不會坐視親子喪命,必會全力說服太后和天子一道下旨,挽留郗愔在朝。 “事情宜早不宜遲,你即刻動身?!?/br> “諾!” 鹽瀆縣中,桓容沉浸在撿漏的喜悅中,連續幾天都是滿臉笑容,引得縣衙內的婢仆春心萌動,有事沒事就要繞到后堂,必要阿黍出面才會離開。 正月之后,到縣衙重錄戶籍的流民呈倍數增長,石劭和幾名職吏實在忙不過來,桓容擼起袖子親自上陣。 不到兩天,桓府君美名更盛,出門就要被堵。西城還好,到了東城和北城,完全是水泄不通,寸步難行,盛況不亞于建康城。 公輸長和相里六兄弟已經搬到西城。 起初,相里兄弟不愿離開林邊,經過公輸長幾番勸說才勉強點頭。 到西城之后,知曉傳言非虛,桓容并非是做表面文章,為自己賺取名聲,而是確有愛民之心,六人拋棄成見,愿為桓府君的建筑事業添磚加瓦,盡心盡力。 “仆等見識淺陋,前番誤會府君,還請府君莫怪!” 同樣是手藝人,公輸長身強體壯,一雙手尤其有力,看著就是匠人材料。相里兄弟卻是身材瘦高,長相俊秀,穿著布衣草鞋也掩不去書卷氣。 桓容禁不住懷疑,這六人能制作陷阱機關不假,戰斗力什么的大概要打個折扣。 沒料想,當天他就被現實抽了嘴巴。 “此處不易建造木屋,當取山石為基?!?/br> 相里松在六人中居長,見到西城新造的房舍,時而點頭時而搖頭,轉過一圈之后,選出靠近縣衙的兩棟,言明都要推倒重建。 “府君以為如何?”相里松一邊說,一邊舉起磨盤大的石頭掂了掂,表示今后取石都要照此標準,才能造出最堅固的房屋。 桓容咽了口口水,問道:“這樣不會麻煩?” “不麻煩?!编l里柏性格直率,插言道,“自高處觀,這兩座屋舍緊鄰縣衙,可仿造甕城造起圍墻,同縣衙互為犄角,遇百名賊匪亦能抵擋?!?/br> 甕城?石墻?犄角?賊匪? 桓容愕然當場,他只是要造房子,不打算造軍事基地。他知道墨家擅長守城,可需要現在就發揮所長? “需要?!?/br> 相里六兄弟一起點頭,同時表示,縣衙周圍只是第一步,包括西城、東城、北城和南城,只要時間充裕,有足夠的人手和材料,都要做進一步改建。 “府君信任我等,仆等必要竭誠以報!”相里松扔掉磨盤。 “府君放心,有公輸制出的輪軸和木車,運送石料不成問題?!毕嗬锇匦Τ鲆豢诎籽?。 “城池造好,仆等會在城四周埋下陶甕,設下機關,連通城內河流水道,確保萬無一失?!毕嗬锪鹨桓直鄞值脑?,對著墻壁敲了敲,顯然不太滿意這個硬度。 “河流通外,當設置籬門以防賊匪?!毕嗬飿河^察木頭敲出的石坑,對兄長點了點頭。 “善!”相里棗連連點頭。 六人一邊商量一邊繪圖,不到半個時辰,一張粗略的城防圖已躍然紙上。 桓容幾次想要開口,卻發現不知該說些什么,最終選擇閉口,靜靜看著幾人畫圖。 軍事堡壘就軍事堡壘,他不差人手材料,更不差錢!不過,這樣的城防圖,怎么看都像郗超提過的北方塢堡。 “不瞞府君,北地的秦氏塢堡便出自相里氏之手?!?/br> “我聽公輸郎言,爾等祖籍西河郡?!睂Ψ街鲃犹崞鹎厥蠅]堡,桓容自然不會放過機會,順勢問道,“爾等先祖為秦氏建造塢堡,爾等必同秦氏交好,為何要南渡?” 相里六兄弟面面相覷,最后,是年紀最小的相里棗出聲解釋。 “仆曾祖早年同人比拼技藝,不慎落敗,始終耿耿于懷。仆大父和仆父發誓雪恥,卻至死未能如愿。仆六人繼承父志,得知其后人在南地出現,便一路尋來,望能為曾祖雪恥?!?/br> “可曾尋到?” “尋到了?!毕嗬飾楛c頭道,“就是公輸兄?!?/br> 桓容:“……” 這就是公輸長所謂的一言難盡? 八成是公輸長的曾祖壓根沒把這事放在心上,自然也不會告知子孫。六人一路尋來,他估計還在云里霧里,壓根不明白怎么回事。 桓容無語良久。 他還以為六人離開北地是有難言之隱,要么就是有什么可歌可泣的故事,沒想到竟是這樣。果然穿越的時間久了,他也開始擅長腦補? 正想著,空中傳來一聲響亮的鷹鳴。 桓容抬起頭,當即展開笑臉,舉起右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