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本是利國利民的好事,怎料表書進上,徹底捅了馬蜂窩。鮮卑皇室和貴族首先跳出來反對,大有“誰敢查他們的田,放他們的佃客,他們就要誰命”的架勢。 廣信公頂住壓力,和反對方據理力爭,鬧得不可開交。 鮮卑朝堂亂成一鍋粥,戰場上等不到援兵補給,接連被王猛率兵大敗,上邽守將全部戰死,臨近郡縣全被氐人奪去。 在此情況下,慕容亮和秦璟達成一致,愿以五百戶漢人換一顆金珠。 兩人的協議是私下達成,并未知會慕容涉。直到慕容亮回國,開始明里暗里搜集人口,漁陽王才覺得不對。 可惜為時已晚,以秦璟的性格,想要撕毀協議除非慕容亮死,否則,該給的人丁一個都不能少! 氐人敗給鮮卑人的財大氣粗,想要帶走慕容亮,只能設法在途中硬搶。來時打了一路,離開時會更不太平。 目送兩支隊伍行遠,秦璟抬起右臂,接住俯沖落下的蒼鷹,解開蒼鷹腿上的絹布,看到其上內容,眉尾不禁揚起。 號稱“南皮財神”的石劭趁亂逃離乞伏鮮卑,已有數月不知去向。秦氏在北地尋找未果,預期他已南渡晉地,遣人趕往建康城,可惜始終沒有找到線索。 不料想,他竟在射陽和鹽瀆一帶露面。 射陽,鹽瀆…… 秦璟拂過蒼鷹背羽,恍然想起,贈他金珠的桓容,出仕之地似乎就在鹽瀆? 第三十七章 北地來客一 晉朝的田法大多繼承東漢,對士庶占田畝數和佃客戶數有嚴格限定。 桓容下令丈量田畝、清查戶數之前,仔細研究過晉朝法令。 桓氏為東晉高門,桓容出任鹽瀆縣令,掌千戶大縣,官居從六品上階。依照當朝法令,可占田二十五頃,有佃客三戶,蔭戶二十。 對照南康公主給他備下的家當,一個六品縣令的田產佃客只能算作零頭。嚴格按照律法丈量田畝,放蔭戶歸入郡縣,桓容的損失絕不少于鹽瀆豪強,甚至超出更多。 然而,桓容不只身負官職,還有縣公爵位,享五千戶食邑。整個鹽瀆縣的民戶,甚至包括陳氏等豪強在內,都屬于他的“佃客”。 這樣計算下來,無論丈量田地還是放歸蔭戶,對他沒有半點影響。就算有人以此做文章,告到建康照樣沒有勝算。 仔細研究過法令之后,桓容不得不發出感嘆,權勢的確是個好東西。 既然對自己沒有關礙,那還有什么可猶豫? 有亭長佐官李甲等人為先鋒,以府軍為后盾,采用石劭的策略,桓縣令大筆一揮,鹽瀆縣的“查田清戶運動”轟轟烈烈展開。 首當其沖的不是旁人,正是門墻被貼告示的陳氏。 陳氏以煮鹽起家,家業豪富。奈何出名人物不多,查找譜牒,追溯血統族姓,僅有陳孔璋拿得出手,余下別說做官,被舉孝廉都很少有。 郡中正同陳氏有舊,對陳氏家族子弟進行評議,綜合家世、道德和才能,昧著良心也僅能定個中下,連直接選官的資格都沒有。 這樣的家族占田千頃,養佃客一百五十戶,收納田奴幾百人,無異是觸犯律條。更要命的是,陳氏并非官身,卻占據鹽瀆六成以上的鹽亭,在兩漢絕對是砍頭的大罪。 石劭對陳氏有恨,抓住對方的小辮子不會輕易放手。 按照事先制定的懲處辦法,首先劃走多出田地,分給無田可耕的流民,其次清查佃客田奴,多者放歸郡縣,編入戶籍,最后,也是最關鍵的步驟,追查往年漏繳田稅和鹽稅,依律處罰。 從表面看,每一項都是嚴格按照律法條例,沒有太過出格。只收繳田地稅款,并未動刀動槍要人命,完全稱得上仁慈。 不知曉內情者,例如臨近的射陽縣令,就曾私下里感嘆,假如他有桓容的靠山和資本,絕不會這般心慈手軟,不將陳氏敲骨吸髓也要剝皮抽筋。 “朝廷不禁鹽商,天子不鑄錢幣,如此豪強占據一方,私蓄田奴,隱瞞田畝,不繳賦稅,實為縣中毒瘤。不趁機徹底清除,反而手下留情,到底是年少意氣,未經世事?!?/br> 和射陽縣令不同,郗愔得知消息,仔細思量桓容近月來的舉動,非但不以為陳氏逃過一劫,反而認定鹽瀆豪強都要倒霉,倒大霉。 “且看吧?!?/br> 放下鹽瀆送來的書信,郗愔搖搖頭。 桓元子和南康公主的兒子,能直接打上庾氏府門,頂住兩股刺客追殺,豈是懦弱無能之輩。觀其抵達鹽瀆后的種種,無論是誰,敢小視這個未及弱冠的少年,早晚都要吃虧。 正如郗愔所想,桓容的目的絕非是“罰款”就算,更不打算輕拿輕放。 如果真是這樣,何必勞動親娘大費周章,冒著得罪郗方回的風險硬將鹽瀆劃做食邑。 想要在亂世中保命,抵抗外界的風險,必須有自己的地盤。加上風險不只來自外部,最大的刀子抄在親爹手里,地盤更是至關重要。 故而,從告示張貼開始,桓容就下定決心,鹽瀆的豪強必須鏟除,尤其是為首的陳氏。什么和平共處、共同發展,都是過眼云煙,不值得一提。 有些事不是想不想做,而是必須做! 如今回想,自己還真是天真得可以。 對于桓容的決定,石劭舉雙手贊同。 “府君果決!” 劃走田產、放歸蔭戶不算什么,追繳往年賦稅才是重中之重。只要桓容愿意,掏空陳氏的家底,令其背負巨債輕而易舉。 似陳氏這類的豪強,失去經濟來源便會失去根基,從者定當猢猻散。 桓大司馬和郗刺使為何強橫,全在兩個字:兵權!換成民間通用語就是打手。 陳氏并非沒有打手,事實上還有不少??蓪Ω读髅癜傩者€能湊合,杠上府軍,除了找死還是找死。 仰賴石劭的出謀劃策,加上職吏急于表現,從告示貼出到陳氏陷入窘境,竟還不到半個月時間。 臨近九月中旬,鹽瀆東城仍舊人來人往,河上行船絡繹不絕。城中的氣氛卻迥異于往日,大大小小和陳氏有關的商戶無不自危,掛有陳氏旗幟的運鹽船近乎絕跡。 所謂趁你病要你命,向來是對敵的最高準備。 窮寇莫追并非絕對。 假設這個“窮寇”失去戰斗力,一瘸一拐走不穩,隨時可能倒下,不追的絕對是傻子! “就是這里,圍??!” 陳家大門外,九名職吏一字排開,新招的十余名散吏仗著威勢就要上前砸門。 府軍站在數米外,職吏附近俱是惡子和兇俠,也就是后世所稱的混混流氓。 這些人不事生產,部分是縣中無賴,無家無業,自然不懼陳氏;部分是流民,因戰亂流離失所,或者被豪強霸占田產,尤其痛恨高門豪族。只要給足好處,一聲令下,拆房毀屋不在話下。 “錢實,典魁,你等聽好,進門后不可劫掠,不得私藏!事情了結后,每人可分田二十畝,不算在課稅田畝之中?!?/br> “諾!” 縣中的無賴不在乎田產,流民卻很是心動,尤其是原本生活富裕,一夕失去家業之人。能多得二十畝田,便能多養活幾口人。即便不能重振家業,也能安穩生活下去。 人有了希望自然就肯拼命。 不用職吏多做吩咐,幾名壯漢擼起袖子,抄起手腕粗的木杖,當即砸向厚重的木門。 砰砰數聲,門內傳來人聲,斥責門外人無禮。 “庶人敢砸士族之門,可是不要命了?!” “不用管他,繼續砸!” 李甲環抱雙臂,朝著帶頭的流民揚起下巴。后者當即咧嘴一笑,丟開手中木棍,尋來一塊石墩,高高舉過頭頂,頸項間立時鼓起青筋。 “嘩!” 圍觀人群大嘩,壯漢大喝一聲,石墩猛然砸向石門。 只聽轟隆一聲巨響,足有三寸厚的木門轟然倒塌。門后的家仆栽倒一地,兩人被門板砸中,發出一聲慘叫,仰面栽倒昏了過去。 “走!” 壯漢一馬當先,拆掉余下的半扇門板,蒲扇大的巴掌掄起,接連扇飛擋路的家仆,猛虎下山般沖入門內,迅速引來一陣鬼哭狼嚎。 流民和無賴接連涌入,職吏和散吏落后半步,全部長刀出鞘,提防有人見錢眼開,意圖趁亂私藏。 府軍沒有進入宅內,而是手持長矛在墻外包圍。假使職吏不能控制局面,有人趁亂搶劫,除非長出翅膀,否則照樣無法帶著腦袋離開。 門內先是一陣慌亂,隨后傳來痛斥聲,緊接著,家主陳興和兒子陳環被五花大綁,從破損的門洞推了出來。 兩人發髻散亂,長袍染上塵土,雙眼被怒火和怨恨染紅,面容猙獰可怖。 陳興萬萬沒有料到,僅半個月時間,陳氏竟落到如此田地! 如果能夠當面,他有千萬種方法和桓容周旋。怎料后者面都未見,自己已是身陷死局。 家產全部被清空,身邊的食客一哄而散,平日里依附的分支遠親紛紛翻臉。幾門姻親自身難保,別提幫忙,不是知道事不可為,怕都會轉投縣令對陳氏落井下石。 人群后方,一輛牛車緩緩行來。 車轅上,健仆凌空甩出鞭花,圍觀眾人似有覺悟,當即讓開道路。 車輪壓過土路,車軸發出吱嘎聲響。 行至陳家門前,犍牛被拉住鼻環,車身停住。人群變得肅靜,愈發襯托出陳府內的嘈雜聲音。 陳興掙扎著抬起頭,見到車門推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從中走出。 少年身姿修長,腰背挺拔。穿一件藍色長袍,腰束絹帶,下配青色雙魚佩。發如鴉色,沒有戴冠,僅以葛巾束起。額心一點紅痣,愈發顯得膚如潤玉,眉目如畫。 兩名職吏恰好抬箱走出,見到牛車上之人,顧不得其他,連忙上前行禮。 “見過府君!” 府君? 眼前少年便是新任鹽瀆縣令,桓大司馬的嫡子,輕易將陳氏打落塵埃的桓容? 人群中驟起來議論之聲,一為桓容的年輕,二為他的手段,三來,則是曾被建康小娘子圍觀的俊秀姿容。 刷臉的時代,無論走到哪里,第三項總不可避免。 桓容的鵠峙鸞停清風朗月,對比陳氏父子的滿身灰塵丑態畢露,人心立刻開始傾斜。 隨行掾吏上前一步,當著城東百姓,歷數陳氏罪狀。 “霸占良田,強掠流民為奴,奴役佃客鹽工,害死人命不知凡幾……” 種種歷數下來,罪證確鑿,百姓的憤怒瞬間爆發。 不等陳氏父子出聲,各種爛菜葉泥土塊已經凌空飛來,砸了陳氏父子滿頭滿臉。 嗖嗖的破風聲中,桓容忙退后半步。視線掃過陳氏父子,竟生出幾分同情。 晉朝人民的投擲水平著實可觀!換到后世,五成以上都能登上領獎臺,問鼎奧運冠軍也不是沒有可能。 “砸!砸死這對狼心狗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