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該來的總是會來。 他早就想到,庾攸之在上巳節不會老實,更不會客氣。 桓祎立時暴怒。 “庾攸之,你好沒道理!” 庾攸之以為桓容作不出詩,當場出言嘲諷。 見桓祎拍案而起,深衣領口扯開,臉膛赤紅,額際鼓起青筋,似有沖冠之態,有意激他當著眾人的面出丑,嘴上的的譏諷之語更毒。 “癡子,你要同我講理?話可能說得順暢?”語罷哈哈大笑。 這且不算,還要將在座諸人拉進來。 “你可詢問在座諸位,到底是我不講理,還是你這癡子兄弟無才?” 此言一出,眾人臉色微變,多數是對庾攸之不滿。 上巳節日,曲水流觴之時,又非桓容一人做不出詩,往年常有人罰酒。庾攸之這番話打擊面未免過大,便是做出詩的郎君,此刻也面色不善。 都言桓氏張狂,這庾氏子才真的是狂妄。當眾出言譏嘲,口中如此無德,簡直玷辱了庾氏門楣! 常言道,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 門閥士族行事有規,無法做謙和君子也要坦蕩磊落。 桓祎確有癡愚之名,但烏衣巷的高門郎君極少口出惡言。反倒是庾攸之之輩,才會以為抓住對方痛腳,每次遇到便大加嘲諷。殊不知,他自己才是旁人眼中的笑話。 “你!” 桓祎怒意狂燃,拿起酒盞就要擲向對岸。未及動作,手肘被桓容拉住。 “阿兄莫要上當,他是故意激你?!?/br> “阿弟放開我!”桓祎咬緊腮幫,“我今日必要教訓他!” 嘲諷他可以,絕不能嘲諷他的兄弟! 哪怕落下惡名,他也要出了這口惡氣! 桓容實在拉不住,只能向阿谷使眼色。此時此刻,隨行的健仆正好派上用場。 不得不佩服自己,當真有先見之明。 庾攸之仍嫌不夠亂,連續口出惡語。謝玄出面將他攔住,單手按住庾攸之的肩膀,后者當即臉色煞白。 秦璟放下酒盞,拿起一枚沙果,咔嚓一聲咬去半個。掃過庾攸之的眼神活似在看一個小丑。 如此人品,也配定品士族? “從兄定是喝醉了,容弟莫要與他一般見識?!扁仔麊緛礞酒?,令其過岸看住庾攸之,“如從兄為難,自有我為你擔待?!?/br> “諾?!?/br> 桓容點點頭,這道理他明白。更附到桓祎耳邊,低聲道:“阿兄,狗咬你一口,再怎么氣也不能張口咬回去?!?/br> 桓祎愕然,掙扎的力道一松,竟踢倒了酒樽。 混亂中,幾名女婢被酒水濕了裙擺,不得不暫時退下。 桓容拱手遙對謝玄行禮,壓根不看庾攸之一眼。沒有女婢服侍,親自重鋪紙張,提筆寫下“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四句。 此篇出自《詩經·小雅·出車》,正是歌頌春日之語。 “容年少,不長于詩道,不及諸位賢兄。只能借古人詩句抒懷,望諸位賢兄莫笑?!?/br> “不符規則,容弟須得罰酒?!扁仔敿闯鲅?。 經他打岔,現場的氣氛重新轉好,多位士族郎君舉杯,笑著要求桓容罰酒。 “小弟自罰三觥?!?/br> 桓容先端起酒觴,仰頭而盡。隨后取來酒觥,一觥接著一觥當場飲完。動作行云流水,帶著道不盡的灑脫。 待到三觥飲完,在場眾人無不拊掌叫好。 “好!” 笑聲中,先時的不快瞬間散去。 有高門郎君掃過滿臉鐵青的庾攸之,嗤笑一聲再不理會。便是先前附和他之人,此刻也紛紛轉過頭,不欲同他扯上半點關系。 桓容的確沒有作詩,然舉止言談楚楚謖謖,有大家風范,氣度甩庾攸之半個建康城。這樣的郎君縱然無才,也值得與之相交。 況且,曾被周氏大儒稱贊的郎君會無才? 滑天下之大稽! 荷葉被推離岸邊,緩緩飄向下一個士族郎君。 桓容沒有作出新詩,自然不會被抄錄。原文被庾宣拿到手里,看過兩眼,醉意立即消去五六分。 “容弟,你這字是習自哪位大儒?” 王獻之位在庾宣左側,聞言轉過頭來,只是一眼,當即站起身,劈手奪過桓容的字,一邊看一邊贊嘆:“筆力鋼勁,字字有骨,點畫挺秀,好,甚好!” 一時技癢,當場令人鋪開筆墨,揮毫成詩。隨后交給桓容,笑道:“這幅字贈與容弟。容弟這幅就給我吧?!?/br> 桓容捧著王獻之的墨寶,登時有被金磚砸中的感覺。暈乎乎,兩眼都是孔方兄。 年少時被祖父壓著習字,苦練數年楷書,年長后勉強能拿得出手。未料想,竟能讓王獻之這樣的大才子看入眼。 這算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仔細想來,此事不難理解。 楷書源于隸書,漢末方才出現,逐漸成為兩晉至隋唐最流行的書體。 桓容的筆力不及王獻之千分之一,但其臨摹的柳體卻為后世百代楷模。能有兩三分風骨,落在王獻之這樣的人眼中,已然是如獲至寶。 貴不在“精”而在“新”。 王獻之得了寶貝,和自家兄長一起欣賞,不肯為他人傳閱。 謝玄等人耐不住好奇,過岸觀望,擅書法的自然點頭,不擅長的倒也看個熱鬧。 秦璟看過紙上墨跡,轉向仍有幾分尷尬的桓容,不覺眼神微亮。傳言桓氏除了桓秘之外,多數子弟只知兵不知文,八成都是謬聞。 驟然成為焦點,桓容頗有些不自在。加上酒意上頭,干脆借口暫時退席,由小童扶著到僻靜處冷靜一下。 桓祎沒想那么多,之前的憤怒憋屈一掃而空,得意的看向對岸。見庾攸之臉色黑成鍋底,當即連飲數盞,那叫一個暢快。 大概過了兩刻鐘,婢女換衣歸來,坐到矮榻旁?;溉萆赃t一些,眾人當他是不勝酒力,均未多加在意。 幾位郎君先后有佳作出爐,桓容心情放松,暈乎乎的靠在榻邊,掰開一塊撒子,差點戳到鼻孔里。 上輩子酒量不低,這輩子實在不成。 別看美酒度數不高,三觥下去看人都有些重影。還有,今日的字寫出來,歸家后會不會露餡,旁人問起該怎么解釋,都要仔細想一想…… 阿谷遞過布巾,突然奇道:“郎君,您的玉呢?” 玉? 桓容下意識摸向腰間,低頭一看,原本系在腰帶下的暖玉已然不見蹤影。 第十一章 霸道 發現暖玉不見,桓容神情微變。 在場多是士族,無人會匿下他人之物。 縱有婢仆眼皮子淺的,礙于主家威嚴也不敢私藏。況且暖玉是舊日成漢宮廷之物,士族佩戴尚可,庶人奴仆有此物幾可獲罪。 桓容捏著額心,仔細回想,方才他曾靠在廊下,或許是當時不小心遺失? 思量間,手指捏著系玉的金絲線,察覺有些不對,當即解開舉到眼前。發現絲線一端不是松脫,而是被利器裁斷。 桓容心下生疑,是有人偷走了他的玉? 什么時候? 又是因為什么? 思及可能到來的麻煩,桓容的酒意去了七八分。視線掃過對岸,發現庾攸之正在喝悶酒,其他郎君或傳閱詩文或舉杯對飲,都和之前沒什么兩樣。 “阿楠?!?/br> “郎君?!?/br> 桓容丟了東西,小童被阿谷目光掃過,頸后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雖說有健仆跟隨,但郎君坐在廊下時,身邊可只有自己! 他明明記得沒有任何人靠近過,郎君的暖玉為何會不見? “之前退下的女婢可都回來了?” 小童愣住,阿谷則是眉心一動,四下里掃過,果然發現女婢少了一人。 “郎君是懷疑女婢?” “我……” 桓容正欲開口,對岸突然起了一陣sao動,兩名女婢先后自高處行下,手中捧著漆盤,徑直穿過竹橋,向桓氏兄弟走來。 行到近前,當著眾人的面,女婢將漆盤上的絹布掀開,露出里面一方暖玉和一卷竹簡,恭敬遞到桓容面前。 “郎君,我家女郎言,謝過郎君美意。然如此行事實在不妥,望郎君自重?!?/br> 桓容掃過暖玉,又看向竹簡,上書兩行字,用詞雖然客氣,表達的意思卻是相當不善,完全是指著桓容的鼻子大罵:無恥之徒,粗莽之人! 變故生得太快,岸邊登時一片寂靜。 庾宣和王獻之等人看向桓容,眼中滿是不解。 桓祎當場酒醒,坐正身體。 士族郎君風流不羈,行事卻有底線。此事落在他人眼中,好的說一句年少風流,不好的必要斥桓容不知禮數。 更糟糕的是,退回暖玉、書寫竹簡的是殷氏女! 先時桓、殷兩家聯姻不成,更因桓容受傷之事,南康公主放言要殷家女郎都去做比丘尼。后經殷夫人上門賠禮,事情才得以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