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日前從兄所為,家君俱已得知。對伯父所行并不贊同?!?/br> 放下沙果,桓容慢慢轉過頭。 視線掃過兩人身邊的婢女,再看庾宣無所謂的樣子,顯然是不在乎這番話傳出去,或許就為傳到庾希和庾攸之的耳中? “家君曾言,從兄傷人在先,本應負荊賠罪?!?/br> 庾宣笑著看向桓容,臉頰微紅,貌似醉意朦朧,實則眼神清明,沒有半點醉態。 “伯父所行實在不妥,非庾氏所愿,望容弟能夠知曉?!?/br> 桓容點頭,心下十分清楚,這番話不是對他說的,而是南康公主和桓大司馬。 如此來看,庾友確實是難得的明白人。極懂得看清時勢,明哲保身的道理。如果他來做庾氏家主,九成會和庾希完全不同。 “從姊夫所言,容記下了?!?/br> “容弟見外,喚我字即可?!?/br> 桓容尷尬扯扯嘴角,道:“容慚愧,敢問從姊夫字為何?” 庾宣:“……” 敢情說了這么半天,這小郎君不是發自內心的尊敬,而是壓根不知道他的字是什么? 庾宣突然有點“受傷”。 兩人談得熱絡,自然引來庾攸之關注。 思及庾友同伯父不睦,且三番兩次勸說父親對他嚴加管教,庾攸之心懷憤意,手指慢慢收攏,幾乎要捏破酒盞。 再看桓祎盤坐席間,一手酒盞一手炙羊腿,旁若無人大吃大嚼,神情間更是厭惡。仗著幾分酒意斥道:“如此癡子,怎配坐于席間!” 先時被桓容留意的陌生郎君,正同謝玄把酒論兵。耳聞怒斥聲,不由得挑眉。 “幼度,說話之人出自庾氏?” “是?!敝x玄懶得看庾攸之一眼,對凝眸的秦璟道,“他口中的癡子乃是南郡公四子?!?/br> “早年間,家祖曾與庾氏都亭侯結交?!鼻丨Z收回目光,長指摩挲酒盞,凝脂之色幾乎要壓過青玉,“沒料到,庾氏兒孫如此不濟?!?/br> 謝玄沒說話。 順著秦璟貶低庾氏實非所愿,駁斥對方又不切實際,干脆舉杯飲酒。 和南渡的門閥士族不同,秦氏始終留于北地。雖在東晉名聲不顯,其祖卻可追溯到西周幽王時期。 準確來說,“秦”是后改,按照古時姓、氏分開,他的氏是趙,姓是嬴。同掃除六合的秦朝皇室有血緣關系。 經秦亂漢興,又經兩漢衰落,三國鼎立,晉室衰微,五胡亂華,秦氏家族始終屹立北方,如今更自建塢堡,收攏流離的百姓,抵擋胡人進犯。 傳言秦氏塢堡的戰斗力可比鼎盛時期的乞活軍。秦氏家主不比當年發下“殺胡令”的冉閔,卻也不差多少。 無論氐人還是鮮卑人,對這支漢族勢力均不敢小覷。數次遣人招攏,許下諸多好處利益,可惜秦氏始終不為所動,就像一根釘子牢牢的扎在北地。 比起前秦,前燕更加鬧心。 秦氏塢堡建在并州和荊州交界,大部分位于西河郡。提防氐人的同時,還要堤防這股比胡人更加兇狠的漢人勢力。假設出兵討伐,又怕被氐人鉆了空子。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著實讓慕容氏好一陣頭疼。 現如今,前燕太宰慕容恪沉珂不愈,命不久矣。前燕內部動蕩,宗室和朝臣爭權奪利,苻堅率領的氐人軍隊虎視眈眈,北方的局勢可謂一觸即發。 作為秦氏最出色的子弟,秦璟選擇這個時候秘密南下,內中因由著實值得推敲。 “我到建康數日,細觀朝廷風氣,未必好過慕容鮮卑?!?/br> 主弱臣強,這是君主統治的大忌。 可惜東晉建立之初,便定下皇室士族共天下的局面。王導去世,謝安頂上。謝安之后,肯定不乏后繼之人。何況這中間還有個權臣桓溫。 秦璟看了多日,不由得暗中嘆息。 晉室如此,祖父和父親期待的王師北伐,統一中原,怕是難以實現。 “南郡公是不世出的英雄?!?/br> 不提桓溫在東晉朝廷中扮演的角色,僅是他兩度主持北伐,先后戰勝鮮卑人和氐人,在北方的漢人心目中,地位就相當不低。 “成行之前,家君曾經囑托,令我務必要親見南郡公一面?!?/br> 秦璟抬起頭,俊雅的面容隱隱透出幾分凌厲。眼角一粒淚痣彰顯嫵媚,卻不損半分英氣。 “還望謝公能行個方便?!?/br> 謝玄點點頭。 雖說謝安崇尚老子之學,但在教育族中子弟時,卻更多引用儒家經典??梢酝茢喑?,他并非沒有北伐的思想,只是還不到時機。 “玄愔之意,我會向叔父轉達。月中大司馬將歸建康,如玄愔愿多留數日,想必可行?!?/br> “善?!?/br> 秦璟點頭,端起酒盞同謝玄對飲。唇緣被酒液浸染,恍如紅寶般耀眼。 樂聲漸停,舞蹈漸止。 自溪水上游緩緩飄下一片木制荷葉,上托注滿的酒觴。 十余名婢女行出,手托筆墨紙硯并數卷竹簡。隨荷葉在第一名郎君面前停住,上巳節最精彩的“保留項目”曲水流觴,就此拉開序幕。 眾人雙眼隨酒觴而動,連亭中的小娘子也不例外。 桓容則是咬著沙果,腦中另有所想。 荷葉順水而下,期間不乏陡峭處。酒水雖有灑落,酒觴始終不翻。 這是什么緣故,莫非藏了磁鐵? 正不解時,一名郎君提筆揮毫,寫下一首頌春日的詩句。只是內容平平無奇,并未引來多少稱道。 郎君扼腕落坐,荷葉又開始飄動,接連越過數人,最終停在桓容面前。 第十章 上巳節三 荷葉??肯哆?,水流卷過幾枚青草,微微打著旋。 溪水清澈見底,幾尾透明的小魚游過來,一下下啄著荷葉邊,別有意趣。 桓容坐在蒲團上,左右看看,終于端起酒觴。 早有婢女將紙鋪開,挽袖磨墨,以候桓容佳作。 曲水流觴開始,至今未有佳作出現?;溉輰⒁獎庸P,登時引來不少關注。 十五歲的少年郎,一身藍色深衣坐于溪邊,眉目如畫,娟好靜秀。額間一點朱砂痣,愈顯得殊麗非凡,似有鸞姿鳳態。 桓容幼時多病,啟蒙后隨叔父在會稽郡求學,極少在建康露面。在場的高門子弟,除同行的謝玄、王獻之等人,并不太清楚他的身份。 反倒是桓祎,因其癡愚在建康頗有名聲。 此刻見兩人坐于一處,思及上巳節前的傳聞,多數人心中有了猜測。 士族郎君等著桓容作詩,庾攸之之流則巴望著桓容做不出,當眾出丑。亭中的女郎令婢仆掀起半面紗簾,眺望岸邊,時而發出贊嘆之聲。 無論桓容有才沒才,僅是長相氣質便能博人好感。 “這名郎君可是南郡公五子?” “觀其年紀應該不錯?!?/br> “傳言其曾求學周氏大儒,得‘聰慧過人’‘良才美玉’之語?!?/br> “果真?” 幾名士族女郎在屏風后低語,不約而同吩咐婢仆,待桓容詩句出來,立即前往抄錄呈送。 殷氏女郎同在亭中,卻并不為眾人所喜??v是頗有才名的殷氏六娘,得到的待遇也不如往日。 早前有言,殷氏女風姿冶麗,舉止嫻雅,頗有幾分林下之風。更有人提及,殷氏六娘有謝道韞早年的風采。 結果桓容受傷之事一出,往昔的贊美都成了笑話。 “如此女郎,怎配同謝氏女郎相比!” 為了家族,謝道韞愿意嫁給王凝之,哪怕對丈夫的迂腐有所不滿,仍能夫妻相敬,家庭和睦,維護王、謝兩家的姻親關系,盡世家女子之責,堪為小娘子們的典范。 相比之下,殷氏女郎所行實在讓人看不上眼。 再不滿意桓祎,也不該坐視庾氏子行兇。因此事惹上流言,哪怕南康公主松口,不送她們去做比丘尼,建康中品以上的士族也不會輕易與之結親。 門閥士族為何彼此聯姻? 其一為鞏固彼此關系,其二便是看重女子德行。 唯有德行俱佳,嫻雅聰慧的主母,才能撐起士族內院,教養出才德兼備的郎君和女郎。如殷氏女郎一般任性妄為,帶累家族,絕不會列入嫡妻的好人選。 殷康夫人自桓府歸家,當日便一病不起,至今臥床。 與其說是身體虛弱,不如說是心病。 無論如何,她也是出身中品士族,自幼受詩書教導。殷家的女郎出了事,世人多會疑她不會教養,娘家都會被帶累。 這樣的名聲落實,無人愿同殷氏女說話,實在稱不上奇怪。 昔日好友不理不睬,幾名殷氏女郎除了尷尬還是尷尬。為免再落任性之名,又不能拂袖離去,愈發覺得心頭壓著重石,委屈得無以復加。 曲水流觴之時,女郎們注意力被吸引,殷氏女終于能松口氣。 見荷葉停到桓容面前,女郎們舒展笑顏,在亭中品評這名小郎君,多是贊美之語。殷氏六娘攥緊袖緣,想起當日桓府窗外的驚鴻一瞥,眸中不覺帶上輕蔑。 兵家子粗俗不堪,能作出什么好詩! 事實上,桓容的確沒有詩才,但架不住“知識儲量”豐富。雖說時下更欣賞四言詩,但詩仙、詩圣、詩王、詩佛的大作拿出來,格調雖新,照樣有機會驚艷全場。 但是,應該這么做嗎? 面對鋪開的白紙,桓容腦子里閃過數個念頭,單手提筆懸腕紙上,眉心微擰,墨跡久久不落。 庾宣放下酒盞,正要開口,卻聽對岸傳來一聲嗤笑:“癡子之弟如何能作出詩來?不若自罰三觥,知恥退席。免得惺惺作態,浪費春日大好時光?!?/br> 桓容抬頭向對岸望去,發現出言的是庾攸之,神情間并無詫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