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王獻之有兩任妻子,前任郗道茂是東晉才女,出自高平郗氏,祖父是東晉名臣郗鑒,桓溫帳下參軍郗超正是她的堂兄。后任司馬道?,F在還是桓濟之妻,桓容的二嫂。 無論前任后任,都能和桓家扯上關系。 桓容面帶笑容,仔細打量王獻之,暗地里琢磨,假設桓大司馬沒有去世,桓家勢力未被打壓,司馬道福還會同桓濟仳離,不惜背上攆走前婦的惡名也要嫁給王獻之? 可惜,假設只是假設。 凡事牽扯上政治難免過“俗”。沒準真是帥哥威力過大,迷得余姚郡公主踹了桓濟也說不定。 桓容生得極好,眉間一點朱砂痣更顯得靈透。 少年聲音清朗,未見同齡人的沙啞,反而格外悅耳。說話時嘴角不自覺上翹,眉眼稍彎,竟讓王獻之想起母親最愛的貍花貓。 思及桓、庾兩家之事,王獻之不由得憐惜之意大起,撇下親兄弟和堂兄弟,一路之上與桓容并車,為他介紹建康風貌,長干里的風土人情。 謝玄反倒被擠到了一邊。 看著行在右前方的兩輛牛車,謝玄對兄長謝靖笑道:“能得子敬的眼緣也是不容易?!?/br> 王獻之的性情貌似平易遜順、聞融敦厚,實則卻非如此。如果看不上某人,壓根理都懶得理。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庾氏兄弟。 甭管庾攸之還是庾方之,完全是拜訪一次打臉一次。為求一幅字,還要繼續送上來給人打,不打腫不算完。 知曉桓容能得王獻之另眼相看,庾攸之八成會氣得吐血。 要么說,在刷臉的時代,有一張得人緣的面孔實在是太重要了。 桓容苦背族譜,死掉無數腦細胞,勉強梳理清同建康士族的姻親關系。行路之上,除了王獻之和謝玄,凡是有印象的族姓郎君,多少都能說得上話。 桓祎陪在身邊,目睹此情此景,嘴巴越張越大。 他竟不知道,阿弟這般厲害! 同行健仆更是抬頭挺胸,與有榮焉。自家郎君能同得王、謝高門郎君談笑自若,彼此交好,再沒有更長臉的事情了! 遙想前頭三位公子赴上巳節的情形,禁不住搖頭,暗地里嘆氣。 嫡子終歸是嫡子。 得南康公主和大司馬教導,無論品貌才學,小公子都是桓氏族中頂尖。便是早年號稱大才的桓秘,在桓容的年紀也未有這般境遇。 牛車緩慢前行,車輪壓過石路,咯吱作響。 長袖大衫的士族郎君坐于車板上,一邊欣賞美景,一邊談詩論道。其人或風儀嚴峻,或爾雅溫文,或瀟灑不羈,或清和平允。無論何種情態,皆是面容俊美,身姿挺拔,氣度不凡。 車架過處,引得秦淮河兩岸人潮洶涌。 年輕的小娘子、風韻猶存的婦人均走出家門,駐足河岸旁,翹首觀望郎君經過。更有小娘子摘下發間飾物,取出隨身繡帕,爭相投入車上。 一時香風裊裊,花雨陣陣。 女兒家的笑聲流淌耳邊,清脆嬌美,似春日譜出的佳曲。 此情此景,唯兩晉獨有。 桓容年紀尚小,身在隊伍中間,照樣被繡帕蓋了滿頭,車板落下絹花細簪無數。謝玄和王獻之等人的牛車則是“重災區”,眨眼被錦繡堆滿,各式環佩簪釵閃爍其間。 越向前走,女郎們越是熱情。 至河柵籬門前,牛車已經不能稱為牛車,完全成了色彩斑斕的“花車”。 謝玄等人已經習慣,神態自若的取下繡帕絹花。 小童婢仆熟練的清點,不時互相對比,哪家郎君收到的“愛慕”更多,哪位郎君不比昨年。 桓容事先不知,阿谷卻早有準備,一邊清理車上一邊暗道,回府后定要報知殿下,小公子風儀過人,待及冠之后,必能同王謝郎君比肩。 桓容的幾位兄長,當年可沒這份殊榮。 桓祎的牛車行在桓容左側,同樣落下不少繡帕絹花。至于是真有小娘子青睞,還是準頭沒把握好,不小心扔偏了,那就不得而知。 無論是哪樣,桓祎一樣開心,望著桓容的眼神頗有幾分熾熱。 按照后世的話講,崇拜,赤裸裸的崇拜! 桓容被看得不好意思,很不自在的挪挪位置。見阿谷收拾車板,腦中莫名浮現一個念頭,幸好還是三月,也幸好扔的都是繡帕絹花。要是“投我以木瓜”什么的,別說感受少女們的熱情,估計半路就會給砸出個好歹。 在兩晉時代,作為一個美男子,甭管安靜不安靜,出門多會被熱情的人群堵住。再遇上幾個不理智的,真心會有生命危險。 穿過籬門,沿溪流上行,人潮漸漸稀少,喧囂聲被隱隱的樂聲取代。 溪水潺潺,流經處高低錯落,竟是天然的石階。 水道兩旁遍植翠柳,早春三月,綠意盎然。 柳樹下,溪岸邊,早有婢仆備好蒲團矮榻。 接近上游處建有一處亭臺,回廊跨過水流,連接一座竹橋。亭子四周設有紗屏,應是女郎們所在。 謝玄等人下車,立刻有婢仆迎上前來。 早到的郎君們反而未動,有性情不羈的,更是斜靠在溪岸邊,敞開大衫,舉杯遙對。 在場九成以上是生面孔,卻不妨礙桓容大睜雙眼,眸光發亮。 難怪后世言魏晉風流,眼前這些士族郎君,無論壯年不惑還是而立之年,甭管弱冠還是舞象,都有一個相同的特點,帥!傷天害理的帥! 即便是坐在溪岸邊向他飛眼刀的庾攸之,長相同樣不賴。 不過…… 桓容目光移動,落在一個獨立柳下,著玄色深衣的身影上。 身材修長,烏發如緞,肌膚似玉。 看不清長相,只觀通身的氣質,和在場諸人有天壤之別。 比起風流的士族郎君,他更像桓容記憶中的桓大司馬,渾身殺伐之氣,活脫脫的古代軍人。 第九章 上巳節二 桓容心下好奇,卻沒有機會問得此人身份,已被請到竹橋對岸。 樂聲再起,帶著樸拙的古韻。 忽有一陣香風吹來,耳邊流入環佩叮當之聲。 數十名身著大袖儒衣,腰束絹帶,頭梳高髻的美婢從亭后魚貫而出。行動間,裙擺如水波搖曳。 碧玉年華的美人逐一走到竹橋上,倩影倒映在水中,仿佛云端下來的仙子。人未過橋,歌聲已融入春風,引來聲聲贊嘆。 “難為謝兄的好心思!” 桓容眨眨眼,這是謝玄安排的? “自然?!蓖醌I之笑道,“謝公放情東山,豢養歌妓天下知名。容弟豈能不知?” 桓容扯扯嘴角,胡亂點了點頭。 兩晉名士放浪不羈,與眾不同。 有愛好在賓客面前玩天體的劉伶,也有鼓琴“與豕同飲”的阮咸,這兩位都屬竹林七賢。相比之下,謝安養美人頂多算是隨身卡拉ok,發揮點唱機功能,實在算不上什么。 行到竹橋末端,美女左右分開,引諸位郎君入兩岸席位。其后跪坐矮榻旁,為眾人斟酒奉筷。 另有美婢步入亭中,展開立屏風,以便宴席中途為士族女郎傳送字文、吟誦詩句。 待眾人落座,十余名樂人行出。 樂人多為男子,頭戴方山冠,懷抱四弦阮及箏、笙等樂器,至席間空地落座。 樂聲起時,數名身著漢時舞衣,纖巧婀娜的女子飛旋而出。 皓腕似雪,輕柔交錯于發頂;腰肢款擺,時而大幅彎折,如弱柳扶風。 女子足下踩著弦聲,旋轉之間,彩裙似流云飛散。 “漢時戚夫人擅翹袖折腰之舞,此間舞者雖不比戚姬絕艷,倒也有幾分楚舞的風采?!?/br> 桓容轉過頭,發現說話的是張陌生面孔。 和在場多數人一樣,身著大袖長衫,發未束起,隨意披在背后,顯得瀟灑不羈。面容俊美,尤其一雙桃花眼生得格外惑人。 只不過…… 桓容掃過說話之人,又轉向對岸的庾攸之。一眼看去,兩人有三四分相似。 “容弟不認得我?” 桓容有些愣。 他只背下族譜姓名,初步理清建康氏族門閥間的關系。這位不報出姓甚名誰,只憑一張臉,當真不曉得彼此是什么親戚關系。 “這名郎君乃是東陽太守之子,郎君從姊之夫?!?/br> 阿谷小聲在身后提醒,桓容立時恍然。眼前這位就是庾宣,他的堂姐夫。 按照時下的稱呼習慣,為表示禮貌,要么稱“從姊夫”,要么稱“同堂姊夫”,“堂姐夫”這詞還沒出現。 桓容側身拱手,庾宣笑著搖頭。 “上巳節實為歡慶之日,容弟無需拘禮?!?/br> 庾宣斜靠在榻邊,婢女無需吩咐,素手執起酒勺,從樽中舀出美酒,緩緩將酒器注滿。 “容弟可喚我字?!?/br> 飲下滿觴,庾宣倒扣酒杯,單手撐著下巴,桃花眼微微瞇起。無意之間,指腹擦過婢女的手背,引得婢女紅霞滿面,目含春波。 桓容嘴角抖了抖。 這位明顯有點喝高了,還是含糊些,少說幾句為好。 多說多錯,少說少錯。 聽聞庾希和庾友兄弟不和,但總歸是親兄弟,屬于一家子。自己和庾宣只是姻親,后者的老丈人和桓大司馬也有心結,算來算去,兩人的關系未必“友善”。 “容弟多慮?!?/br> 庾宣似能知道桓容所想,掃對岸兩眼,坦然道:“我那從兄是叔父獨子,常得伯父庇護,碌碌無才卻張狂妄行,數次惹來是非。家君幾度勸導叔父,均是白費口舌?!?/br> 桓容正拿起一枚沙果,聞聽此言,手頓在中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