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老頭行動迅速,很快替仝則編了個不倫不類的化名叫來生,對裴謹只說是從驛站跟隨而來的,因太過仰慕崇拜三爺,那天又瞧出點不對,這才求了他前去照顧,又將編好的其人“家底”詳述一遍,以茲證明確鑿沒有問題。 李明修畢竟是裴謹最信任的人,裴謹也就不疑有他。一眾人在驛站停駐兩天之后啟程,浩浩蕩蕩搬進了朝廷派人新收拾出來,專供裴謹下榻的一處宅邸。 仝則來不及跟高云朗或是劉財主辭行,便跟著一道進了這座規制不怎么合理的侯府,再見到裴謹時,已然變身成了他的親隨加貼身仆從。 裴謹這人,在軍中一向是該嚴的時候嚴,該松的時候松,對待家下仆人其實更寬些,如不是犯了大過斷不會苛責,沒事也不大會端什么架子。 于是沒幾天功夫,仝則就算和他“混熟”了,同時發現從面上,根本就看不出裴謹有所謂的“郁悶”。 不光沒有,這人還明顯比在京都活得更滋潤暢快,端看成日行動做派,在這屁大點的宅子里,恨不得比行軍打仗那會兒更加如魚得水。 沒過多久,也不知他打哪弄了只野八哥,開始在屋里興致勃勃教那笨鳥說話。一人一鳥,見天瞎眼對豆眼,詩詞歌賦滿嘴胡跑,經常上一句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下一句就接上淺草才能沒馬蹄,聽得人是一個頭兩個大,偏偏承恩侯閣下還特別自得其樂。 反正身邊人大都知道他眼神不好,對于他和一只鳥逗悶子多采取縱容態度,不過除了李明修以外,卻也沒幾個人知道那眼神究竟“不好”到什么程度。 然而這點不適,已足夠裴謹作為閉門謝客的借口了,一連半個月,他推說天寒地凍水土不服,要專注休養身體,誰來拜謁都不方便相見。 就好像他不是那個從十四歲開始駐防邊疆塞外,動輒風里來浪里去大司馬似的。 承恩侯突然嬌貴起來,變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他老人家日子過得十足舒泰,唯一不大滿意也就是仝則這個近身服侍的人。 換衣服的時候,裴謹會嫌他手粗,“你那手指頭怎么那么多繭子,駐守驛站也用每天跑十回馬?你們那兒有這么忙?” 那是因為仝則連續跑了四個多月的馬,手指頭都被韁繩勒粗了。 他只能說,“家境不好,從小做活做粗了。侯爺將就點,我回頭找人去去繭子?!?/br> 雖說聽了十來天,可裴謹還是沒習慣他拉風箱式的說話節奏,牙花子緊著一疼,跟著再補一刀,“嗓子呢,也是因為家貧,玉米碴子吃多了給剌壞的?” 仝則仗著他看不見,對著他翻了好幾個大白眼,心說都這模樣了,嘴怎么還不閑著呢?這人以前就夠促狹沒正形的,如今儼然又給自己升了個級,看來一只八哥根本就不夠他散德行的。 “怎么又沒動靜了,真是鋸嘴的葫蘆?”裴謹看不見,全靠想象別人吃癟的表情,滿心愉悅的道,“這要是我的兵,趕上問三句話不回,早打出去開除軍籍了?!?/br> 可惜現在他的兵,就剩下宅子外頭那不到五十人的親衛了。 仝則心酸之余,略沒好氣的回道,“抽煙抽的,把嗓子給熏壞了?!?/br> 裴謹哦了一聲,“習慣不錯。我正好有云南進上的煙葉子,回頭你替我卷了,我分你一半?!?/br> 那是因為他看不見自己卷不了,其實卷煙真算不上什么復雜工種,多練幾回沒準也就熟能生巧了,順帶還可以發泄一下他過剩的精力。 仝則不為所動,“早戒了?!?/br> “不用吧,都已經這樣了,再壞也壞不到哪去,人活一輩子有個嗜好不容易?!迸嶂敿苤鴥蓷l長腿和仆人推心置腹,越說越是感慨,“唔,我以前就沒什么不良嗜好,現在想起來有點虧,只能重新開發了?!?/br> 仝則忍不住扶額,暗道幸而自己是個冒牌的,要真來了個他的崇拜者,眼見裴侯爺這么不分尊卑,隨性隨意,說起話來沒心沒肺的形容兒,還不得立馬崩潰,直接撂挑子走人? 但就是這幅模樣,笑瞇瞇的,看上去對現狀沒有半點不滿,才讓仝則更加擔心憂慮——自從住進這宅子,裴謹從來不提政務上的事,不見當地官員,連邸報讓人念了兩天也順手丟到一邊,甚至不張羅給家里寫信保平安。 他好像準備用一種肆無忌憚的閑散,漫不經心的吊兒郎當,徹底把自己放逐在冰天雪地的關外,順便連內心也一道冰封起來,沒人探得進去,他自己也并不打算走出來。 日子就這么晃晃蕩蕩的過,到了冬至那日,闔府上下都在張羅著包餃子,忽然見李明修一路小跑,親自來通報道,“豐將軍來了。三爺,您還是見見他吧?” 裴謹正教那八哥念到“親射虎,看孫郎”,聽見這句,話音頓時停了下來。 他轉過頭,眼神在一瞬便收斂住了連日來那種放縱的松散,沉吟片刻點頭道,“讓他進來吧。把話說清楚,別讓老豐一驚一乍的。我換個衣服就去見他?!?/br> 第108章 裴謹本著對麾下眾將的透徹了解, 事先叮囑了一番,可惜還是沒能阻擋住性烈如火的遼東守將豐平將軍,表現出他的咋咋呼呼。 “大帥……你眼睛怎么成了這樣……當真,當真一點都看不見了么?” 門一關上,豐平朝裴謹望了望, 立即察覺問題的嚴重性, 那對素日神采奕奕, 偶爾冷靜藏鋒的雙眸, 此刻變得暗淡無光,無論再怎么凝聚視線,看著也還是不大對味道。 裴謹,“……” 居然一眼就能瞧出來, 此人怎么說也算粗中有細了, 其實還該覺得欣慰才對, 裴謹壓壓手,示意豐平先坐。 “大什么帥啊,我如今就是個閑散侯爺, 七大軍區都不歸我調派。弄這么大稱謂,是要我在牡丹江稱王稱霸么,你坐下好好說話?!?/br> 豐平正自滿腔悲憤, 不想被他三言兩語的自嘲給攪沒了脾氣,然而不讓叫大帥,他心里委實覺得過不去。 “在我老豐眼里,您永遠是我的大帥, 有道是一日為帥,終身為帥……” 裴謹眨了眨有點發干的眼,心想得虧自己沒當過他師傅,要不非得教這句莫須有的“有道是”給氣死不可,一個行武中人,哪來這么多死板教條的臭毛病呢? “說事,從奉天大老遠趕來,先談正事,回頭閑了再抒情?!?/br> 豐平,“……” 頓了頓,他還是不大放心,欠著身子問道,“大帥,你這視力得多久才能恢復???” 裴謹半是敷衍半是安慰的沖他笑了笑,“吃著藥呢,梵先生配的方子,應該用不了十二個月就能好吧?!?/br> 豐平,“……” 瞎足一年,居然還能這么淡定! 都說遇事方能彰顯一個人真實的心理素質,大帥臨到陣前就不慌,現在流放到鳥不拉屎的地方仍能寵辱不驚,這氣度,老豐自覺就是打小開始學也拍馬都攆不上了。 他這頭正崇拜得五體投地手抓泥,就聽裴謹沉下了聲音,帶著些歉意道,“你也不容易,在這都守了四五年了,本來想早點調你回京,為我的事恐怕還要再耽擱一陣子?!?/br> “大帥不用為我cao心,老豐糙人一個,在哪都一樣?!必S平揮揮手,話鋒一轉,“何況遼東這些年匪患不斷,雖然大部分被打得躲在山溝不出來,可總有幾個不安分的。前些日子襲擊大帥的一伙人被我端了老窩,只是匪首被人下藥給弄死了,至今沒問出什么有用的,剩下幾處山頭的賊子最近也有新動作?!?/br> 裴謹聞言,下意識側過耳仔細聆聽。 “我派去打探的細作傳信回來說,日前大青山里一群悍匪有異動,很有可能已經和俄國人接上了頭。他們要交易必定涉及軍火,不過細節還待進一步探查清楚?!?/br> 裴謹問,“大青山那伙人什么來頭?和本地官員有瓜葛?” 豐平道,“大帥估計得不錯,匪首梁坤和朝廷新提拔的寧安府佐領張遷有瓜葛,張遷這個人,大帥應該有耳聞,馬上就要娶曹薰的小姨子過門,兩家做了姻親,曹薰有意安排這貨來此地,怕是……” “是來監視我,順便弄票大的?!迸嶂斀涌?,云淡風輕的瞇著眼道,“說不準要讓土匪炮轟總署衙門,反正不會讓我安生?!?/br> 豐平皺了皺眉,霍地起身,“我先調三千精兵前來守護大帥,再帶上三門重炮,大帥干脆先下手為強……” 裴謹嘖了一聲,頗有耐心的再壓了壓手,“老豐,你的心意我領了,但軍法軍紀在,你的兵我無權下令調撥,無權指揮,你就別在這個時候給人找口實對付你了?!?/br> 豐平一時啞口無言,半晌不甘心的道,“那我總能協助剿匪吧?!?/br> 裴謹好整以暇,用不算特別有神的目光規勸他少安毋躁,“匪,還是交給我,對付幾路毛賊,我就當閑來無事打發時間了。但確實需要你幫我,我這會人手不夠,也不能指望那些不知道從哪招來的新兵蛋子。我要梁坤等人的具體計劃,既然他們背后有人支持,就不會是小打小鬧。俄國人不見兔子不撒鷹,等閑小買賣也不會和土匪做,必定是大單軍火生意,我要知道具體情況?!?/br> 豐平按圖索驥順勢一想,驀地里冷汗都下來了,“要是他們真下了血本,大帥你可就有危險了?!?/br> “不光我有危險,寧安府的百姓也有?!迸嶂斚骂M線條繃得有點緊,近乎肅然道,“此處民生受損,當然是我的失職。不能讓他們拿當地老百姓開刀,到時候需要見機行事?!?/br> 豐平思忖一刻便即明白,“大帥身邊,此時可有靠得住的人能夠與細作接洽?” 裴謹微微一怔,半晌眼神黯了下去,良久才緩緩搖頭道,“原本有的,現在沒了。在這人生地不熟,容我慢慢來吧?!?/br> 正當裴謹關起門會晤豐平時,仝則也被打發到了廚房,和李明修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順帶看著正在灶上煎著的藥。 “我跟豐將軍說了,畢竟他曾見過你,不過為著三爺的病,他假裝不認識你也就是了?!崩蠲餍薇换鹧糜悬c燥熱,扇著蒲扇道,“希望別再出什么事,能讓他安安穩穩的,不cao閑心。這么多年了,他怎么過的我也是看在眼里,統共沒睡過幾個好覺,在外頭打仗,不用想也知道時常吃飯都顧不上。這消耗的可都是從前那點底子,內里虧了太多,身上又都是舊傷,怕是早晚要做病的?!?/br> 但樹欲靜而風不止,敵人不大可能會閑著,仝則暗暗思量,看著那藥罐子,轉口問,“這藥效到底如何?樊先生有說多久能好么?” “怎么也得要一年半載了?!?/br> 李明修嘆口氣,再道,“我明年就六十整了,半輩子光陰都在裴家,老將軍對我有恩吶,可眼看著下一代兄弟鬩墻,我這心里難過得很。只能盡心照顧好他,將來才有臉去見老將軍。倒是你小子,真沒想到能這么有情有義,當日買下你,我真是做對了決定?!?/br> 仝則扯出個笑回應,“您老也費心了,只是大爺呢?這事就這么完了?依三爺的性子不該放過他才對?!?/br> 李明修遲疑著搖搖頭,“只為太太也有對不住他的地方,三爺心里清楚,就算是為母親還了這筆債。別看三爺雷厲風行的,涉及親情卻不大狠得下心,少年時心心念念都是父母親,到了沒被人家在乎,好容易母子關系修復了些,又要遠隔千里。大爺的事,他沒明著交代,不過我知道,但凡再有不軌的念頭,他是絕不會姑息了?!?/br> 這人重情,所以才會聽見自己的“死訊”,驚痛之下導致失明。仝則有時候也好奇,裴謹那顆七竅玲瓏心里,到底埋伏著多少情感,背負有多少恩怨,偏又無人可以傾訴,以至于時時都得拗出一臉的滿不在乎。 “你呢,有什么打算?”李明修轉過頭,語重心長道,“這陣子以大局為重,少不得要委屈你,但如果他一直不好呢,你就這樣沒名沒分的繼續在他身邊伺候?” 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那么相愛的人呢?就算兩情相悅,近在遲尺卻不能相認,還要被當成陌生仆人來對待,能有幾個有這份耐性堅持下來? 仝則淡淡笑了下,“他對我有恩,就當是報答他吧?!?/br> 不是沒想過該如何相處,而他要的其實并非報答恩情。裴謹說過,一輩子長著呢不爭朝夕。而他要給裴謹的,則是一個重新認識自己的機會——彼此都換過心境了,他堅信自己有足夠耐心,能做到如裴謹曾經溫柔呵護他那樣,不離不棄相依相伴。 等豐平離去,那藥也煎好晾得差不多了。仝則親自端過去,才一進門,就見裴謹皺了皺鼻子,臉色顯得不那么好瞧。 裴謹慢悠悠站起身,背著手,對藥和仝則都來了個“視而不見”,屋子本就不大,那點擺設他業已熟悉了,于是閑庭信步似的往鳥籠子那頭溜達。 仝則看著他的背影,忍住想笑的沖動,十分討人嫌的提醒道,“三爺,到點吃藥了,還是趁熱先喝了的好?!?/br> 裴謹腳下沒停,不過確實也走不了多快,“嗯,不是還冒熱氣么,再等會?!?/br> 仝則低頭一笑,往他身邊湊過去,半伸著手虛虛扶著他。 裴謹不大愿意讓人近身,這一點仝則心知肚明。卻也說不上是因為斷袖的心里作祟,還是因為裴謹對他始終沒太信任,更有可能是因為自尊心太強,盡管行動不便,也不能允許別人真像照顧瞎子那般照顧他。 仝則也不多廢話,只在他耳邊輕聲道,“今天有蜜餞,是廚娘新腌的,味道不錯?!?/br> 裴謹嗜甜,聽見這個眉毛一動,“就那位打死賣鹽的張嫂,別是糖鹽不分再放錯了?!?/br> 仝則笑說不會,“我嘗過了,甜度足夠。來吧,喝完吃顆蜜餞,保準嘴里不留苦味?!?/br> 裴謹唔了一聲,被他挽著衣袖,稀里糊往回帶了幾步,忽然一陣清苦藥味直竄入鼻,想必那藥碗已呈到了他眼皮子底下。 看不出平時不愛說話,關鍵時候不急不緩地還挺會磨人,裴謹腦海里浮現出面前這個“陌生人”的臉,他只能通過聲音去構想,那面孔自然而然便是粗豪的歪瓜裂棗模樣,好像非得如此才能和那把嗓子相得益彰。 裴侯從小就被各路老師一再提點,切記不能以貌取人,后來舉凡涉及軍務政務,他都努力貫徹執行了這一條,唯獨對身邊人依然挑剔得很。一想到自己如此落配,近身服侍的竟是個難看的糙漢,心里頓時生出一股沒毛鳳凰不如雞般的悲涼。 捏著鼻子喝光藥,裴謹已經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了,好在仝則適時地塞給他一口甜膩膩的腌果子,終于讓他稍稍心平氣和了些。 “我記得你是寧安本地人,你們這匪患一直很猖獗么?”擦干凈嘴角,裴謹問。 仝則正收拾碗,拿出去交給廊下侍衛,回身答道,“是有不少,時不常還會下山劫掠,土匪來去太快,經常連官兵也沒辦法?!?/br> “辦法總能有,不過是愿不愿想的問題?!?/br> 仝則見裴謹斜依靠在榻上,一身悠哉悠哉,卻不經意般一語中的,仿佛在剎那間又恢復了從前的慧黠和干練,不由站在他面前莞爾,感覺自己的舌尖也微微有了些甜意。 “這生存環境不好,比不上關內,老百姓活下來不容易?!?/br> “你不是活得不錯?嗯是了,土匪搶的都是大戶,你們家窮,土匪看不上?!迸嶂斆且?,笑吟吟道,“你官話說的真不錯,倒是一點沒有當地口音?!?/br> 仝則心下一跳,這廝的銳利來得猝不及防,他想著李明修編篡的家世,順口再諏道,“我娘是京都人,原本是官家小姐,為和我爹私奔才來這里落腳的,我的官話就是和她學的?!?/br> 裴謹長眉一挑,“為了愛情奮不顧身,勇氣可嘉?!闭f著忽然頓住,半天過去,才似笑非笑的補了句,“讓人羨慕啊?!?/br> 言罷搖搖晃晃起身,又教那八哥吟詩去了。 仝則才醞釀好一肚子話,打算和他套套近乎,結果卻沒來得及釋放,眼看著這位“紈绔”的背影不免有些上火,到了下午裴謹歇過中覺,洗漱完畢,就聽見有人拿著一只小座鐘,在他耳邊晃了晃。 裴謹側頭,“聽音辨時間?我不具備這功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