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仝則不曉得人家細微的心理活動,一骨碌爬起身,眼神駭人,聲音嘶啞的拉扯住他問,“三爺呢?他人在哪兒?” 親衛聽著那沙啞的破喉嚨,不由自主肩膀一抖,仿佛被那聲音懾去魂魄般脫口道,“在驛站,人平安無事?!?/br> 話音落,他眼見仝則迅猛如脫兔,翻身搶上一匹無主黑馬,一人一馬恍若離弦之箭,沖出人群便往驛站方向飛馳而去。 幾十里的路,仝則好像跑了有半輩子那么長。 幸而親衛所言不虛,那驛站門口井然有序,早就明里暗里包圍了裴侯的人。 仝則望了一眼,無聲笑了,裴謹哪是那么容易被暗算的?可不禁又有些奇怪,裴謹更不是會用替身的人,上一次不得已為之還是被靳晟等人設計,若非下藥,他絕不肯讓別人替他去犯險,那么這一回呢,他該不會是受了傷吧? 他跳下馬,驀地里心亂如麻。 思緒不受控制,各種不好的預感紛至沓來。仝則只好站在原地不斷深呼吸,記憶里還從來沒這么緊張過,活像是得了失心瘋。 隔著大半年時光,他無從知道京都發生過什么。也不是沒想過裴謹失勢后的遭遇——被人搓磨,被新帝打壓。每每一想到這些,心口會痛得不能自已,他強迫自己不去思量,強迫自己往好處幻想,裴謹是打不垮的,這一句話如同精神勝利法,然而此刻再琢磨,其實也不過自欺欺人罷了。 沒有人能夠永遠立于不敗,也沒人能夠真的感同身受他人遭際,一陣無力感涌上來,關于這半年,他缺失得太多了。 不到六個月的光陰,卻是恍如隔世。 往事像潮水般涌上來,他想起那個會玩笑,會調情,帶著三分痞氣,有時優雅有時戲謔的裴謹,眼波流轉間,有著似嘲非嘲的風情,睥睨天下卻并不疏狂傲慢,那如水般的聲調會細細說出熨貼人心的情話,還有他永遠干燥炙熱的掌心,以及屬于他們之間熾烈的情愫,流淌著滿身的汗水,沖動而滅裂…… 站在關外的蒼茫天地間,仝則想,無論是誰,假如他曾經有幸得到過這樣一個人,一定終其一生都不會再忘懷,也一定不會愿意再放開手。 收斂起所有的不安和膽戰心驚,他穩住步伐,向驛站走去。 門前把守的親衛遠遠就攔下了他,對于這個看上去十分落拓,胡子叢生的陌生男人充滿警惕。 親衛壓低聲音喝問,“什么人?” 仝則知道自己看上去和從前不大一樣了,連聲音也變得面目全非,偏巧攔著他的人是個不大相熟的生面孔,只能耐著性子回答,“麻煩通報侯爺,就說仝則求見他?!?/br> 親衛還沒說話,驛館門里卻晃出一個人。那人看向門外,頓足望了一會,忽地快步走出來,詫異驚呼道,“怎么是你?你……你怎么,怎么會跑到這兒來了?!?/br> 說話的,正是裴府管家李明修。 仝則頓時有了一種他鄉遇故知的激動,抓住他的手臂,聲音止不住地發顫,“李爺,我是仝則,三爺還好么?” “你……”李明修還是難掩驚愕,上下打量著他,“你這嗓子,怎么弄成這樣了?哎,三爺在樓上呢,他沒事,這會才用了飯,哎你……” 話沒說完,仝則早已越步竄進門去。 “你等等?!崩蠲餍挹s緊追上來,“他,他近來精神不大好,可受不得刺激,你千萬別讓他激動了,千萬別……” 仝則心急如焚,連帶敏感度一并降低了,根本察覺不到對方話里的欲言又止,匆忙道了聲好,轉身沖上了樓。 驛站早清除了閑雜人等,過道里只有一個驛丞,仝則趕上去問侯爺住在哪間房。那驛丞看看他,知道能被親衛放進來的人定然無礙,便道,“我正要給侯爺送邸報,喏,就在那間?!?/br> “勞煩了,我來就好?!辟趧t順手接過邸報,三言兩語就打發了那人。 房內燈光亮著,他站在門口,不由再次深深吸氣。 合上眼,他甚至連敲門都記不得了,夢游似的推開了房門。 再睜眼,那人就站在窗邊,一身青色寬袍,背影挺拔依舊,聽見門響卻沒有回頭。 “誰?”是裴謹的聲音,平平淡淡地發問。 從他的語氣里,仝則聽出了一絲倦意。 一顆心被柔軟的思念鋪得滿滿當當,仝則嘴唇動了動,忽然遲疑起自己那變調的沙啞聲音會不會嚇著裴謹。 一定會的,不過裴謹為什么不回頭呢?仝則又想起自己現在的德行,灰頭土臉,胡子拉碴,還帶了一身的匪氣。 沒關系,被相思和重逢折磨得神經兮兮的人想,裴謹說過,喜歡看他留胡子的模樣。那隱秘的心思,涉及裴謹心心念念的年齡差。不過裴謹不會承認,仝則也不忍拆穿,那是屬于他們的特別的默契…… 其實只要裴謹愿意,從此以后他可以為他刻意留住歲月的痕跡,留存住時間在他臉上刻畫下的所有滄桑。 就在他目不轉睛,用近乎癡纏的目光凝視窗邊人時,裴謹驀然轉過身來了。 霎時間,仝則呼吸驟?!菑埬槺茸约河洃浿幸莸枚嗔?,剛才隔著寬大的袍子他失去了想象力,此刻那面容清晰映入眼,分明兩頰凹陷,英氣勃勃的劍眉蹙緊著,眉心處顯出一道深刻的折痕。 唯有目光依然銳利,卻沒有絲毫溫度。 裴謹的視線輕輕巧巧越過仝則的臉,落在門邊,無波無瀾如一池靜水,從轉過身到慢慢坐在窗邊的圈椅上,不曾掀起半點漣漪。 “有事么?”裴謹淡漠的問,視線跟著垂了下來。 曾經多么敏銳的一個人,如今眼里竟然少見的出現了一抹飄忽感,看得仝則打了個寒顫,他凝視坐著的人,開始肆無忌憚的盯著他看,而對方依然慵懶地坐在那里,側臉如雕塑般,沒有任何情緒起伏。 “我……我來送今日的邸報?!辟趧t強壓心中翻涌的驚恐,試探著說。 裴謹點了下頭,“放在桌上吧,辛苦了,你是驛站的人?” 如此簡單的一句話,卻比方才的刺殺更讓人覺得恐怖。仝則雙眸倏地一緊,耳邊響起李明修難言之隱似的吞吞吐吐。 他精神不好,不要刺激他…… 這不是精神不好,裴謹回身時不可能看不見自己,可他居然認不出?連他的親衛和管家都能一眼識別,他卻不知對面站著的人是誰??? 一時間,亂七八糟的念頭悉數冒出來,裴謹是失憶了,還是故意不認自己?難道他真的心意堅如磐石,一定要和自己撇清關系,從此兩不相欠、互不相干? 仝則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再想不到下一秒,裴謹只用一個輕微的動作,便粉碎了他所有不安的猜測。 裴謹微微仰起頭,語氣有些倦怠道,“怎么像個悶葫蘆,放下邸報就出去吧?!?/br> 之前隱約意識到有什么不對,終于,隨著裴謹頭轉向窗外,便像是有一道閃電劈面劃過,仝則弄明白了——裴謹從始至終都沒有看過他,那眼神虛虛實實地,只不過籠罩在他周圍。 卻一直,沒能落在他臉上。 作者有話要說: 我就想說本文不虐啊,之后基調也不會虐的,之前是三爺追仝則,現在給個機會讓仝則追三爺,之后就是漫漫長路,仝則寵他的三爺……哦,什么鬼~~btw,三爺沒失憶?。。?! 第107章 仝則站在原地,想起了自己被東瀛人綁架受傷, 引發短暫失明的那一回。 裴謹的眼神不對, 是因為知道門口站了人,視線才會輕飄飄地落在這里, 但卻沒法精準定位在自己臉上。 這個念頭一起,仝則覺得五臟六腑仿佛都縮成了一團。 他往后退兩步, 拉開了門,然后又在門內挪動幾步, 順手合上了房門, 之后調整氣息,盡量讓自己每一下呼吸都不發出聲響。 裴謹兀自坐在窗邊, 望著外頭出神。聽到門響方才慢慢轉過頭, 那眸光鋒銳的程度, 又看得仝則心頭劇震。 可下一瞬, 裴謹雙肩一松,向后倒在了椅子上, 良久過去,他再往門邊“凝望”,視線變得渙散無神,分明已和剛才大不相同。 仝則心下猛地一沉。 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沖上去, 正自猶豫著,卻見裴謹站了起來。他動作很慢,直到起身站穩,右手還沒有徹底離開椅子把手。 仝則眼睜睜看著他一點點往床邊挪, 短短幾步路,走得是異常艱難,其間伸手扶了幾次周圍可以碰觸到的擺設,還差一點撞到床架子上,好不容易摸到床鋪,才緩緩地坐了下去。 裴謹一邊解開長袍上的帶子,一邊極輕地發出一聲嘆息。 幾不可聞,然而仝則聽見了,那嘆息不亞于一記撻伐重重抽打在他身上,他下意識想去捂嘴,因為眼睛鼻子嘴巴里此刻都酸楚難言,可他不敢動,剛剛裴謹走得那么困難,他尚且沒敢上前攙扶,到了此時,他已經沒有勇氣再讓他發覺自己的存在了。 他用“不作為”徹底證實了心內懷疑,裴謹不是失憶,也不是不肯認他,而是他根本就看不見。 到底發生了什么,李明修的話縈繞在耳邊,裴謹受不得刺激……這是在提醒他,不能讓裴謹再情緒激動。那么突然乍見自己,再聽見自己那把永遠也恢復不了的沙啞嗓音,對于裴謹而言,是否算是太過刺激? 所以他剛才只開口說了一句話,而裴謹僅憑聲音壓根就認不出他,仝則澀然笑了下,對面不相識啊,他們之間真的連最后一點牽絆都不存在了么…… 可他為什么會弄成這樣,是因為受傷還是因為打擊太大?仝則不大相信,裴謹是那么強悍,政壇起伏又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他自己也清楚花無百日紅的道理,何至于一蹶不振到這個地步? 他這頭思緒千回百轉,裴謹那廂已睡下了,躺下前還不忘摸著床頭燈,將燈光熄滅掉。 明明看不見,為什么還要做這個動作? 仝則想起剛剛他以為自己是驛站的人,愣是生裝出一副視力無礙的模樣來,心頭不禁又好笑又氣苦,這人怎么走到哪都忘不了裝相呢! 這么亂琢磨著,酸楚被沖淡了一些,反正現在也不是感傷落淚的時候,仝則靜靜看著,耐心等著,直到裴謹呼吸規律均勻了,才敢輕手輕腳走出房間。 回眸時,他還是貪戀的望了一眼。裴謹臉部輪廓清晰,睡姿安靜,仝則忽然意識到,原來他一個人的時候也可以規規矩矩不亂騎被子。 那是成心欺負自己睡品好了?仝則被這念頭逗笑了,一時間喉嚨里什么滋味都有,苦、澀、甘、甜,那感覺簡直沒法形容。 再喘口氣,他快速往樓下奔去,方才拐個彎,一頭撞上了滿臉憂心忡忡的李明修。 “哎呦我的祖宗,我的仝小爺啊……”李明修揉著被撞疼的胸口,慌慌張張地問,“你沒嚇著他吧?他可不能再受刺激了……” 仝則心頭掠過一絲訝然——見了我當真有那么大刺激作用,要真那樣的話,能不能激動到讓眼睛一下子復明? 可話到嘴邊,他咽了回去,只問,“怎么弄成這樣的?” 李明修微微一愣,看著他嘆了口氣道,“你都看出來了?唉,要說大約是在三個月前了。忽然有一天就看不見的,開始他誰也沒告訴,后來還是我瞧出不對……這種事想瞞也瞞不住啊。京都但凡有點名的大夫全來瞧過了,又是針灸又是吃藥都不見好。還是梵先生說,大概是因為心情沉郁,積壓太久方才導致的,這得慢慢調養千萬不能急。他人更不能著急上火,如今最忌諱的就是情緒波動?!?/br> 仝則還是難以置信,“他沒受過傷?那能被什么刺激著了,太太和孝哥眼下在哪?” 李明修搖搖頭,“在京里,都好好的?;实垡驳弥v律法不是,沒敢輕舉妄動,不過是留他們在府里當個人質,京都有西山大營和三爺的舊人鎮著,出不了亂子?!?/br> 那還能有什么事,值當讓他受這么大打擊? 仝則忖度片刻,驀地抓住李明修,老頭被他扽得胳膊一疼,不由自主哎呦了一嗓子。 “您實話說,到底是為了什么?”仝則頓了頓,目光如劍,“事到如今也沒什么能刺激到我了,您不用瞞著?!?/br> 李明修眉頭一緊,神情變得復雜難言,在他逼視之下無奈嘆道,“福建提督受三爺之托,曾派人暗訪你的行蹤。不知道怎么的,后來就搞錯了,那跟著的人回稟說你在蒙古邊境上遭遇狼群,還留下有血衣,由此推測……你多半已是遇難了?!?/br> “消息傳到,三爺那會已卸了軍機職務在家休養,當時沒說什么,只把自己關在房里,兩天兩夜沒出來,也沒讓任何人進去。后來倒像沒事人似的,還帶著太太和孝哥去西山避了一陣子暑,可回來沒多久眼睛就不好了?!?/br> 仝則聽著,腳下無意識踉蹌了兩步,然而還沒等李明修伸過手,他自己倒是先穩住了,其后整個人像一根釘子似的,扎在原地發傻,不動也不說話。 短短幾句,涵蓋的可是過去幾個月來所有的驚心動魄,陰錯陽差四個字分明已不能形容了,這命運實在是太弄人。 李明修看他的臉色,覺得這個人離崩潰應該不遠了。 可出人意料的,只見仝則晃了晃腦袋,霎時間又回魂了。一雙眸子清澈透亮,且里頭并沒有什么多余的傷感或是自責。 “他認定我死了,而我現在突然活過來,對他來說可能是個不小的“刺激”,所以我還不能認他,李爺心里想的是這層意思么?” 李明修沒料到他這么快就鎮定下來,頗有幾分意外,半晌頷首道,“是,而且他一時半會看不見,你這聲音又變得太厲害,他未必肯相信。至于你們從前的事,我建議也不要讓他再多回憶了,這樣才有可能慢慢恢復。好在這窮鄉僻壤的也沒有多少事可做,總能讓他得一陣清閑?!?/br> 仝則沒猶豫,痛快的點了點頭,“只要他能復原,我都聽大夫的?!?/br> 李明修聞言如釋重負,剛想為他的“深明大義”表彰兩句,就聽仝則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另外您想個轍,盡快把我安排進新府里,以后我貼身伺候他,反正他這人也從不用丫頭。哦對了,他聽過我說話,沒準還記得這聲音,您想想,怎么圓個說法吧?!?/br> 仝則覺得頭頂錚錚地疼,連帶著渾身上下哪哪都疼,說完也沒什么心力再想撒謊撂屁那點事,干脆抬腳往外去了。 不過這態度是真堅決,李明修眼望他的背影,心想這人放著好日子不過,從福建一路跑到遼東,要論這份恒心毅力,確也不是幾句話就能打發了的。 少不得,還真得費心替他安排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