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仝則正仰面等他回答,素日清亮的眼仁早失了光潤,只茫然微瞇著,“暫時不能,也許是天太黑,又跌了一跤……” 他心里沒底,也不想去討論這個話題,鼻子里聞見血氣,倏然轉口問,“那人死透了吧?” 裴謹摟著他,點頭笑起來,“一槍斃命,雖然視力受損,可你這狀態,真是堪稱神勇……” 一句話還沒完,仝則驀地從他懷里掙脫,偏過頭,彎下身子大口嘔吐起來。 這吐可是憋了好久,如今聞著刺鼻的血腥氣,再加上經裴謹一提醒,仝則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親手殺了個人,于是再也按捺不住,一徑狂吐起來。 人是該殺,他心里半點糾結都沒有,可再怎么說,畢竟是平生頭一遭,rou體的脆弱侵襲著素來強大的神經,讓他在此時此刻,毫無征兆地崩潰了。 裴謹當然都明白,并且感同身受,十幾歲時第一次面對成片成片的斷肢殘骸,他也曾在無人處差點把膽汁都吐出來。 因為理解,更覺心疼,他輕輕拍著仝則的后背,卻只說了一句,“你救了我的命?!?/br> 這話相當有用,也搭上仝則半日沒吃東西,吐出幾口水,便沒得再吐了。倒是弄得自己眼冒金星,牽著袖子擦干凈嘴,結果還沒等氣息平復已被裴謹伸手一拽,緊接著,那干燥溫熱的唇便欺近,徹底覆了上來。 仝則整個人都懵了,好半天才曉得奮力推開裴謹,忍不可忍的怒道,“我剛吐完!” 姓裴的這口味,看來是越來越重了,這都他娘的……什么毛??! 重口味的人絲毫不以為然,雙臂纏繞在他腰上,低低笑道,“我不嫌棄,嗯,救命恩人的味道,嘗著非常好?!?/br> 仝則被他氣得直笑,四下里轉頭,偏又什么都瞧不見,嘴上顧左右道,“這會兒安全了么?不會,不會被人……看見?” “看見又能如何,”裴謹的手順著他額上的傷口往下撫摸,摸到那才冒出一點胡茬的下頜,才滿意的停在了那里,蹭來蹭去,“你是福星,有你在,我什么時候都能順順當當?!?/br> 嘚瑟!仝則啞然笑了,這一晚,他經歷了大悲大喜,精神高度集中,rou身遍體鱗傷,此刻也是真的沒氣力了,想不倒在裴謹身上都不行,不覺還哼唧了一嗓子,“疼……” 說完,他就被裴謹打橫抱起來,隨后再被扶上馬,聽裴謹道,“山腳下備了車,咱們回去找人給你治傷?!?/br> 也好,是該找個靠譜的大夫來看看。仝則坐在馬背上想,我不會從此以后,真的瞎了吧? 可這一句,他忍住了沒出口,裴謹畢竟不是大夫,問了也白問,何必再給他添堵。 回去的路上,裴謹讓他頭枕在自己腿上,也不知這家伙用了什么招數,仝則的頭感受不到任何顛簸,心下安穩,漸漸地在平靜中睡了過去。 第77章 人這一生,難免要遭遇上幾回飛來橫禍,仝則也算不清自己趕上的是第幾遭,夢里掰著指頭數了數,終是自己寬慰自己道,看問題需要辨證,所謂福兮禍兮,古人還是誠不我欺。 好比這一回,倘若當真失明了,看在他為裴謹曾經鞠躬盡瘁,以及什么“救命之恩”的情分上,再加上裴三爺那大氣豁朗的人品,想必總能保證他下半輩子過得衣食無憂。 然后呢,努力訓練自己眼盲心不盲的技能,憑經驗、感覺繼續做他的裁縫?人家貝多芬耳聾了尚能譜曲,他是不是也該身殘志堅,甚至發奮圖強? 作為一個樂觀的悲觀主義者,仝則捫心自問,自覺還算是比較合格了。 于是就這么著,心里暗藏一抹微微自滿,以及十足自嘲的情緒,他慢慢地醒了過來。 第一道晨曦已經毫不吝嗇的灑落在床前,睜開眼,他沉默了一刻,偏轉頭,光線籠罩在他臉上,卻不能讓他像平常那樣皺起眉峰。 “醒了,”裴謹的聲音聽上去近在咫尺,也像平常一樣波瀾不興,“肚子餓了沒?” 可惜,仝則依然只能瞧見一團模糊的人形,人形就坐在他面前,遮擋住了對于他來說,也就如同螢火蟲一般的微光。 “你怎么還在,天都亮了,今天不用去軍機處?” 一開口,嗓音自帶了幾分沙啞,仝則覺得眼下餓倒在其次,渴才是真的,而且舌尖發苦,唇齒間分明還留有一股子藥香。 看來他睡著的時候,已經有人為他診治過,并且還喂了藥。 裴謹側頭,盯著包扎他額角的那塊紗布看了許久,順道敏銳地覺察出,他的小裁縫正若有所思的呆了一呆。 若說按常理,仝則此刻最關心的,該是他的眼疾能否痊愈,而不是自己該不該去軍機這類狗屁倒灶的問題。然而他不提,大抵還是因為緊張,這點毋庸置疑,從他抓著被子的手骨節泛白,便能清楚地看出來。 仝則當然有他的顧慮。 他可還沒忘記上回被炸暈再醒來,裴謹是怎么氣定神閑、好整以暇的消遣他,這人骨子里壞水多已不消說,但時至今日,他的顧慮,倒也不是來自于裴謹會不會再成心看他笑話。 而是,裴謹有可能不跟他說實話。 兩個人走到這一步,平心而論,除非仝則反應遲鈍,又或者是全無心肝,否則便真的不能再去懷疑裴謹的一顆真心。 這兩者他顯然都不具備,那么易地而處,倘若裴謹眼睛看不見了,他大概也不會直接了當的告知。再將心比心,他會選擇溫柔照拂加上耐心鼓勵,至少得讓病患感覺到一線希望。 轉念想想,他意識到自己的思路是跑偏了,可還是忍不住心口緊了一緊——如果躺在床上的人真是裴謹,他相信自己一定會日夜陪伴,盡全力充當他的眼睛,甚至充當他的拐棍。 ——原因無他,只為裴謹的路實在走得夠辛苦夠曲折,這世上想取他性命的人,總是比想關心疼愛他的人,要多上許多。 “你怎么知道天亮了?” 那道人形光影忽然笑問,打斷了床上人漫無邊際的胡思亂想。 仝則回神,漫不經心道,“外頭鳥在叫,只有早起這幫家伙才會鶯鶯燕燕,逮著蟲,一個個都吃飽喝足了?!?/br> 裴謹輕輕一笑,“還挺有生活經驗?!?/br> “……”仝則聽著這句不咸不淡的夸贊,挑了挑眉,正琢磨坐起來要點水,那高大的人形便靠近過來,抱著他的腰和脖子,利索的把他扶成了靠坐的姿勢。 腦后瞬間還加墊了靠枕,不錯,明顯比上回服侍得更得心應手了。 不多時,湯匙遞到嘴邊,仝則吸溜了一口,看著那模糊人影說,“我自己來吧?!?/br> “別動,”裴謹端著水碗往后撤,嘴角牽起仝則根本看不見的壞笑,“再灑在衣服上,才剛換過?!?/br> 他這么一提,仝則方才覺出自己身上沒有血腥味了,摸一下,身上穿著的中衣不算簇新,卻很是舒服柔軟。 眼睛不大靈光,余下的感覺就變得格外敏銳,聞見袖子上傳來熟悉的味道,登時明白這應該是某人的舊衣。 “你也太夸張了,”仝則笑了笑,“我不過是眼瞎,又不是手也一并殘了?!?/br> “誰說你瞎了?” 裴謹慢悠悠地反問,一念起,存心想要再逗逗他,結果一轉臉,瞥見他抓被子的手掙起一排青筋,促狹的念頭頓時煙消云散,卻只淡淡道,“給你找了京都最有名的圣手,等會還要給你針灸,每日兩次,不用多久就能恢復。不過是存了點淤血,靜養吸收幾日自然會好,聽話,不必緊張?!?/br> 他看得清楚,自己每說一句,小裁縫的睫毛就顫上一顫,因為屏著呼吸,連臉部線條都繃得極緊,他忽然既心癢又心酸,難得惻隱發作,又善解人意的補充道,“你若不信我說的,回頭親自問大夫就是?!?/br> 仝則不防這么快就被他看穿,不免作賊心虛的訕笑了兩下,打岔道,“你身上的傷如何了?究竟傷在哪里?” “胳膊,皮rou小傷而已?!迸嶂斦f著,一連喂了他好幾口水,倒好像嫌他話多似的,“想吃什么,我讓人做給你?!?/br> “什么都行,餓得前胸貼后背,我現在能吞下一整只羊?!辟趧t咧嘴,露出一口小白牙,才剛被喂了顆定心丸,臉上立時神采飛揚,“趕得上隨軍出征么,不會拖你后腿吧?” 問這話時,他眼神特別澄澈,從近處看上去,好似一泓清泉,嘴角微微彎著,一臉心無旁騖,不再有半點試探的意味。 “趕得上、趕不上都得帶著?!迸嶂數?,“就你這樣不省心,留在京里,不定又惹出什么麻煩?!?/br> 仝則眼神虛弱發飄,追著那道人形光影直問,“我怎么不省心了?那天去酒樓買吃的,不是我貪嘴想吃,是……” 是為給裴謹帶回去,一不小心差點說露餡。他匆忙吞下未完的話,抿著唇沒再吭聲。 “是什么?”人形光影放下水碗,迅速折返回來,緊接著就不依不饒上了。 “沒什么?!辟趧t自打不能眼觀左右之后,顧左右言他的本事倒是見長,“噯,我有點熱,這屋里炭火升得太旺了,能不能挪一個炭盆出去……” 結果一個茬將將還沒打完,他就像被人截了胡似的驚在原地——裴謹的手堪堪落在他胸前,也就在他怔愣的瞬息,那爪子已然扒開了他的衣領。 “干嘛?”仝則下意識往后縮,頭撞在靠枕上,饒是觸感綿軟,傷口到底還是被震了一下,疼得他嘶地一聲倒吸了口氣。 自己儼然已成了這幅熊樣,難不成還能激發裴謹的色心?天地良心啊,姓裴的這重口味,究竟要鬧到什么時候才能消停。 他是看不見,其實裴謹臉上表情非但沒有不正經,反而簡直能稱得上是端莊了,一絲不茍解開他的領口和胸前的扣子,指頭順勢在那露出的肌膚上抹了一把,嘖了一聲道,“是出汗了,一會兒再給你換件衣裳?!?/br> 擺弄好人,他又坐回到在方才的地方,聲氣幽幽道,“告訴過你,我不是禽獸。都病成弱雞了,壓根沒有讓人下手的欲望?!?/br> “……”弱雞登時窒了窒,無論是對這個形容,還是對自己會錯意都頗感難為情,可接下來一陣感覺倏地一下,憑空涌上,讓他在剎那間更覺難為情。 聊了這半天,他早聽出來了,這屋里除了他倆并沒有其他人,于是只能建議道,“我想下床,你叫個人來扶我一下?!?/br> “我不是人?”裴謹一句話就把他噎了回去,“想去凈室解手?” “……”非得這么直白,就不能給病人留點面子么?仝則簡直無語凝噎。 裴謹乘勝追擊,“衣服是我換的,身子也是我擦的,早瞧過了,還有什么可避諱?我這兒人手不夠,一個蘿卜一個坑,還真找不出人干伺候你的活,要不,我叫張伯來扶你?” 那是守在他二門上看宅子的老頭,一把年紀了,走道都不大穩當,真叫過來還不知道是誰扶誰。 仝則這會兒腦子不夠轉,彎彎繞也沒那么多了,一時語塞,又想著他方才的話,原來他是親力親為的在伺候自己。 得,這下全被看光了,實在是羞愧有之,無奈更有之。 仝則當然沒矯情到覺得不能看,兩個人也不是沒坦誠相見過,但那是在床上,情緒到了,自然是怎么著都行。不過私底下,他還是愿意保留點神秘感和距離感,這也算是他那點子完美主義情節作祟的結果。 “那多不合適,你何必做這些呢?!辟趧t微微垂下眼,低聲說道。 裴謹沒搭理這話茬,上前撈起他的爪子搭上自己脖子,左手攬住腰,扶著他站起身,那不大安分的嘴唇直湊到他耳邊,輕聲笑道,“服侍救命恩人,在下甘之如飴?!?/br> 仝則瞬間無言以對,掛在他身上走出去兩步,眼前一片模糊,終究還是不大適應,走得緩慢不說,肋骨、胸口一動便覺得疼,他強忍著沒吭聲,卻在這時,感覺到裴謹的步子頓住了。 “你別抱我……”仝則直覺不好,先下手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搖頭道,“我自己能走,就是慢點,你要是嫌煩,還是找個人來扶我吧?!?/br> 非得這么要強?裴謹意味深長地看著他,良久不可察覺地嘆了一聲,反倒把人摟得更緊了,“走吧,報恩呢,多麻煩也得忍著不是?!?/br> 仝則被他一帶,順勢往前挪了一步,知道他不會再試圖抱自己,也便揚唇笑笑,沒再多說什么廢話。 裴謹這宅子里的凈房很大,兼有排水系統,房內沒有任何異味,不光如此,還窮兇極奢的安放了咖啡豆和咖啡粉,恨不得弄出香飄四溢,沁人心脾的感覺來。 說起裴謹的大好青春年華,有泰半時間都是戎馬倥傯,行伍中人自帶削勁利落,于生活上也算非常能湊合。平日里似乎也看不出他對衣食住行有多在意,然而講究的地方卻是在細節和暗處。 仝則尋思了一會兒,偏過頭,沖他笑了下,“要不你先出去,我好了再叫你?!?/br> 裴謹不言聲,想當然也沒有任何反應,手該放在什么地方,依然還放在什么地方,明顯對他的話置若罔聞。 仝則無聲一嘆,此際是真想扶額,奈何騰不出手來,想了想,頗為認真的說道,“我知道你覺得……咱們之間不用再避諱,不過是人嘛,就都會有一些需要獨處的時候,有些東西我不愿動輒坦露人前,你說我矯情也好,事爹也行,就當尊重我這點小心思,給病人留點體面,可以么?” 換個角度說,這是事涉隱私,只不過隱私二字太過玄妙,少不得還要掰開了揉碎了講給裴三爺聽,仝則暗暗感慨,為了保住點節cao和神秘感,自己也真是機關算計。 裴謹當著他的面,已是樂了有小半天,這純粹是欺負他看不見。至于仝則說的意思,他完全理解,也不覺得他的小裁縫多事。反正這家伙腦子里隨時隨地都繃緊了弦,他改變不了,也只能接受和適應。 半晌收了笑,他安靜的凝視仝則,驀地扳過那張俊秀的臉,在其人額頭上留下長長一吻。 吻罷,撤了手臂,扶他站穩當了,便即飄然遁去。 “……”仝則這下可騰出手扶額了,心想這是在凈室,如斯環境也能激發出親吻的熱情?虧他也真親的下去!這重口味的毛病要再不治,怕是遲早病入膏肓、無藥可醫。 等解決完生理問題,回到床上,裴謹又極有耐心的一根根手指頭擦過去,給他擦干凈了爪子,這時聽見門外傳來沉沉的腳步聲,隨后進來的卻是游恒。 那游少俠的語氣,聽上去似乎比腳步聲還要沉重幾分。 “少保,小敏……仝姑娘來了,說要探望她哥?!彼D了下,看看裴謹,再看看雙目無神的仝則,忽然感到一陣悲從中來,“仝姑娘氣勢洶洶的,看樣子……有點像是來興師問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