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第78章 游恒一驚一乍的,弄得仝則也一陣緊張,心道仝敏是怎么知道的,居然還一路找到了這里,再一琢磨,九成是游少俠自己架不住糖衣炮彈,在少女面前把老底全交代了。 中了美人計的游少俠正自手足無措,卻又在此時,隔空收到了來自大舅子充滿鄙夷的無神注目。 再看此間最有話事權的人,依然是一派氣定神閑,“那就請進來吧,”轉頭再對仝則道,“別嚇著仝姑娘,你想想該怎么應對?!?/br> 聽這意思,是要把他推出去接受詰問?仝則本來就想倒在床上裝死,聞言不覺激靈靈抖了三抖。 說起仝敏,仝則多少是有點“畏懼”的,并不是真怕,而是他占了人家兄長的身體,便時不常會產生一種鳩占鵲巢的歉然。偏偏好死不死的,又順帶收獲了人家姑娘的關愛,難免更覺對方滿腔情誼錯放在了他身上,歉然之余更生愧疚。 而仝敏又最了解此身原主過去什么德行,和她在一起,總免不了要經受一些審視的目光,雖只一閃而過,到底還是讓人不大舒服。 仝則瞇著眼想了一會,見那人形光影兀自巋然不動,只好說道,“要不,你先回避一下,她心里著急,萬一言語上沖撞你,總歸不大好?!?/br> 巋然不動的人聽完這話,坐得是愈發穩若磐石,只那語氣倒是十分輕快,“打個照面是禮貌。我又不會和小女孩記仇,當然了,我也不會幫你欺騙人家小女孩?!?/br> 什么話???仝則瞠目看著那人影,心想這回算瞧出來了,關鍵時刻,裴謹這人壓根就是破椅子——靠不住。 可就在他不滿的檔口,仝敏已然推門而入。 她目光掃過床上那只表情呆傻的木雞,禁不住心尖一陣發緊,才幾天罷了,臉瘦了一圈,臉色也蒼白不少,額頭上纏著紗布,不知腦子是不是給磕壞了,本來人就時聰明時傻,這下好了,該不會徹底變傻了吧…… 仝敏到底是大家閨秀出身,難過歸難過,仍是及時收回視線,先沖裴謹請了個安,“侯爺萬福,冒昧打擾,還請侯爺見諒?!?/br> 裴謹做戲向來有一套,說話間已起身,彬彬有禮的頷首道,“仝姑娘客氣了,本該早點請你過來,只是一會兒大夫還要來針灸診治,只好晚些時候再派人去接你。令兄也是唯恐你擔心,好在他傷勢不嚴重,將養幾日就回痊愈?!?/br> 仝則默默聽著,視線迷離的望著那團人形,暗忖裴謹這是把責任給兜攬下來了,果然還是個仗義的,誠然,他也是仗著仝敏不好意思沖他發作,想當然有恃無恐。 可惜,他到底還是低估了少女憤怒的程度。 仝敏打過招呼,立刻擺出丁是丁卯是卯的態度,“我替哥哥多謝侯爺悉心照料,哥哥長久在您這兒打擾終究不成話,今日來就是想接他回去。既然身子不適,那便該由我親身照顧才是,萬萬不敢再勞動侯爺了?!?/br> 聲氣不大對頭,仝則正想先安撫兩句,卻聽裴謹笑了起來,聲音里帶了種滿不在乎的閑適,“仝姑娘不放心,我能理解??闪钚值膫?,是因我而起,這沒什么好隱瞞。錯在我一人,當然也該由我全權負責?!?/br> 頓了下,他再笑道,“何況還有一則,為他診治的那位國手,性子頗有幾分古怪,輕易是不出診的,因他早年欠了我一個人情,方才勉勉強強答應為令兄醫治,倘若換了地方,他未必肯出診。就請仝姑娘事從權宜,更念在我欲將功贖罪的心情,給我一個機會?!?/br> 好嘛,這一席話說完,別說仝敏了,連仝則都當場愣在了那里。 裴謹對人鮮少假以辭色,雖不傲慢,但骨子里終究是目無下塵的,此際竟能說出將功贖罪,還有什么給個機會這類求懇言語,不啻于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可見其人要是成心,那裝大瓣蒜的功力,該深厚得多么令人高山仰止啊。 結果這顆大瓣蒜果真讓仝敏啞口無言了,一時也不避諱的打量起他,眼神里充滿了探究。 好在這個時代,男女大防早被海商海運沖擊得飄去了爪哇國,民風開放席卷著古老的中原大地,是以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堂皇盯著一只活生生的男人來看,也算份屬正常。 可看著看著,仝敏到底看出了點不一樣的地方。 認真講究起來,裴謹該說是他仝家的恩人。這一點她心里清楚。但感恩戴德是一回事,這人拐走了她哥哥,還弄得哥哥遍體鱗傷,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關于裴謹如何引誘仝則,她在腦子里思量過很多回——不外乎以權勢、以地位、以財力,甚至是以樣貌。 說到裴謹這人的故事,大燕坊間多有流傳,譬如十四出征外海,十五領兵為將,十七名動大燕,收復失地各處平叛,如果說前一代人為大燕開疆拓土,到了裴謹這里,就是奠定了大燕在海上的霸主地位,并且讓這個地位變得無可動搖。 年少英雄,縱橫睥睨揮斥方遒,然則那是老百姓將其人放在祭壇上膜拜時熱血沸騰的理由。放在私底下說,又有多少人真正了解他這個人。 眼前年輕的男子高大健朗,身姿挺拔如松,不算魁梧,卻勝在棱角鋒銳利落,周身上下充斥著矯健的力量。 說不上是安穩還是危險,又或者,是兩者兼而有之。 這么一對比,她那個經常坐沒坐相,站沒站相的兄長,實在就有些疲遢的不像話了。 再回味方才那一幕,她不過一介平民,裴謹言談間卻疏無倨色,態度和藹可親,字里行間皆透出尊重,她不能不感懷。也明白他能做到這個程度,固然是因為良好的教養,也一定還有他心中在意仝則這個原因在起作用。 和煦堂正的裴侯在一瞬間,確實捕獲了敏感多思的少女心,同時,也激起了少女的滿腹警惕和狐疑。 當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人,想要追逐獵物時,什么樣的舉動都不算出格。她在書寓里待了一年,見多了男人征服獵物時的各色把戲,一擲千金也好,曲意討好也罷,無論多熱絡,總會在得到之后,不約而同地喪失最初的興味。 仝敏這廂陷入了沉思,許久都沒回答裴謹的話。 于是苦了坐在床上的那只半瞎,干著急,卻聆聽不到一個有用的字眼。 半瞎實在忍不住了,終于坐直身子,打起了圓場,“小敏太沉不住氣,多大事啊,我是看著傷重,其實根本沒什么要緊。三爺不是前頭還有機務要處理,您去忙吧,我們兄妹隨便聊聊,不好讓您耽擱正事?!?/br> 話音落,屋子里再度陷入靜默,甚至比方才那會兒更為安靜了。 半瞎沒想到會無人喝彩,正打算改弦易轍,再沖仝敏展開忽悠,驀地只覺眼前一暗,那人形光影不知什么時候欺身到了他跟前。 一抬手,先幫他把歪了的靠枕整理好,然后掖緊被子,再之后用似笑非笑的戲謔語調,貼在他耳邊低低道,“叫我什么?想清楚了再說,不然我可就一直杵在這兒不走了?!?/br> 仝則被他吐氣如蘭的威脅了兩句,整張臉徹底僵住。人家仝敏擺明是來興師問罪的,他倒好,還打算當著人家面秀恩愛不成? 難道他不知道,秀恩愛,死得快么? 誠然,人家在要求秀恩愛的同時,重點是在表達對自己的不滿,用的還是半調戲半撒嬌的口吻。 仝則早對這人沒脾氣了,如今眼殘了,心眼也跟著殘了有一多半,再沒法像從前那樣無動于衷,何況他心里也正受用,只是不得已把嘴角繃緊了,沒太好意思笑出聲。 “嗯……那個,行瞻,我覺著有點餓了,麻煩你跟廚房說一聲,我想吃面,多放點菜就好?!?/br> 仝則難得有點磕巴,說完手心冒出一層細汗,心說這都什么事啊,也不怕當面教壞了年輕小姑娘。 裴謹心滿意足地勾了勾唇角,道聲好,轉身之后,那笑容已有春風化雨之勢,“不打擾仝姑娘了,你們兄妹慢慢聊?!?/br> 須臾門關上,其人可算是走了。仝則長舒一口氣,等待著疾風暴雨式的數落,一面在心里做好建設,等下務必悶頭聆聽,認真執行八字方針原則:虛心接受,堅決不改。 “哥,你瞞不住了。此事一出,我就猜到,你不是他的情人,或是一個裁縫鋪老板那么簡單。你為他做什么,我可以不問,但是我不同意,不能讓你再繼續下去?!?/br> 仝則急忙盤算如何搪塞,其實他也知道間諜不可能做一輩子,等到隨裴謹出征歸來,他這身份也算過了明路,是時候功成身退了。 他于是點點頭,耐心解釋,“我也沒打算做下去,這應該是最后一次。剛巧碰上點意外,其實并沒你想象的那么危險?!?/br> “和他在一起就是危險?!辟诿魯蒯斀罔F道,“我錯了,不該說什么英雄之類的話。他是英雄我承認,可我只有一個哥哥,我不能把他獻祭給英雄。你跟著他不會有好結果,咱們還是走吧,去江南、去山東、或是入蜀,地方隨你挑,總之不能再在京都待下去了?!?/br> 見她把心里話一股腦全說出來,仝則反倒在一瞬間,覺出了一點輕松。 心口暖了一暖,很想去握她的手,可到底沒敢四處尋摸,讓她看出來他這會兒有多瞎只會更糟,少不得還得把眼神調整到最佳狀態,讓雙眸看上去含著笑,炯炯發亮。 “都說沒危險了,你剛也看見了,他照顧我不是挺精心的?要說沒有他,你不會那么容易脫籍,我也不可能會有今天。當然,這不是我和他在一起的原因,從來都不是,我們只是……只是互相喜歡對方?!?/br> 仝敏嘴唇翕張,一時雙眸圓瞪,那眼神分明是在說:哥,想不到你竟是這樣一個天真的蠢貨。 然而蠢貨瞧不見,依舊喋喋不休地說,“你不是挺崇拜他的嗎?沒有他,大燕未必能像現在這樣四海升平,東瀛人、西洋人多少虎狼覬覦這塊肥rou,全靠他從中斡旋平衡,保萬民平安,這難道不該算大功績?” “你別跟我扯這些!”仝敏忍無可忍,“他再好,給你帶來危險就是不行!你以為這是什么好玩的事?權當我是自私好了,我只有你一個親人,不能看著你出事。哥,我實在沒有勇氣再接受,失去唯一的親人了?!?/br> 少女眼里的淚珠,一顆顆無聲滑落,仝則看不見,卻在突然間心有靈犀,很想抬手去為她擦干凈,又擔心自己尋覓良久,始終觸不到她的臉。 心中驀地一慟,他垂下眼,嘆了口氣。 “你跟從前比變了好多,有時候就像是兩個人。一夕之間長大的滋味,我能體會?!辟诿麸嬈?,拭淚接著道,“哥,你變成了讓我佩服的男人,頂天立地的,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更不想看見你難過。那日我說同意,是因為覺得你的心智能力都和從前不可同日而語,你能決定自己要什么樣的生活??涩F在看,你根本就沒想過將來。我就問一句,倘若日后他成婚生子,或是又看上了別的什么人,那時你怎么辦?” 怎么辦?惟有坦然接受,痛苦難過那是關起門來自己要面對的事??偛荒芤驗榇嬖陲L險,就抹殺現時所有的激情澎湃。 何況每段感情說到底都是豪賭,不到蓋棺定論的那天,誰都不能作保。 仝敏見他默然,索性狠下心道,“像裴謹這樣的男人,周圍誘惑太多,想要得到他青睞的人也太多,你防不勝防。我也絕不相信,他是個靠得住的人!” 其實這話要是早些時候說,仝則未必不認同,至少也能讓裴謹的形象在他心里打個折扣。 然而時機錯過了,他和裴謹已共同經歷了生死,用裴謹的話說,是除卻情愫之外,彼此還有了一些肝膽相照。 認真回味,其實很多次裴謹打動他的時刻,也都在于他對國家的忠忱,對政治改革的熱望,對理想盛世的規劃。他心里知道,這個時代需要裴謹這樣一個人。 如果說這些,還只是離題萬里形而上的理想,那么他們之間,也還是真真切切存在著理解和關懷。 仝則沉吟一刻,神情漸漸放松下來,有一瞬,眼神變得悠然自在,成竹在胸地一笑道,“為什么不能是他動情多一些,離不開我多一些,你哥我看上去,就那么沒吸引力么?” 這句話聲音不大,足以穿透仝敏的耳膜,其后再穿越一道山墻,直達隔壁書房中坐著的裴謹耳中。 ——并不是裴謹有意偷聽,實在是因為他耳力太好。 前頭仝敏的指責不算稀奇,因為不中聽,他干脆過耳就忘,心下只在好奇,這番勸阻對才敞開一隅心扉的人來說,究竟會起到多大作用,接下來他是否又打算再度閉鎖起心門。 不料他的小裁縫出人意表,語不驚人死不休,隔著山墻,他仿佛都能想象出那眉眼彎彎的模樣。 自信,卻從不自大。 裴謹轉念再想,便即明白——仝則這么說,除卻有安慰仝敏的成分,也是因為他真的做了決定,與其試探猜心,不如全力以赴,讓自己愛上他,離不開他,確實是更聰明的選擇。 裴謹退避在一旁,聽到了他不愛聽的,也聽到了他想聽的。在心緒微微起伏中,闔上一封外事處彈劾京畿治安混亂,致使東瀛流亡武士暗害英國參贊,懇請軍機加強防衛,以保證各國使節安全的枯燥冗長公函。 他整個人一陣神清氣爽,半晌,嘴角彎了一彎,現出一抹既溫柔又妖嬈的弧度。 仝敏原也不指望一次就能說服仝則,本著細水長流的精神,先把致命問題拋出。只是沒成想,仝則居然給她來個四兩撥千斤。雖讓她一時詞窮,卻也依然堅定地表示萬不贊同。 誰都說服不了誰,仝敏決定暫時不提,一心專攻起外頭坐立不安,見了她就一臉頹然的游恒。這人知道的事太多,又因沒能保護好仝則,見了她,一張黑臉恨不得能紅成猴屁股。那么從他身上下手,拉個統一戰線,沒準時候長了,也就能攪黃這段毫無前途的情感。 兄妹間的談話無疾而終,等到大夫來了,仝則也便安靜地接受針灸,很快從大夫口中得到了承諾,他的眼睛休養上幾日定可康復。 午后踏實睡了一覺,直到晚上才醒過來。他嘗試四下去看,隨即驚喜的發覺,眼睛的感光程度比先前好了不少,能瞧見汽燈的一團光暈,也能看清立在床邊修長的人影。 裴謹似乎穿了竹綠色的衣衫,仝則暗暗思量,自己這視力最多只能算白內障,尚不至于變色盲,那么想必,就真的是竹綠色吧。 那袖口很寬大飄逸,迎面拂過一陣藥香,大約是裴謹才剛給傷口換過藥。仝則想起這人對留疤一事頗有執念,想來是又用了那祛疤的藥膏。 不過大半夜的,打扮得這么翩然,是什么意思?站在那兒不說話,又是什么意思? “你這是打算……來睡我?”半瞎瞇著眼,施施然冒出這么一句。 裴謹剛巧回身放下提著的汽燈,聽他這么說手底下沒穩住,竟然晃了晃。他的小裁縫說話行事當真表里如一,一旦決定那是相當有執行力,眼看著就要把口頭誘惑發揮到淋漓盡致了。 盡管看著那蒼白的面容,又教人心中頓生不忍。 脫去衣裳上了床,他一路往里蹭,仝則被他擠著,也只好慢吞吞地往床里頭挪。 兩下里都躺安生了,裴謹也沒說話,轉頭看著他,良久才道,“還有七天就要出發,估摸你到時候就好了。近來有不舒服要及時說,千萬別耽擱了?!?/br> 仝則微微側身,還是盡量看向他的臉,“這一仗有把握會贏,可打完了呢,還有多少仗要打?!?/br> 他不問自己的將來,也不問他們兩個人的將來,關心的卻是這個。不過話里隱含有那層意思,只是問得有技巧,便不會教人產生心理負擔。 所謂分寸感,其實并沒有定式。對于有些人來說能算熱情,有些人或許依然覺得是冷淡,只有給的人覺得恰如其分,接受的人覺得適意舒服,那才能算是天衣無縫。 “全面休戰,穩定四鄰。年年打仗,死傷的是大燕子民。接下來該集中精力發展軍工,培養人才。還有,我預備送你一份禮物,到時候,就當作是聘禮吧?!?/br> 說著輕輕撫摸起他的臉,“是瘦了些?!比缓笠宦废禄?,又停在了下巴上新長出來的胡子上。 仝則兩日沒刮臉了,年輕人荷爾蒙充沛旺盛,那胡子早就蓬蓬勃勃,雜草似的在臉上蔓生出一片草原。 “小心剌手,等明天替我刮了吧?!?/br> 裴謹舔唇笑了下,“不如留著,我覺得挺不錯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