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英國佬也精乖似鬼,用母語建言上司道,“先生……裴的人或許很快會追到,還是盡快撤離這里為好?!?/br> 臨時結盟的兩隊人馬只能暫時放下偏見,正待一道前行,忽聽一聲鳴槍在身后炸響,所有人當場愣在了原地。 包括半死不活,甚至已在心中盤算,該如何在路上弄死自己的仝則,也循聲回過了頭去。 密林深處,影影綽綽布滿了燕軍,沒有晃動的身影,每個人都如同石像般佇立。 方才還互相瞧不上眼的兩撮人,此時已被圍在中間,一眼看過去全沒有突圍的余地。 馬蹄踏著干枯的落葉樹枝,仿佛也踏在了眾人忐忑不安的心上。 駿馬噴著響鼻靠近,而那馬背上的人,卻好似一點都不打算低調,身上的銀色披風,在黑夜之中簡直比月華還要清明奪目。 真他娘的燒包……趕明兒得告訴游恒,讓他別叫少保了,正經改叫燒包才更合適。 仝則在心內笑罵了一句,隨后才想到,裴謹真的來了?莫非那些人的估量不差,他是為親身趕來救他…… 不管是與不是,他強撐著一口氣總算沒撐錯,沒狠下心咬斷自己的舌頭也是值得慶幸,只是有些意外,原來彼此還能再見上一面。 雖然他此刻的形象,堪稱狼狽得一塌糊涂。 心下微微一松,頭便疼得更厲害了,仿佛一時間全身的痛楚齊齊發作,耳中鳴音不斷拉長,越來越尖銳,視線也漸漸開始變得模糊。 以裴謹的目力,卻足可以在黑暗中暢行無阻的射擊,此時終于越過千山萬水,直抵他的小裁縫身畔。 不過他對那趴伏的姿勢頗有不滿,他看得見仝則呼吸間的起伏,每一下都透著艱難,卻看不見仝則的眼睛,沒法辨別他這會兒到底有多難過。 定睛須臾,裴謹忽生一陣心悸,這體驗哪怕之于他而言,也算是相當新鮮。 來時指揮若定,算出東瀛鬼子的心思,是欲將仝則丟出去,以誘洋人增兵東海。同時在前山炸干凈他的人,倘若剛巧趕上他也托大前去,只怕不死也得被炸成半殘,小鬼子這一趟便算是賺了。 可裴謹從不是冒險急進的人,主帥冒進,不啻為把所有人往死路上引。他改換思路,悄沒聲息地跟上了英國佬,一路不動聲色地進山,正好撞上他們會面這一幕。 既然趕上了,當然是要一鍋端,不過在那之前,他還得先救出他的小裁縫來。 仝則被人像扛麻袋式的抗在肩膀頭上,視力越來越糟糕,耳朵被震成了半聾,臉上全是冷汗,連回頭的力氣都沒有,卻仍能清楚的感覺到,一顆子彈是如何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洞穿了扛他之人的腦袋。 血噴撒在地,另有一半噴灑在他臉上,這一槍是埋伏在遠處山石中的親衛所發,其人如狙擊手般快準狠,令在場眾人嘩然。 與此同時裴謹一躍下馬,動如脫兔,幾個起落之后,將仝則穩穩地接在了自己懷中。 所有的槍俱已上膛,所有的刀劍皆已出鞘,對準了被圍在當中的西洋和東洋敵人。 裴謹抱住仝則的一下,如探囊取物,隨即氣定神閑縱身回到馬前,先扶著仝則上去,自己再坐在他身后,雙臂環抱住,一觸之下察覺他渾身無力,跟著就將胸膛緊緊貼上去,撐住了,好為他做倚靠。 “沒事了,”裴謹放輕聲音,在仝則耳邊低語,“再撐一下,我帶你回去?!?/br> 仝則很想笑上一笑,道一聲無礙,可惜胸口牽扯著疼,冷汗滾滾而下,剛張了張嘴,不覺發出嘶的一聲,立刻又覺得不對,幾乎強忍著把后頭的聲息給咽了回去。 靠在裴謹身上,他沒說話,只是略蹭了蹭,就算是在表達“知道了”這三個字的意思。 緩緩闔上眼,看不見周遭的人,也看不見裴謹對親兵下的指令,而那個手勢的意思是,不留一個活口。 那頭籌謀許久的東瀛武士,卻不能眼睜睜看著裴謹離去,有不畏死者怒吼著沖上來,也有人舉槍瞄準他的背心,更有人將短劍朝他擲了過來。 裴謹狠狠一夾馬腹,坐下神駿如箭矢流星,于槍響的瞬間飛馳出去,身后在同一時間槍聲大作——是密密匝匝屠殺的聲音。 等到明日天亮,各國公使館都會接到消息,英吉利參贊與東瀛人夜半密會,雙方談判失和勾結失敗,展開火并,結果死傷慘重。 沒辦法,裴謹實在不習慣被動,人家既送了一份大禮給他,本著禮尚往來,他定然是要還回去才覺得心安。 這會兒奔馳出去,一顆心總算安穩下來,他雙手穩穩拉著韁繩,也穩穩扣緊了懷中人。 仝則其實并不想這樣沒形沒狀的靠在裴謹懷里,身上挨的那幾下子雖疼,但也能挺得過去??深^上的傷處著實麻煩,不光腦袋不大對,連眼睛似乎也不大對了。 起初還以為是天色太暗,后來漸覺詭異,再去看裴謹身上那拉風又燒包的披風,銀色已黯淡成了煙灰色,心里不好的念頭涌上來,該不會是顱內有淤血,方才導致眼睛看不清的吧? 一念既起,胃里便即涌上想嘔吐的感覺,翻江倒海勢不可擋,他下意識向前俯過身去。 就在此時,一道人影倏忽從天而降,攜帶著勁風與利刃的寒光,猛地向他二人劈了過來。 瀕死感一下襲上心頭,仝則也不知道為什么,在劇痛和氣息翻騰間,腦子倒是騰出來一線清明,他本能的伸展雙臂,挺身迎向刀鋒,將裴謹徹底擋在了身后。 第76章 這一下反撲,來得是猝不及防,就連裴謹也沒能事先預想到。 那人隱匿在樹叢中,悄然無聲。他專為等待這致命一擊,當然也就會全力以赴。 離得太近了,仝則在一瞬間,似乎聞到了刀鋒上隱隱帶著的血腥氣,那是無數亡魂凝聚而成的,只怕從今日起,那上頭還要在加上他這顆來自異世的魂魄了。 死亡的氣息,越逼越近。 電光火石間,裴謹猛地抱住仝則,將他身子拉了回來,同時輕呼一聲,座下黑馬領會主人意圖,當即前蹄揚起,身子向旁邊一擺,替主人堪堪避過了這一刀。 但這一下閃避,終究還是太過勉強。 那人僅被馬蹄揚起的塵土逼退半步,旋即撓身再上,一手阻住馬頭,一手揮舞長刀直沖仝則而來。 眼看黑馬動彈不得,此時轉身的幅度又太小,確是已來不及再有任何動作。 裴謹當機立斷,在仝則后背猛地一用勁兒,承受這么勢大力沉的一記,仝則登時被推落馬下。 裴謹以身做擋,那武士的長刀劈在他身上,發出噹地一聲脆響,剎那間星芒四濺,是兵器和鋼甲碰撞之后發出的火花。 那頭變生不測,仝則半邊身子著了地,摔得著實慘烈,腦袋被震了震,眼前頓時就是一黑。 他看不清了,只能努力去聆聽,以期辨明身旁究竟在發生什么。 倘若仝則此刻能瞧見那武士的臉,恐怕立時會想起,這人曾是金悅的心腹,名喚金盛。 而金盛確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來的,漫長潛伏,只為最后一擊。 見砍在裴謹背上的一刀沒有效用,他甩出左手持的一把短刀,只聽噗地一聲悶響,刀尖已狠命地戳進了裴謹的右臂中。 黑馬被阻住去路,一面又聞到主人的鮮血味道,終于受了驚嚇,前蹄高高揚起,發出長長的痛苦嘶鳴。 下一秒,裴謹也被甩落于馬背之下。 仝則豎著耳朵,不甘心地睜大眼睛奮力捕捉,依稀看到兩個人影纏斗在一起。他并不知道裴謹受了傷,更不知道金盛的打法是預備同歸于盡,甚至業已放棄持刀改為近身相搏,而裴謹的槍則在搏擊中墜落,被金盛一腳踢了開去。 裴謹擅長射擊,擅長籌謀,更擅長布局,相比之下還真不擅長rou搏格斗。他情知金盛是懷著必死決心,是以出手也招招致命,可一時間卻是難以擺脫得掉。 那頭仝則心急如焚,似乎聽到了什么東西墜地的聲音,顧不上細想,忙揚聲疾問,“你的槍呢?” 這話不吝是提醒了金盛,他明顯下手更狠了,余光不忘去瞥仝則,見他兀自呆傻著坐在地下,連近處的槍都不曉得去撿,便當他是被嚇懵了,不會再有還手之力。 還是先料理裴謹要緊,金盛全力拼命的當口心想,倘若這個人死了,對于整個大燕、東海、大和族群都會是一件意義極為深遠的事,或許未來的幾十年,所謂的天朝大國會逐漸被大和民族征服,甚至取代…… 打架搏命這種事,向來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裴謹自顧不暇,回眸間見那槍離仝則不過兩臂的距離,情急之下先曲臂以肘猛擊金盛,一邊脫口道,“槍在地下,快拿?!?/br> 話音落,仝則心驚rou跳了一下,立時便明白過來。什么頭暈眼花全顧不上了,他手腳并用朝裴謹的方向摸過去,尋覓了好一陣,還真讓他摸到那把十連發的火槍。 可那廂的rou搏程度愈演激烈了,兩個人難分難舍,乍看上去簡直像是一對連體嬰。 仝則的目力已非常模糊,此刻只能感覺到倆人挨得極近,拉開保險,舉起槍,遲疑著完全不知該如何瞄準如何射擊。 裴謹右臂受傷,越來越吃不住勁,形勢已到了千鈞一發的時刻,他早就感覺到仝則視力有異,可眼下也只能去依靠他半瞎的小裁縫了。 就在此時,金盛箍住裴謹的腰身,從他右臂上拔出短刀,下一瞬就要往脖頸上的動脈扎去。 裴謹以擒拿手法格擋,突然用法語喊出一句,“十一點,快!” 仝則一愣,起初一頭霧水,旋即忽然心有靈犀似的弄懂了,裴謹是在告訴他射擊的方向,這句對方聽不懂,便不曉得該如何去躲閃。 沒時間再猶豫了,抬手瞄準,在一片黑沉沉中,他想,他要相信裴謹,更要相信自己。 怦地一響,周圍一下安靜了。連呻吟掙扎都不聞,男人角力時發出的粗重喘息,也在剎那間,消失殆盡。 到底打中了嗎?仝則側耳,依然沒有動靜,心跳猛地提速,他忽然害怕起來。往前挪了兩步,嘗試著叫,“裴謹……” 四野無聲,無人應答。 仝則心下一緊,神魂都散了,不得已強弩著力氣重新去凝聚。沒敢拋下那槍,他茫然側首,倉惶朝著那個方向諦聽,聲音從喉嚨里飄出,顫抖的不成調。 “裴謹,裴行瞻……行瞻……” 連名帶姓再加表字,完全一通亂叫。他腳底下飄忽,踉踉蹌蹌。 沒有得到回應,仝則心頭劇震,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腦子里只閃過一個念頭——完了,他瞎摸乎地開了一槍,把裴謹一并給打中了。 心上頓時像被撕開,扯出一個巨大的空洞,什么都承載不住了,那種感覺,似乎比他現在死掉還要令人絕望。 仝則癱在原地凄然發怔,對面的人,則在定睛凝望。 倒也不是裴謹有心戲弄,他得先推開倒在他身上的金盛。而仝則這一槍是從太陽xue打進來,金盛的半邊臉眼看是被轟焦了,人死得不能再透,裴謹這才安下心。 再轉頭,卻看見了步履蹣跚、神情從焦灼漸漸變作慘傷的仝則。 裴謹也怔住了,只為那樣的表情,他從來沒在仝則臉上見過。 仝則這個人,選擇面對環境和旁人的姿態,時常是不大正經的。他擅長猜度人心、藏匿情緒,冷靜而克制。表現出來的形式又帶著輕快玩世的味道,似乎沒有什么人、什么事能令他在乎。 無情卻有義,接近寵辱不驚。 然而這一刻不再如此,誠然他克制慣了,絕不會做出無狀的舉動,大喊大哭亦不可想象,可他看不見自己臉上的表情,這會兒視力又不佳,便模糊掉了他和這個世界的距離,于是得以在神智清醒的時候,展現出一點脆弱,一點絕望的哀傷。 此時他跌坐在地,那地上則是又潮又濕。 裴謹覺得自己胳膊上的痛可以忽略不計了,舌根泛起酸澀,心底卻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滿足,不忍再看著仝則一臉哀莫大于心死,他腳下一動,弄出了聲音。 仝則立刻側耳,低聲喝問,“誰?”問罷雙唇輕顫,仿佛頓住了呼吸,“是你么?” 等待如同漫無邊際的煎熬,其實不過幾秒罷了,對于仝則而言,卻仿佛經歷了一個世紀那么久。 眼前仍模糊不清,片刻后只覺身上一暖,他已被人拉起來,倏地一下,跌進那擁有熟悉溫度、熟悉味道的胸膛間。 心跳弼弼作響,剎那間,好像又經歷了一次死而復生。 可仝則的沉溺尚不足五秒,一把推開裴謹,他聲音猶帶著克制的憤怒,“不吭氣裝死,很好玩么?” 那眉宇間慍色繚繞,看得裴謹既心酸又想笑。 他不禁疑心,仝則腦子里是不是隨時都繃緊著一根弦,永遠不會失了他的分寸。按說此刻他就算不愿乖巧地倒在自己身上,出口的話不也應該是“嚇死我了,”或者“你沒事吧……” 裴謹長臂一攬,再度擁住他,溫聲問,“跌下馬,摔疼了沒有?” “顧不上,渾身都疼?!辟趧t顯然沒好氣,可手指摸到裴謹衣衫上一片濡濕,登時蹙緊了眉,“你受傷了?傷得重不重?” 被他一問,裴謹想起方才在心里評議過他的話,原來放在自己身上一樣合用。譬如值此良機,他應該順勢表露痛苦換取對方關愛才對,可他想了想,竟是做不出,何況這點傷,對他來說實在不算什么。 半日他自嘲地笑笑,“無妨,你的眼睛呢,還看得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