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仝則正不錯眼珠子的凝望,便覺得整個脊梁骨都被那眼神弄得一陣發酥,不想下一秒裴謹眨了眨眼,彎彎眉目之上,登時暈開了一股不正經的戲謔。 裴謹垂眸,看看自家雙膝,略略抬了抬下巴,示意仝則可以坐上去。 又來了,這人什么癖好!仝則頗感無奈,他又不是嬌小玲瓏的丫頭片子,身高和裴謹差不多,爺兒們家挨在一起,能不能不玩這類坐腿上的戲碼。 抽出手,他往后退了兩步,動作利落地一躍,直接坐在了身后的桌子上。 裴謹似笑非笑看他一眼,隨后視線越過他,望向桌面,“尊臀挺會挑地方,弄壞了作戰圖,管賠么?” 仝則忙回眸,見自己果然是坐在了一張鋪開的圖上。 “……就坐一下,不至于壞……”突然間腦子里靈光一閃,他轉口道,“我還真會畫圖,有用得上的地方么?” 眼見這人什么時候都不忘找存在感,裴謹一邊長眉挑起,有心逗弄道,“伺候主帥,屋里屋外,床上床下……這么說你是要在床上畫?還是……在我懷里畫?” 成心不好好聊天嘛,仝則哼了一嗓子,身子前傾,打算撩一撩裴謹此刻微微上揚的嘴角。卻見人家十分不配合的站起身,高大身形立時籠罩住他,再探過肩頸,朝他的耳垂直襲而來。 驀地里,忽聽嘎嘣一聲突兀地脆響。 一響過后,裴謹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聲音是從他頸椎附近發出的,一時間肩膀上的酸痛透過肌膚,層層蔓延侵襲。 前些日子肩頸還只是發酸,這些天已漸呈隱隱作痛之勢。方才他泡了半天熱水,覺得略松緩些,不料坐了一會,此時卻又再度發作上了。 “看扭了吧,別亂動?!辟趧t輕嗔一句,隨即從桌子上一躍而下。 裴謹,“……” 這下承認也不是,不承認也不是。 裴三爺默默乜一眼面前人俊俏而朝氣蓬勃的臉,心里涌上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催感,莫非自己真的老了? 要說病痛或是傷痛,裴謹其實都沒少經歷,只不過從沒有在人前展示的習慣。但無論成心使壞還是不小心流露,反正在仝則面前,他撒嬌耍賴已經不是頭一回了。 然而一碼歸一碼,裝出來的可以,真實發生的,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都說自己的身體,惟有自己最清楚。他年富力強不假,病痛傷痛纏身也是真。能用藥膏遮掩住傷疤,可遮掩不住骨骼肌rou真實的損傷。甲胄負荷沉重,去歲一年在馬六甲,為防當地蠻人伏擊,有段時間他幾乎晝夜不脫,好像從那以后,他的頸椎、腰椎就開始有了不安分的跡象。 軍醫早建言過,要找專人為他松骨按摩??啥急凰芙^了,一則是沒時間,二則是沒那閑情逸致。原想著到底年輕,注意休息調養很快會恢復,可惜這一年在京都,忙碌程度絲毫未減,連正經囫圇覺都只睡了有數的幾個。 事與愿違,他還是沒來得及保養這副看上去強健,卻會時不常跟他鬧上點意見的皮囊。 “你坐下?!辟趧t看他面皮也發僵,按著他的肩頭,將人徹底按在椅子上,雙手自然而然地搭上去,“哪兒不舒服?你說給我聽?!?/br> 有時候這不舒服也跟癢似的,不禁召喚,一提之下,仿佛能成片成片的感染。果不其然,被這么一問,裴謹兩肩、腰腿、背部,霎時間,已經哪哪兒都覺得不舒服了。 見他不言聲,仝則只好自顧自沿著他脖頸開始推拿。 他沒學過,照著前世做過的spa依葫蘆畫瓢。好在手指修長,指力不錯,又足夠用心,沒一會兒就讓裴謹徹底一言不發,放松了原本還很僵直的肩膀。 雖然松緩下來,可那肌rou依然堅硬,仝則一面按,一面對著裴謹后腦勺那緞面似的柔順烏發,開始浮想聯翩。 風流俊美,從容雅正,身姿筆挺,卓爾不群。無論何時都云淡風輕、胸有成竹,這人簡直就是把裴謹兩個字,經營成了屹立不倒的一方金子招牌,讓所有人望一眼就如同吃了定心丸,知道跟著他,自會有赫赫戰功、滾滾榮耀,卻好像全然忘了,他也是血rou之軀,也不過是一介凡人。 擔子太重,這大佬做得委實有些辛苦。 仝則此刻唯一慶幸的,是裴謹沒有在自己面前遮遮掩掩,時不時還肯在露出他rou身凡胎的一面。 或許別人還真沒機會瞧見吧,這么想想,此情此景,也就成了他們之間一點點心有靈犀的小秘密。 “疼么?”按過一圈,仝則輕聲問。 裴謹不知不覺閉上了眼,“撓癢癢似的,你就這么點勁兒?” 仝則頓時嘴角抽了抽,“……rou不夠厚,按著膈手,你就不怕我手疼!”一面暗忖,他手勁可不算輕,和游恒掰腕子不過將將輸了最后一程,可見裴謹這筋骨也是欠拾掇,內里的傷痛或許已積淀甚深。 說話間他手下不停,為有效用,還是暗暗又加了一點力。只是從胸腔到喉嚨,卻抑制不住地泛起陣陣酸楚。 知道裴謹并沒睜眼,仝則為轉移他注意力,看著作戰圖發問,“預備什么時候動身?我好抽空安排一下?!?/br> “還想著你那點買賣?”裴謹不忘揶揄,順帶抽了口氣,也不知是覺出疼了,還是覺得舒坦,“嘖,你糊弄小孩呢,加點力氣……” 還真把自己當鐵打的了,仝則咬咬牙,真又加了一層力道,“我堂而皇之跟你去,身份就該暴露了,以后也就沒用了吧?” 聽他惦記的這點事,裴謹心上驀然一暖。腔子里那處柔軟的所在,也跟著坍塌下去一點——那已經是他為仝則單辟出來的一塊自留地了。所以小裁縫在擔心什么,他當然聽得出來。 “你就是不做這個,對我而言一樣有用。嗯,倒也不是說……只在床上有用?!?/br> 前半句讓人凝神,正期待后頭呢,不想斷句斷出這么層新意來,仝則架不住臉上一熱,得虧裴謹這會兒瞧不見,忙清清嗓子道,“說床下的事呢……” 裴謹笑了笑,“軍中沒人認識你,扮做我的親隨不會暴露?;仡^安排好,就說你要出門采買,反正戰事也不會拖太久。十天后啟程。等回頭蕩平了幕府,你和宇田小白臉的約定就能實現了,把鋪子開到江戶去,有他幫你罩著,說不準真能穩賺不賠?!?/br> 逮著機會總要擠兌人家是小白臉,仝則懶得接他的茬,“也不用停了生意,可以讓仝敏過來幫忙。還是盡量做得讓人察覺不出異常吧?!?/br> 想了想,又忍不住問他,“我的事真沒人知道?太太呢?多少猜到一點吧。不然你那個姓江的舊友,怎么好死不死這會兒找上門來?!?/br> 他自以為語氣控制得夠平緩,卻沒察覺在提到“姓江的”三個字時,手底下仍是一通發力,裴謹好容易覺出點輕微的痛感,卻禁不住笑出了聲。 “他窮瘋了,四處找接濟,不咸不淡幾句話還真哄得你肯給錢,仝老板實乃闊人也?!?/br> “好意思嘛,我是替你打發麻煩?!辟趧t順勢在那肩膀頭子上掐了一記,“他不敢找你,可這么個人在京都四處晃蕩,終歸不大好吧?!?/br> 裴謹嗯了一聲,身上還挺受用的,只是怕仝則疲憊,轉過身,抓住那兩只皮rou頗細嫩的爪子。這一抓上,可就不再松開了,一根根手指揉捏過去,生怕那指頭累著了似的。 “我這陣子忙,精神也有限,不小心讓他鉆了個空子。明天吧,我讓人把他送回家去?!?/br> “別的都好說,染上煙癮,容易被人利用,該說的不該說的,恐怕管不住嘴?!辟趧t被他捏得舒服,禁不住低吟了一聲,“不過他也挺可憐的,想當年,也是個出眾的人才吧?” 裴謹看了看他,似乎覺得這是一句天大的廢話,“我沒功夫和不好看的人閑扯淡?!?/br> 夠直白,簡直就是赤裸裸的外貌歧視,這么說起來,仝則還真得感謝此身原主生了一副好皮相。 “他是你第一個么?”按年紀推算,他猜測應該差不離。 問這句時,仝則聲音不由自主放輕了,明明可以理直氣壯,或是波瀾不興的問出口,結果愣是被他問出了一股子忐忑不安的意味。 “不是?!迸嶂敁u頭,好像故意吊胃口似的,在短短兩個字之后,停了好久,任由壞笑一點點蔓上嘴角,才慢悠悠道,“我和他,沒發生過實質接觸?!?/br> 仝則不由愣了下,旋即才參悟出,所謂實質接觸是指什么。 腦子里暈了一暈,其后冒出個念頭,照這么算,莫非他才是裴謹的第一個?他被這想法稍稍驚了一下,轉念在心里開始大贊特贊起來:裴謹這家伙,技術是真不錯…… 有些事不能惦記,仝則眼下是少年人的身子,成年人的心智,又剛被開發不久,新嘗過何謂銷魂滋味兒,越發經不起半點撩撥。 偏生裴謹嘴角輕輕抿著,目光在瞬間從促狹切換成了溫雅——雖然仝則一再告誡自己,這模樣純粹是裝出來的,但配合上那黑發薄唇,英挺且硬朗的輪廓,怎么看都有種近乎于禁欲般的美感。 當然,裴謹是從來都不禁欲的。 不禁欲的人早看出小裁縫眼里冒著的火花,及時握了握他的手,“今天晚了,明天一早我要去見軍機,和皇上,還有幾大世家商賈開個扯皮會?!?/br> 他站起身,拉著人往床邊走,一面為仝則脫去外衣,一面解釋道,“這場仗是我主張要打的,幕府的野心必須壓制,一場仗換得三五十年的和平,我覺得值當,但總還要給各路人馬一個交代?!?/br> 仝則聞言,心猿意馬只得及時剎住,琢磨一刻仍不大放心地問,“是不是世家商賈們沒錢賺了,準備借機找茬?不會逼你立軍令狀吧?” 裴謹一笑,“軍令狀倒不怕,分一杯羹總免不了。貴胄官商樹大根深,我想要完成的事,還得一步步來。能把皇帝先架起來,已算是第一步。洛陽、漢陽兩處兵工廠,造的都是目前最先進的艦船槍炮,這一戰打響,后續就能靠軍需賺錢了??芍霸燧w重裝備,光靠國庫的錢不夠,少不得要讓老牌巨賈們軋上一腳。明天我也就是去聽這幫人扯淡?!?/br> 仝則本就一點就透,待他說完,當即全明白了。 可明白之后,不免又替他覺得心累。 裴謹的政治主張,說穿了無非是無限趨近于君主立憲。而除此之外,他更要清平世道,百姓安居,國富民強。 然而每走一步,總免不了要被牽扯著停頓下來,這是必然的,除非他選擇暴力流血的革命。其結果,是成則萬古流芳;敗則尸骨無存,同時還有可能把既有的那一點前進成果,統統打回原形。 如今的時局,是強敵環伺,周邊虎視眈眈。如果大燕亂起來,正好教東洋人、西洋人坐收漁利。這是裴謹不愿意看到的結果,也是他“改革”一定要避開的結果。 是以他選擇曲線前進,遇到的阻撓也恰如一彎曲線,綿延不斷如影隨形。 仝則在沉默中,再度深深看了看眼前人,很想問一句,究竟為什么要走這樣一條難走的路? 好好享受富貴榮華,和商賈們一道賺錢分利,靠掠奪藩屬國坐享其成,以上種種,還不夠成功圓滿么? 難道非要替子孫后代開辟出一條新路徑來,才是他畢生追求的理想?想到這個,仝則禁不住失笑,裴謹一個斷袖,根本連子孫后代都未必會有。 不能否認,一個國家的尊嚴和地位,某種程度上,的確是需要靠戰爭來建立。而戰爭是流血的政治,政治是不流血的戰爭。無論哪種形式,勢必都和軍政大權在握的裴謹捆綁在一起。 遏制一衣帶水鄰國的野心,救一個可有可無的藩屬國,仝則想起后世那場屈辱的海戰,以及雖犧牲巨大,卻也因此終于重建國人信心的那場戰役。心下忽生了幾許感慨,很想將這些來自“異世”的故事講給裴謹聽,權當是他的戰前動員。 ——彼時,國雖有殤,所幸山河終無恙。 不過裴謹大概是真累了,又才被他按得身心綿軟,熄了燈沒過一會兒,呼吸便漸漸清淺規律起來。 仝則躺在他身邊,望著他堅毅英俊的側臉,無聲笑了笑,那便以后再慢慢說給他吧,他摩挲著,一把握住了裴謹溫熱而干燥的掌心。 第73章 仝則忘了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只記得進入迷離狀態前,曾經默默自省過,他那顆除死無大事的老心,也是時候該裝點事了。 ——哪怕沒趕在裴謹起床前醒,好歹也該在人家出門前睜下眼?;鼗囟疾恢廊耸呛螘r走的,說起來也真夠不長心的。 誠然,愿望是美好的,實際cao作起來卻依然存在困難。 朦朦朧朧間,額頭上像是被什么東西撩了一下,有點癢梭梭的,但總體感覺還是很輕柔溫暖。 半瞇著眼,慢慢辨清了面前人——裴謹已然收拾齊整,身上的顏色看著頗有幾分提神醒腦的功效。 他穿朝服,鮮艷的朱紅色,腰間一抹玉帶一如既往束得很緊。 仝則也說不清是他的錯覺,還是因為晨起視力不佳的原因,總覺得那被玉帶勾勒出來的腰線,似乎比前些日子更細了些。 裴謹鮮少穿得這樣艷,愈發襯得深深的眼窩里都有種瀲滟之色。 而大早上起來,斯人也不忘本職工作,兢兢業業的將一抹誘惑的笑掛在了唇角。 他低下頭,在仝則耳邊道,“接著睡罷,等會兒吃了早飯再走,晚點我去找你?!?/br> 毫無防備,耳朵就這么被酥了一下,仝則心上迷迷滂滂,點頭間,目送他轉身走出房門。 外面天還沒亮,院子里一團漆黑。 披星戴月,仝則眼前現出這明晃晃四個大字。猶是算知道了,掌握軍政大權的裴謹,每天究竟過得是什么日子。 怎么形容呢,簡直就是雞狗不如…… 還不及他這個無拘無束的小裁縫,他越發留戀的蹭了蹭枕頭,倏然發覺方才嘴角挨過的地方,似乎變得有些潮濕…… 回籠覺格外好睡,醒來時天光已大亮,想起裴謹起早貪黑、夙興夜寐,倒讓他有點良心發現,難得生出一星慚愧感來。 不過等早餐擺上,那好不容易滋生出的良心,瞬間被八碟精致小菜打得影兒都不見,繼而驚喜發現,裴謹那休假回來的廚娘,手藝原來相當了得。 私宅里的仆人有限,個個都極有眼色。不該打聽的一句不打聽,但只要你擺出想聊天的架勢,人家也還是樂意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