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一閃而過!再回眸看過去,又什么都瞧不見了,他警覺起來,站在門里張望一刻,終是沒能發覺什么異常。 看來是該加強警備了,可也攔不住會半夜爬窗的那個人。他想起來,心頭一陣好笑,又莫名有些酸楚。 知道裴謹忙,他暫時不便去打擾。捱到晚上九點多收工,院子里突然傳來叫門聲。 半晌吳峰來回話,“是個陌生男人,說找裴府的李明修李爺?!?/br> 下午那種被人在暗處偷窺的感覺涌上來,莫非是有人看見了李明修,特地專為找他來的? “我去看看。游恒呢?”他往外走,順勢摸了一把別在腰上的槍。 “去問過那人了,盤問了老半天,確認認識李爺的,游大哥才說沒什么異常,叫我跟您說一聲?!?/br> 說話間到了樓下,只見一個年輕的男人坐在椅子上??礃幼幼疃喽畾q上下,瘦得頗有些仙風道骨,身上衣衫很舊,臉上氣色也不好,但眉眼生得可謂相當漂亮。 “既是找李爺,怎么不去侯府找他?”仝則端祥片刻問道。 那人站起身,嚅囁了一下,討好的笑了笑,“我是……是想找裴三爺的,我是……是三爺的一個故交?!?/br> 仝則微微怔了怔,隨后一下子便明白了。 那人說完,也上下打量起他來。 于是兩下里皆心知肚明,站在自己面前的,究竟是什么人。 第71章 仝則皺了皺眉,“請問怎么稱呼?” 那人略略拱手,“小姓江,草字世藩。您就是佟老板吧,大名鼎鼎的,我才到京都沒多久,就聽說了您的名號,能在這條街上開起這么大一間鋪面,真是了不起啊?!?/br> 討好意味甚濃,說話間一雙眼睛還滴溜溜飛轉,倒是挺嫵媚,可也透出三分不知所謂的輕浮。 裴謹當日,怎么會看上這么一位?仝則心里直覺匪夷所思。 “江先生到底是尋李爺,還是尋裴三爺?” 江世藩訕訕笑道,“其實……是尋李爺,只不過這會兒天晚了,不便去侯府打攪。我知道您和李爺是朋友,所以冒昧前來,不知可否……容我在此借住一晚?!?/br> “你說才到京都不久,為何不去投店?” “這個……這個說來話長了?!苯婪戳丝此?小心翼翼地笑道,“本是來此地訪友,結果不小心遇上了扒手,隨身帶的那點盤纏都被扒光了。這不,到現在還沒吃上飯。若非如此,也不敢貿然登門打擾,佟老板可否看在……” “我知道了?!辟趧t揚手截斷他諂媚的笑,吩咐吳峰準備點飯菜來。 “我給你些盤纏,去外頭找間干凈客棧歇一晚,明早記得去報官。京都治安向來不錯,你既是三爺故交,府衙的大人們想必會全力破案,盡快替你找回損失?!?/br> 語帶一點諷刺,說完轉身就走。 “佟老板,”江世藩揚聲叫道,“請留步,我還有幾句話想和你說?!?/br> 見仝則不過略頓住步子,連回頭的意思都沒有,他語氣有些發急道,“是關于三爺的,不知道佟老板有沒有興趣聽?” 無事不登門,仝則回眸,突然也有點好奇,此人到底能搞出什么幺蛾子。 于是接下來,他用了半柱香的時間,眼睜睜目睹江世藩狼吞虎咽,風卷殘云的干光了一桌子飯菜,其人臉上總算有了點能看的血色,而瞧那幅吃相,顯見也是落魄到一定程度了。 “明人不說暗話,你怎么混到這份上的?”仝則問,“據我所知,三爺一向不會虧待手底下人?!?/br> 江世藩斜靠在椅子上,慢悠悠打了個飽嗝,“佟老板快人快語,我也就不相瞞了。不過在說我的故事之前,能否請您給我點……您也瞧見了,我身無分文。只要拿了錢,我明天一早立馬就走?!?/br> “你怎么知道,我對你的故事一定有興趣?”啪地一響,仝則已拍了二十兩在桌上,“拿了錢,即刻就走吧?!?/br> 江世藩眸光一亮,忙不迭先把銀子揣了起來,又連連稱謝,可就在這句話過后,他忽然開始哈欠連天,一個接一個,好半晌都停不下來。人也像是被抽了骨頭似的,慢慢開始往椅子下頭出溜,鼻涕眼淚一起涌出,須臾已淌得滿臉都是。 “佟老板,還得麻煩您,麻煩您再幫……再幫兄弟一把……” 他驀地伸手過來,像是要抓仝則的衣襟,可眼神卻根本聚不住焦。 仝則眉頭擰緊,霍然起身,“你有煙癮?” 江世藩已然涕淚橫流,張口結舌道,“是是,我頂不住了,實在頂不住了,這才不得已……求求你,求求你給我口煙抽,救救我,救救我……” 仝則此刻有心把他丟出去,干脆拽起他的衣領,把人直往屋外拖。 “救救我,求你了,”江世藩不知哪里生出的氣力,死死抱住仝則小腿不放,“咱們做個交換,我,我知道三爺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我什么都知道。你看看我,看看,你總不想,將來落得和我一個下場吧?” 關鍵時刻,這話還是起了一點微妙的作用,仝則將人甩在地下,叫來吳峰,吩咐他去外頭鴉片館弄點煙膏子和家伙式回來。 等到煙槍點上,江世藩深深吸了一大口,在煙霧中瞇起雙眸,表情如醉如癡。 “好人吶,就沖你肯搭救,我也得和好好和你說說三爺的事兒……” 仝則不想聽廢話,反客為主道,“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我么?是燕京學堂的學生,主攻船政,就是造艦船。家里也是世代書香,祖上還曾享過爵祿呢?!?/br> “怎么認識他的?” 江世藩一笑,心照不宣的也用“他”這個字指代起裴謹,“你應該知道,燕京學堂是他資助的。學成原本該去兵工廠,可在那之前我設計了一艘戰艦,剛好被他看中了。他親自見了我,看我的設計圖樣,一邊還帶我去前線,聽一線將士們講述需求,后來就讓我留在學堂,一面設計,一面輔助先生教學?!?/br> 仝則不大相信,“你才多大?能有這番成就?” “我?我今年二十六了,說起來,當年可是有名的神童,”江世藩臉上泛起自得的笑,沉浸在昔日榮耀里,好一會兒才繼續道,“十四歲啊,我就考進了燕京學堂。不過也難怪你看不出,我這人生得臉嫩,要不為這個,他又怎生瞧得上我?!?/br> 仝則輕笑了一聲,“那么好好的體面日子不過,怎么又把自己弄成這樣?” “還不是為了他?!苯婪瓢梢豢跓?,搖頭嘆道,“那時候,他說可以照顧我,給我資金,也給我出洋機會,還給了我地契房產,帶我進京都的貴族圈。我是大開眼界啊。無限美好的花花世界就在你眼前,滿眼都是數不盡的風流?!?/br> 他在一片煙霧里伸出一只手,半瞇著眼指點江山,仿佛此刻還置身于曾經的繁華名利場中。 “可最風流的,還要屬他那個人。任誰見了,都會被他迷住。出手闊綽,為人風雅,沒有他不懂的,也沒有他做不成的,他還在冉冉上升,身上軍功卓著……偏又那么俊美,他看著你的時候眉眼彎彎含笑,還會用最溫柔的語調說最好聽的情話,憑你是鐵石心腸,也一樣會動容?!?/br> “然后呢,他一抬手就能殺人,再一轉身卻會對你從容微笑,”江世藩臉上浮現出詭異的癡絕,“他是戰場上殺戮無情的死神,卻唯獨是你一個人的情圣?!?/br> 仝則挑了挑眉,這形容雖有點夸張,但也還算傳神,而江世藩口中的裴謹,他確鑿是見過的。 狀似無動于衷的聽著,實則他的心內早已波瀾壯闊的在暗涌,五臟六腑間盤亙著酸酸澀澀,那滋味沒法形容,很是銷魂,也很是陌生。 “后來呢?”仝則接著問。 “后來,怪我纏他纏得太緊,總想要他給我更好的身份地位,甚至給我一個名分,只和我一個人在一起。他很喜歡精致伶俐的少年,也喜歡栽培他們,不過一向討厭那種女里女氣的。噯,想搭上他的人實在太多了,我是防不勝防,再后來,我就被人暗算了,”江世藩指了指手中煙槍,“沾上了這玩意,他為讓我戒煙,生生把我鎖起來關了五天,那會兒真像是死過一回??上О?,原本是戒了的,架不住心里癢癢,出去沒多久就又抽上了?!?/br> 頓了下,他忽然一笑,“其實他不懂,鴉片膏子是唯一能幫我忘掉他的東西,要不是靠這玩意兒,我怎么熬得過去,那些個被他棄如敝履的日日夜夜?!?/br> 仝則聽得心悸,明顯是不大痛快的心悸,“他應該給過你錢吧?” 江世藩點頭,“給過,很多。足夠我用半輩子的了??蛇@玩意耗錢啊,沒辦法?!?/br> 他幽幽嘆口氣,破罐破摔似的一笑,“我說了這么些,你聽明白意思沒?他喜歡人聰明懂事,最討厭人死纏著不放,別心存非分之想,自以為可以和他一生一世。他這人,就像眼前這一道道的煙,美輪美奐,借著他,你可以騰云駕霧,直上九霄,但永遠別指望能抓得住他?!?/br> 眼見他神色愈發迷亂,估摸是鴉片煙開始起效了,仝則道,“說完了么?說完我讓人帶你出去找間客棧?!?/br> “多謝多謝,讓你破費了。這一頓可真是挺飽。佟老板,臨別我再送你句吉言,千萬別步我的后塵。哦對了,”江世藩湊過來,低低且吃吃地笑道,“就連在床上,他都要cao控到極致,你可得順著他,不然他狂起來,會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br> 裴謹到底有多狂暫且不論,倒是江世藩這會兒的模樣足夠瘋癲,徑自靠在吳峰身上,一路浪笑著去了。 仝則舔著唇思量,心道回頭還得給吳峰多加點工錢,攤上這么個猥瑣煙鬼,也真夠難為人家小伙子的。 靜坐一刻,想著最后那句“忠告”,發笑之余,他卻突然間如被醍醐灌頂,猛然一激靈,隨后才漸漸理清了思路。 他認識的裴謹,并不像江世藩形容的那般??v然擁有絕對力量,捏死他宛如捏死一只螞蟻,可卻從來沒有強迫過他,就連那次自己錯怪了他,他也沒有借機懲戒,反而全程都極其溫柔小心。 換句話說,裴謹有什么必要一定要對他客氣尊重、體貼照顧?為了他,先是放過謝彥文,被他誤會之后也沒有動怒,更沒有實施什么懲罰報復。 所有這一切,難道還不夠明朗么? 有句話,他適才沒問江世藩,他懷疑那家伙是薛氏故意找來離間的。不過無所謂了,知道有人在暗處使壞,那就愈發不能中計,撞上去被人利用。 這也是目前最重要的一點,裴謹正有緊要的事處理,平白給他添堵,無疑是會令親痛仇快。 而他選擇不信,還有一個理由,就是江世藩這種大煙鬼人格節cao全無,剛嗑了藥,滿腦子都是臆想,鬼知道他有沒有在腦中勾勒出和裴謹的活春宮,說不準全是意yin的結果。 琢磨明白了,仝則立刻行動。 從床上把游恒拉起來,他斬釘截鐵地說要去見裴謹,態度之堅決,連大舅子的款都還沒來得及擺,就已經讓游恒無可奈何,不得不妥協。 幸好裴謹這日沒回裴府,也不過剛才從兵部衙門出來不久。沐浴完畢,還在書房研究做戰圖。 見他進來,倒是一笑,“學會突然襲擊了?” 心情看上去不錯,笑容不刻意,一掃昨夜的陰霾。 只是事到如今,仝則心里很清楚,裴謹始終還是孤獨的?;蛟S他曾對江世藩,甚至其他人有過好感,但那些都不是錯。 反而最終的結果,卻是沒有人留下來陪在他身邊——不是站在他身后享受富貴榮耀,而是陪在他身旁,一同經歷高處不勝寒的寂寥。 “你什么時候出征?”仝則直奔主題,“可否帶我一起去?我是認真的,我想陪著你?!?/br> 裴謹看了他一刻,然后笑了,“那得想想,給你安排個什么事兒好呢?端茶遞水?煮飯后勤?只會做菜粥看來是不大靈了。鋼甲你又不會修復,好像也只能給將士們做點內衣小衣,縫縫補補了?!?/br> 說到后來,笑意更甚。 滿室的汽燈光亮很盛,映進他眼里,呈現出一點不同尋常的晶瑩。 “都聽你的,讓我干什么都行。最好是專職伺候主帥。屋里屋外,床上床下,中衣小衣我都一手包圓?!?/br> 仝則一邊說,一邊走到他面前。站定后,深深凝望他。 裴謹伸手輕輕一撈,兩個人立時貼緊在一起,他柔聲道,“怎么想起這出了?” “因為不想每天等著、盼著,我不習慣?!辟趧t低下頭看他,神情專注,“你以前的事我管不著,因為那時候我還不認識你,你有選擇的自由。今后的事,也不取決于你一個人,如果我不夠好,不能讓你滿意,你當然有權利不再喜歡我。但我總要付出,總要努力才行,和你在一起,不管前路坎坷還是曲折,不拖累,不掉隊,不糾纏,盡我所能,為君分憂?!?/br> 燈光在此時不明所以的跳了一下,隨后再度放亮,溫暖的光暈籠罩在仝則的臉上,他整個人如同沐浴在黃昏的霞光中,溫暖明澈,神情誠摯,動人心魄。 裴謹看得入神,良久莞爾,“想好了?可就不能再改主意了?!?/br> “想好了,”仝則微笑頷首,“絕不再改,也絕對相信?!?/br> 第72章 屋里燈光大盛,兩個人一站一坐,十指兀自緊扣著。 與此同時,仝則鼻尖飄過一陣不知名的清淺幽香,似乎是從裴謹方沐浴過的發梢上傳來的。 之前急于表白,他也沒太留意,這會兒再看,裴謹正披散著頭發,發質烏黑澄亮,猶如上好絲緞,只是那柔順程度,好像和其人的強硬桀驁有點不大相稱。 和他黑亮幽深的眼仁倒是相映成趣,無言對視間,那對眸子倏然彎了一彎,看上去頗有幾分情深款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