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仝則閑不住,以取經的借口跟廚娘侃了有一頓飯的時間,終于摸清楚了裴謹在飲食上的偏好。 他喜歡甜食,多少有些讓人意想不到。菜色中則偏好淮揚菜,幾乎很少吃米面一類的主食。 說起他每次回來,必要熏魚鱔糊,全是甜口。但絕不會多吃,因為其人一向都很能控制口腹之欲。 “就好像在裴府上,吃不著似的?!睆N娘笑著,一語道破天機。 仝則覺得不出奇,畢竟偏見一直存在,好比男人,特別是頂天立地的男人,在傳統意識中顯然不該嗜甜,仿佛那只是姑娘家的專屬愛好,會顯得軟懦不說,還會因此讓人變得優柔寡斷。 而以薛氏那種cao控欲強的虎媽性子,九成是不會滿足兒子這類小癖好的,就算知道了,也定是要將其扼殺在搖籃中。 推測一番,唏噓良久。 再琢磨起裴謹愛吃魚,不知怎么,讓仝則聯想起他親吻自己額頭,還有笑瞇瞇搶被子時的模樣,別說倒真挺像一只會撒嬌的大貓。 等仝則這廂收拾利索,太陽眼看快要挪到中天。他琢磨著得去仝敏那兒坐坐,交代一下自己不在的時候,店里該如何運作。 聽說要去見仝敏,游恒頓時如同打了雞血,不光覺得來接仝則的決定沒做錯,連在院子里活活等了半個時辰也可以忽略不計,一掃喪眉搭眼的形容兒,對大舅子展開了笑容可掬式的服務。 然而仝敏一向警覺聰慧,更深諳兄長的跳脫不靠譜,當即抓住一切機會表達她的質疑。 “你到底要做什么去?”說話間,少女美目瞪圓,嬌聲斥問。 “不是說了去考察考察,看看店面,瞧瞧有沒有擴大生意的機會么。我琢磨過了,不能老在京都呆著,大燕疆域這么大,也要放眼其他地方?!辟趧t面不改色,謊話說得爐火純青,“好比江南富庶,還有四川、山東。兩湖兩廣,有錢人那么多,咱們不能總可著一個地的大雁薅毛吧?” “我老覺得你沒實話,以前就罷了,現在更是鬼鬼祟祟?!辟诿艨纯从魏?,忽然改換了聲氣,“游大哥,你跟我哥一起去么?” 好么,“游大哥”三個字說的是溫柔似水,“我哥”兩個字則是咬牙切齒、鏗鏘有力,差距明顯得讓人側目不已! 絕對是原主遺留的問題,仝則摸摸鼻翼,表示不能接受,并且拒不背鍋。 旋即,卻又品咂出一點微妙又神奇的滋味兒——當一個人對著他喜歡的人說話,語音語調會不自覺起變化,仿佛不經意間便能輕柔溫存起來。 回想自己,似乎也有,又似乎沒那么夸張。 那么裴謹呢?絕大多數時候都算柔和,只在偶爾才會促狹的對著他揶揄兩句。 譬如今天早上,裴謹在他耳畔那陣輕聲細語…… “哥,我問你話呢!” 溫情脈脈被強行打散,耳邊響起的是少女不滿的質問。 仝則匆忙回神,“什么,你再說一遍?” 仝敏柳眉蹙了蹙,“你到底和裴侯什么關系?他是你的客人,還是你的恩人?” 仝則心里一緊,佯裝平靜地瞥一眼游恒,卻見后者正在佯裝望天。 得,適才沒聽見這廝說什么,該不會架不住紅顏嬌聲軟語,這么快就把他給賣了吧?! 可仝敏既然問了,他不能不回答,大大方方點頭道,“都是,我最初起家全是靠三爺資助。不過你放心,錢我已經還了。三爺現如今是客人,承蒙他瞧得起,我也勉強算是他半個朋友。等將來找合適機會,我還是要報答他的恩情?!?/br> “哥!”仝敏側頭盯了他老半天,眼里漸漸氤氳上一層濕氣,看著教人肝顫,“你可是咱們家,唯一的獨苗了?!?/br> 腦袋頂炸開一道雷,好在并不是特別響,尚不至于把人一下全炸懵。 但仝敏的敏銳實在讓人頭疼,這話說得太白了,再裝傻只能顯出他忒不地道。 “我知道……我知道?!辟趧t每每對著這個“便宜”妹子,只覺得插科打諢都玩不轉,話說得是軟綿綿,“這個……也不能這么說,你不也是仝家人?將來不是還有你么,其實咱倆誰都一樣的……一樣的?!?/br> 仝敏猜測坐實,想著腹內原本打好的草稿,預備先以情動人,實在不行再來場哭諫,可眼見他雖吞吞吐吐,目光卻絲毫不閃躲,甚至還有一份不容忽視的堅決,心中微微一動,也就順勢改了主意。 “看來你也不是一時沖動,只要想清楚,我當然也攔你不住。再者,別說我拿你沒辦法,就連爹娘從前還不是一樣管不了你。如今你又出息了,愈發無法無天起來?!?/br> 仝敏似嗔非嗔的白了他一眼,突然轉過話鋒,“不過,總算做了個還不錯的選擇?!?/br> 仝則聽得一愣,“什么意思?” “我是說侯爺,選他當然算你有好眼光。侯爺文韜武略,戰功赫赫,是多少人眼里的大英雄,他也確實當得起英雄二字?!辟诿粜π?,“就連街口那幾個流氓幫閑,成日都還以侯爺為榜樣,說要上進,要從軍報國效力呢?!?/br> 仝則登時臉上橫了三根黑線,心道妹子你會不會打比方,就不能舉兩個拿得出手的主兒來當例子么? 游恒身為裴謹忠實擁躉,倒是最愛聽別人夸他家少保,何況是心愛的姑娘親口在夸,當下渾身一抖,“可不是嘛,我當年也是聽說了少保年少成名,英雄了得,這才躍躍欲試動了參軍的念頭?!?/br> 對于游少俠自發把流氓幫閑與自身歸為一類的慷慨行為,仝則默默表示了欽佩。轉而向他投去一記,“替大舅子說話,如此仗義,我一定銘記在心”的眼神。 “那你就放心去吧,回頭我就說暫時來幫忙,能做的自會替你做了,趕上設計做工繁復的,我跟人家交代明白,舉凡不著急的,擎等著你回來也就是了?!?/br> 仝敏交代完,再囑咐道,“哥哥注意安全,如今世道雖好,也還是各有各的亂法,山賊搶匪依然有,你隨身可得少帶點現銀?!?/br> 說著起身,沖著游恒盈盈行禮,鄭重托付,“游大哥,一路上就拜托你了?!?/br> 游大哥被拜得抓耳撓腮,一時又喜上眉梢,連連稱是,還禮不迭。 等到出了門,仝則逮著機會一把扯住了游大哥。 “你才剛和她說什么了?怎么就扯到我和……我和三爺身上去了?” 游恒跳上車,一徑叫他安心,“這不是早晚的事?難不成你還打算一直瞞下去。再說合適么,那可是你親妹子?!?/br> 仝則皮笑rou不笑的接道,“你就不怕傳出去,對三爺不好?” 為了紅顏,知己果然是可以說拋就拋的。 游恒面露譏誚,仿佛滿眼都在笑他看不穿,“少保自己都不在乎,你替他瞎cao什么心?你以為這世上能有人勉強得了他?兄弟,說句掏心窩子的肺腑之言,我跟了他這些年,可就看見你一個說去他的私宅就能去,說要見他人立馬就能見,還能在他那宅子里過上一整宿夜,吃了早飯才大搖大擺晃出來的人?!?/br> “這么……這么夸張?”仝則聽得手心冒汗,笑容發訕。 游恒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再明顯不過,寫滿了“小樣你就偷著樂吧”幾個橫七豎八的大字,然后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 仝則呵呵笑笑,“那可真是,受寵若驚?!?/br> “可不是光寵字能形容的?!庇紊賯b忽然對措辭精益求精了一回,隨即大手一揮,“得了,多余的話也不必說了,你又不傻,自個兒琢磨去吧。說起來,你瞧瞧人家小敏姑娘,多深明大義,多聰慧過人,那才是真的一點就透,談笑間就接受了你的驚世駭俗,根本沒有你想象的那么麻煩?!?/br> 合著上回的四字成語連用,還是沒能抖落干凈他肚里的存貨。 仝則默默扶額,不禁開始懷念那個不太相熟時,經常門神般黑臉,時常惜字如金的游少俠本尊。 上車往回走,眼看快到晚飯時間,街面上飄來各色菜食香味。 仝則掀簾子,剛巧看到一家頗負盛名的淮揚菜館,心念一動,想起了早上那廚娘的話。倘若裴謹今晚果然來找他,不妨給他帶點熏魚回去。 他忽然也很想看看,裴謹伸展著長腿,懶洋洋吃魚的妖嬈模樣。 進店叫了兩份外帶,對跑堂的吩咐立等要取。店家先招呼了茶水果子,請人在一旁坐下。不多時,已有客人陸續進入,堂食免不了吵嚷,氣氛好不熱鬧。 仝則四顧之下,瞥見后院有處玲瓏的小院,便邁著方步打算去躲會兒清凈。 游恒正夾一顆茴香豆,見狀立馬起身,“哪兒去?” 仝則伸手一指,又壓壓手讓他坐下,“瞧見那后院了?你在這兒等著,菜來了招呼一聲我就走。光天化日的,我丟不了,用不著緊張啊?!?/br> 說這話的時候,他可是萬萬沒想到,自己居然也會有一語成讖的本事! 小院里有一眼井,仝則掬了一口,味道很是甘甜。老板大約是江浙一帶人,小庭院收拾得很有江南特有的味道,疊了三三兩兩幾塊太湖石,雖然不太瘦,也談不上有多漏,可勝在高大,站在那石頭后面,一眼還真望不到堂上。 也就是抬眼望天的功夫,突如其來的,身后落下一道勁風。 這一回,或許因為速度太快,仝則連汗毛都沒來得及豎起來。 只在同一時間,心中閃過一個念頭,莫非自己又被裴謹跟蹤了,這唬人玩的游戲,他總也玩不膩究竟是鬧哪樣? 腦海里放松了警惕,他慢慢回過頭去。 眼前驀地出現一個陌生面孔,目光狠戾,殺氣騰騰。 心里咯噔一響,可惜沒等他喊出聲,便覺一陣詭異的香氣飄過來,口鼻上倏地被蒙上一塊帕子。 一呼一吸,雙眸不由自主開始發沉,眼前光亮越來越暗,三五秒過去,就此人事不知。 第74章 軍機處已搬出了皇宮,離裴謹的私宅倒是不遠。此時屋里燈火通明,議事的人才剛散去。 裴謹坐在案前,正打算寫一封冠冕堂皇的折子。 說是軍令狀也不為過,他笑笑,一不小心,還真讓他的小裁縫給猜中了。 這扯淡的折子,他沒興趣寫得洋洋灑灑,也素來討厭假大空的套話,是以只打算言簡意賅,一揮而就應付了事。 再看看時間,已接近子夜。不遠處,應該還有人正在等他回去。 只是身心略有疲憊,他沉吟,在腦子里過了一遍不斷牽扯精力的各色扯皮爛事。 以戶部為首的錢串子們,向來眼睛里只有錢這個字,關心的無非是打贏這場仗,能從天皇手中拿到多少賠款,能從李朝那里要來多少歲貢,頂好是把濟州也一并做為割地,抵償給大燕。 內閣和工部則覬覦新式戰艦、鋪設鐵軌、建造蒸汽機車諸多工程,未來好和跟他們有盤根錯節關系的大商賈借貸,消息放出去,坊間市面上早有人開始蠢蠢欲動。 皇帝自己則乖順得很,成日念叨著垂拱之治,把主意都交給軍機和內閣諸位股肱來拿。私底下和一干人等也沒少交心,囑咐要“股肱們”皆以他裴謹馬首是瞻。 ——他架空了人家,人家當然也要把他往火爐子上架。 說到底都一樣,不過是看誰博弈得過誰。如今兵權已成了最大的一記籌碼,握在誰手上,氣勢氣運也就相應的倒向誰那邊。 仰頭闔眼,裴謹心如明鏡,此刻率軍出征,其實并不是好時機。 皇帝身子骨孱弱,即位以后更是每況愈下,月初才立了儲君,年方四歲,在滿朝文武眼里,那就是個吃奶的娃娃。同樣在滿朝文武眼里,倘若皇帝哪天崩了,照這個勢頭發展下去,怕這朝堂上就要成了他裴謹一人獨大。 顧命大臣做成太上皇,歷古至今都算不上是新鮮事,更是用腳趾頭都能想象得到的結果。 既然能想到,皇帝就會設防,一干打著皇權復辟心思運籌帷幄的臣工們,當然也會設防。 借著他出征,清算他扶植的少壯改革派,醞釀“還政”于帝王,這類事其實也早就在暗中策劃進行了。 裴謹不出聲,望著燈火暈出的一圈圈的黃光,在那光圈里,正有只細小的飛蛾,在執著的試圖接近光源,雖被炙烤,卻依然久久徘徊不去。 此時有人推門而入,正是兵部侍郎靳晟,此人是他一手提拔的心腹,早年也曾和他有過同袍之誼,替他送了眾人出去,又再度折返了回來。 見他不明所以在沉思,靳晟知道,他絕不是在想那狗屁軍令狀該如何措辭,便輕輕咳了一聲,“行瞻,我還是不主張你親自去,要帶水師新人,要檢驗那兩艘新艦下水狀況,搞搞閱兵也就是了。他們越是強推你,吹捧得天花亂墜,我這心里就越不踏實?!?/br> 想了想,又道,“李朝那么個小破地方,不理會也沒多大要緊,等將來騰出手再收拾不遲?!?/br> “濟山,臥榻之畔,睡著個隨時想咬你一口的狗崽子,你會怎么辦?”裴謹驀地睜開眼,淡笑著設問,其后又淡笑著回答,“我會趁它毛沒長全,先拔光它的犬牙?!?/br> 頓一頓,他繼續道,“幕府背后有西洋人,這伙人眼下號稱聯軍,其實大多是羅馬教廷的雇傭兵,讓他們打下朝鮮,早晚有天會越過圖們,蠶食遼東邊境?!?/br> 靳晟默然,嘆了氣,復又搖搖頭,“一個彈丸小國罷了,就算有野心,也得有足夠大的胃口才行?!?/br> 裴謹緩緩挑眉,慢悠悠問了一句,“那么蒙古人當年,又是如何滅掉趙宋的?” 靳晟當即噎了噎,一時半刻沒想到該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