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沒有扛槍打仗的經驗,沒法入仕去出謀劃策,他能為裴謹做的,也就只剩下目下這些了。 竭盡全力,一點一滴,只要能對裴謹有幫助就好。 至于自己小心謹慎地,站在他身后,還是站在模糊不清的一團陰影里頭,好像……也沒有什么太大關系。 午飯后溜達著去看謝彥文,見他斜靠床頭,一臉頹然,正擰著眉,像是對滿室的陽光不大滿意。 “老在床上可不行,天氣不冷不熱,空氣又好,該出去曬曬太陽,心情也能好些?!?/br> 謝彥文緩緩抬頭,雙眼努力聚著焦,“給你添麻煩了。還有之前你贖我的錢,我將來一定還你。其實要說救命之恩,該當該以命相抵,可惜我現在說什么都是虛的?!?/br> “誰告訴你錢的事了?”仝則心念一動,笑道,“那我也不妨明說,數目可不止二十兩,吃穿用住,延醫問藥不必花費?你也看見了,我的錢并不是大風刮來的。等回頭好了,我是要和你一筆一筆算清楚,你不還,我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一定要討回來?!?/br> 謝彥文知道他這么說,是為讓自己盡快振奮,心下感激,卻只苦笑道,“你這樣照顧我,我是無以回報??蔁┬牡氖?,還要跟你再絮叨一回。裴家有什么消息傳出來么?” 仝則最怕他問這個,卻也不敢敷衍,斟酌著道,“三爺近來忙機務,沒空理會。太太據說也病了,顧不上。聽說過些日子,會打發二奶奶去莊子里住一段時間,就說養病,興許是不打算造殺業。只是孩子生下勢必要送人,你也見不著,何苦cao那個心。正經將來的姻緣還不知在哪兒,做人別把自己圈死,你的造化還在后頭呢?!?/br> “就像你一樣?”謝彥文居然笑了笑,“過得多自在。有本事,到哪里都吃得開。我這個人已經廢了,早沒指望了?!?/br> 說完沉默下去,眼里隱隱又有了層淚光。 仝則拿他沒辦法,只好打岔,“院子里海棠花開了,看著還不錯。這會兒太陽有點刺眼,等吃過晚飯,正好出去散散步,到時候我來陪你?!?/br> 這頭勸著,卻也不知有沒有用。倒是傍晚前,李明修獨自一人登門,滿身的倦怠不說,臉色看著也有些發青。 他不進屋,只在海棠樹下徘徊,“家里頭一堆亂事,二爺病重,這回是真的不大好。按說熬了這些年,也算是個解脫了??赡鞘俏覀兺馊丝粗?,太太本有心理準備,事到臨頭還是傷心難過,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rou啊?!?/br> 看來老管家是來這里訴苦的,仝則點點頭,一時無話。 對于裴二爺的解脫,或是薛氏的痛苦,他都沒法感同身受。此時此刻,只是直白的念及裴謹,他一個人忙完外頭還要忙家里,大抵也是個cao心的命,就是不知道有沒有人會在他覺得累的時候,表達一點關心,給予一些慰藉。 默然良久,他聽見李明修發出一聲長嘆。 滿腦子只想到裴謹,仝則在內心略略鄙薄了自己一秒,轉身給惆悵的老管家燙了一壺黃酒,兩人干脆選在院子里的花樹下對坐,有一搭沒一搭閑聊。 “您老今天來,要是訴苦,就敞開了訴,就著酒,我也陪您喝兩盅?!?/br> “哪里是來訴苦?!崩蠲餍迵u手,“我是受三爺之命,來瞧瞧你。估摸他還要忙上一陣,真是不得閑。他心里記掛,問問你有什么需求,說給我,我一準都給你辦好?!?/br> 能有什么需求?仝則覺得好笑。 可裴謹就是這樣,面面俱到,誰都要照顧好,宛如一個帶頭大哥。那肩膀固然算得上強健寬厚,可是既要扛得住山河萬里,還要扛得下這些雞零狗碎,現在再加上一個他,這負擔委實太重太累! 這么想著,仝則還是拿出寫好的記錄,封好函舌,頗有幾分鄭重的交給了李明修。 將信揣入懷中,李明修不問也不好奇,只是含笑望他,頗為欣慰地感嘆,“我知道必是言之有物,不會是窮盡相思,你一向拎得清,三爺沒有看錯,也不會看錯?!?/br> 仝則淡笑,就當收下了這份夸獎,“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略盡綿力而已?!?/br> “你是個好的,也算是我之前沒看走眼?!崩蠲餍拗钢Φ?,“就只是被你小子帶著,引了個中山狼,來了個開門揖盜?!?/br> 這話說的是謝彥文,而這個指責仝則推卻不掉。當日的確是他提醒了李明修,還有謝彥文這樣一個知書識字的人,于是才有了后續一場孽緣。 是以,他也不打算推卻。 “慚愧?!辟趧t是真的愧了一愧,“連累了您,實在抱歉?!?/br> “該道歉的不是你?!崩蠲餍扪鲱^喝下一口酒,“那位怎么著了?還是半死不活?” 仝則忙說,“好一些,只是不大愿見人?!?/br> 李明修搖頭,“他是羞于見人,是不是賊心還沒死徹底?” 仝則想了想,也搖頭,“那倒不至于,不過人非草木,總要些時間去接受。李爺權當可憐他吧,他有錯不假,可也把自己的心搭進去了,也得了該得的懲罰?!?/br> “你和我撇這些閑愁萬種沒用?!崩蠲餍抟桓笔朗陆远疵鞯哪?,滋溜一口黃酒道,“識人不清,癡心錯付,這沒有什么好同情,就是一個字,蠢。他傷春悲秋,家里那位可是戰斗力十足。拿著肚子里的孩子做要挾,現如今除了哥兒送去的東西,誰給的都不吃不喝一口。十足是個潑辣貨,對著太太說,把她發配到鄉下去,只要留住這個孩子就好,不然逼急了她不怕說給哥兒聽,你看看這架勢,分明是魚死網破么?!?/br> 亂成一鍋粥,仝則一個外人聽了都覺得腦仁疼,“太太同意了?” “同意?你就不想想那孩子是誰的?別說是小謝的不能留,更何況是大爺的種兒。太太因為故去的很多人很多事,一直給他留面子,不大管他的事。三爺可沒那么好脾氣,更不會弄個私孩子出來,將來和孝哥兒爭這份家業?!?/br> 仝則心下明白,當即問,“三爺是要假手于孝哥兒,拿掉那孩子?” 李明修咳了一聲,“你就別猜了,左不過就在這兩天,胎是一定要落的。大爺原本在工部掛了個虛職,如今也被打發入川采辦金絲楠木去了,這是三爺變相流放了他?!?/br> 頓一頓,他冷笑著又道,“至于那潑辣貨,純粹看在孝哥兒年紀小,暫且先留著她,再要生事,可就沒人敢保證了?!?/br> 老管家咬牙一陣,低頭喝酒,沒再繼續說下去。 此時院子里正有清風徐徐,秋蟬躲在草叢里發出唧唧鳴音。天邊流云漫卷著,秋陽溫潤似秋水,透過婆娑樹影,灑下片片光輝,像是鋪陳了一地碎金子。 歲月何其靜好,可惜耳邊聽的,是一場陰謀和不純粹的愛情,而恰在此時,身后傳來了小伙計吳峰的一聲驚呼。 “謝先生,謝先生暈過去了……” 仝則驀然坐起,回頭看見的一幕,恰是謝彥文似玉山傾頹——想起自己勸他出門曬曬太陽,原來他真的肯聽話,卻不知在這里站了多久,聽去了多少。 心中無聲喟嘆,時運當真是捉弄人,只怕將將才好些,這下又要重頭來過了。 第65章 謝彥文這回倒是醒得快,雙眼睜開來,毫無懸念的,又變成了空洞無神的狀態。 仝則已然不知道該怎么勸他,看著那幅茄子模樣,真想把人扳起來,劈頭蓋臉來上一通怒罵,可要是真能把人罵回過神也行,就只怕他這會兒已是死豬不怕開水燙。 想起李明修走的時候,謝彥文還兀自暈著,老爺子只看一眼,便即悠悠嘆息,“讓他知道真相也好,要生還是要死,全憑一口氣,旁人是無能為力的?!?/br> 言罷轉身走人,他是事了拂衣去,卻留下這么個爛攤子,交給仝則處理。 歸根到底,仝則覺得麻爪兒,是因為他從沒體會過何謂哀莫大于心死,尤其沒從情傷里頭體會過,不解其中三昧,自帶的冷靜克制當然也無從在謝彥文身上發揮。 他在床前坐著,許久沒想出一句說辭。 反而是謝彥文先先開了口,“我沒事。有日子不出門,吹著風不大適應,剛才是頭重腳輕。你不用陪著了,我歇一會兒就好?!?/br> 說完合上眼,不再言語。有淚水在眼眶里打轉,他也死死咬著牙關,不肯讓它們落下來。 絕口不提聽到的話,因為內心還存留有尊嚴。仝則心知肚明,沒有再做勉強。 到了第二日,天氣轉陰,秋風漫卷,落葉瀟瀟。仝則才招呼完客人,吳峰便來請示,說謝先生想要見他。 謝彥文精神狀態好轉,居然自己坐了起來。不過最扎眼的不是他愿意起身,而是此刻被子上放著的東西,五顆沉甸甸、黃澄澄的金錠子。 仝則不解,“哪兒來的,你隨身帶著的?” “原本在中衣里頭藏著,那天換下來,吳峰就拿來還我了。這是我全部家當,在裴家這些年攢下來的?!?/br> 那么如今擺出來,究竟什么意思呢? “不是要還錢吧?”仝則笑問,“那可有點多,一枚足以?!?/br> 再想不到,謝彥文竟然還算是有錢人。 “你看著拿吧?!贝采系娜寺曇艟刖氲?,“剩下的,要請你幫我個忙,去京郊山里賃間屋子。我不能總在這里打擾,太給你添麻煩,也是時候該走了?!?/br> 仝則心里沉了一沉,一時說不上什么滋味。 半晌他點頭,“那成,我這就讓你去辦。等回頭收拾好了,你身子也大安了,我送你過去。至于今后的營生……” “別提營生,我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現學只怕也晚了?!敝x彥文淡淡笑著,“再說吧,不想那么長遠,反正活一天就過一天?!?/br> 他又笑起來,頗有幾分神經質的味道,“你說,當時我要是沒去裴家,現如今會不會已是紅透京都的小倌了?” 仝則聽得怪怪的,卻又說不出哪里不對頭,“想什么呢?現在這樣不是挺好。自由自在重新生活,我給你找個山青水秀的好地方?!?/br> “在京郊么?京都附近的山勢雄渾壯闊,哪兒的什么山青水秀?!敝x彥文呵呵一笑,“這么說起來,京都好像還真不太適合我。我這人,是無處安放,無處立命,怎么看都是個多余的家伙?!?/br> 這話說的,聽著像自暴自棄,可他人又笑得十分淡然,仿佛只是在漫不經心地自嘲而已。 仝則收起金錠子,又寬慰了幾句,決定還是先去交辦差事,才走到門口,忽然聽謝彥文問,“你和三爺……是真的么?” 毫無征兆被問及,仝則心里忽悠悠就是一顫。 回頭見謝彥文神情古怪,他被盯了半晌,更覺渾身發毛,愣在原地居然忘了否認。 不回答就算是默認了,謝彥文沒再說什么,定定看了他一刻,身子往下蹭去,“我累了,先睡一會兒,你去忙吧,多余的客氣話,我就不說了?!?/br> 帶著滿腹狐疑,仝則出了門,先交代吳峰停了手頭活計,只管盯緊了謝彥文,千萬別讓他再出什么岔子。 然而意外,還是眾人疲憊松懈的時候發生了,第二天天還沒亮,仝則就被吳峰一嗓子給嚎叫醒了,騰地坐起身,第一反應先去摸槍,隨即才想到,多半是謝彥文出事了。 披件衣裳急匆匆趕過去,看見的場景,讓他瞬間大腦一片空白。 謝彥文的身子已涼透了,臉色白中泛青,嘴角有絲絲血痕溢出,除此之外,尋遍其身也再找不出任何傷口。 “是吞了金子?!庇魏銠z查完畢,沉聲道,“昨天他給你的時候,應該還留了一錠。那金子足實,一錠盡夠要命的了?!?/br> 仝則呆呆看著,眼前秀逸清雅的一張臉,還宛如沉睡狀,卻是再也做不出任何表情了。霎那間,所有的相逢相遇,都在腦海中一一浮現,如同發生在昨天。 而昨日那番交談,卻原來是在對他做償還。 兩處太陽xue繃緊了疼,袖中的拳頭握緊又散開,如此年輕的生命,兒戲般的結束了——他是在殉情,殉自己堪不破、放不下的情,無關旁人,只為給自己的錯付尋一個交代。 人死燈滅,幽魂無處可覓,后續的事可還得靠活人來張羅。置辦后事,將人入殮下葬,等都折騰完已過了三日。 店里暫不營業,仝則在謝彥文最后住過的屋子里設了靈堂,按規矩,那香案至少也要擺足七日。 沒有人為此說半句風涼話,可也沒什么人會特意前來祭拜他。 唯有仝敏過來時,仝則想起是因謝彥文一句話,他才知道了有這樣一個meimei存在,心里愈覺有說不出的難過。 “去上柱香吧,他生前也關心過你?!?/br> 言盡于此,仝則整個人也好似患了病,懨懨地,懶得再多說一句話。 謝彥文沒有親屬,除卻那幾錠金子,再無遺物??蓞欠逭磉^整間屋子,卻又發現了一封他的手書。 只有一頁紙,上頭的字跡娟秀如其人,赫然寫著,同人不同命,何人更堪憐? 這是謝彥文的絕筆,仝則猛地想起,那日他問過自己和裴謹的事,那么,他是得到答案之后才寫下的這一句? 薄薄的紙,緩緩飄落到地上。 仝則是真的渾身無力,腦子里亂哄哄,有著千頭萬緒,卻又什么都抓不住,最后竟然在身心俱疲間,記起了那句古老的感慨,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太荒謬可笑了! 他不能荒謬的把罪過往自己身上兜攬??苫闹嚨氖虑閰s圍繞著他不散——類似年輕美好的生命玩笑似的隕落,世上可還有比這個更荒謬可笑的么? 與此同時,幾條街以外的承恩侯府,如今闔府上下也是一片縞素。 裴家二爺裴讓仙逝,登門吊唁的人絡繹不絕。當然,所有人都是看著裴謹面子才會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