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仝則聞言,立馬又放下了槍,“那還是算了,這鳥不好吃,打著也沒用,咱們換個別的東西試試?!?/br> 此言一出,直把裴謹都聽愣住了,身經百戰老練異常的人站在原地,竟然隔了老半天沒能接上話。 ——于是對于這小子的實用主義吃貨本質,裴謹今時今日,又算是有了更為深刻清醒的認識。 仝對他的默然不以為意,左顧右盼,隨后直奔來時路上遇上的一株蘋果樹。八月里的蘋果還沒熟透,一顆顆泛著青色,不過個頭倒是不算小。 一抬手摘下四五只,跑回來時順手一個個地拋向湖中。這番動作舒展,于律動中透出矯健的美感,一道道拋物線劃過,青色的果子俱都被他擲到湖心,顯見那上肢還是頗有勁力的。 “在這兒打槍,不會讓人聽見吧?”扔完蘋果,他回眸問。 裴謹正歪頭看得出神,表情暫時沒收回來,猶帶了三分興味,“里頭正熱鬧著,聽見也沒什么,宇田小白臉自有應對辦法?!?/br> 聽這措辭,仝則不覺揶揄道,“你就那么討厭他?一口一個小白臉的?!?/br> “談不上?!迸嶂敁P了揚下頜,示意他可以開始了,“我只是不喜歡男人沒剛性兒?!?/br> 仝則當即做了然狀,仰唇笑了笑。脆弱柔美的男人嘛,他也不喜歡。不過這話,倒是可以當做變相的夸贊來聽。 笑罷回眸,舉槍、瞄準,扣動扳機。一連三槍,毫無停頓,一氣呵成。 湖中水花四濺,霎時,驚起一灘鷗鷺。 三只蘋果被打得爆裂開來,浮浮沉沉,飄在一圈圈浪花當間。 要說仝則槍法好,那絕對是扯淡。他不過是仗著自己視力不錯,或者說,是人家原主視力不錯。從這一點上也不難看出,原先的仝則絕對不是什么挑燈夜讀,勤奮上進的主兒。 “如何,能出師了么?”他再回眸,自得笑問。 “勉強吧?!迸嶂斶€算給面子,“認真說,還差的遠?!?/br> 仝則不大服氣,“蘋果多小,真要是大活人在跟前,目標那么大,豈有打不中的?!?/br> “目標是大,可人不會定在那兒讓你打?!迸嶂敂咳莸?,“別輕敵,還有記住我說的話,關鍵時刻,誰都不能靠,只能靠自己?!?/br> “這個我懂,”仝則回答,本想說非常贊同,可鬼使神差地,他咽下這一句,換上了另一句,“那你呢,我總能信的過吧?” “從前未必,現在應該可以了?!迸嶂斝θ葑孕?,說完撩開衣擺,席地坐了下去。 見他一語中的,仝則禁不住搖頭感慨,“你是不是會讀心術?” 言罷也坐了下來,和身邊人保持著半臂的距離。 “不會,”裴謹側頭,探尋著他的眼睛,“只不過,剛巧能讀懂你的心?!?/br> 那目光悠悠的,卻又實在深邃,仝則看了片刻,潰不成軍地移開視線,“今天那么多人都在,你逃席出來,不會被人盯上?” “早說了有事,點個卯而已,我不耐煩和一群東洋人扯皮,”裴謹淡淡道,“我來,已經算給那個小白臉面子了?!?/br> 又用這句形容,仝則奚落地一笑,“你這是嫉妒人家生得漂亮?!?/br> 裴謹皺眉,明顯對他的話不滿,發號施令道,“坐過來些?!?/br> 等到仝則真挨過去,下頜倏地便被他抬了起來。 裴謹目光炯炯,“如果沒有那個高麗小子,你會不會看上那個小白臉?” 這怎么可能?仝則從來都沒往那方面想過! 究其原因,不外乎他和裴謹一樣,對過分柔弱美麗的男人,絲毫沒有興趣。 但這問題經由裴謹口中道出,便讓人莫名想發笑,堂堂承恩侯,居然也有如此無聊的時候! 仝則啼笑皆非間,忽然覺得愛情這玩意兒,搞不好還真能會讓人在一夕之間變得幼稚起來。 盡管這么想的時候,他半點都沒意識到,自己用的是“愛”這樣一個字眼。 “壓根沒可能?!辟趧t笑著擺手,笑著笑著一發不可收拾,半晌才停下來,連眼淚都笑了出來。 “跟著他沒保障,我為人勢力又市儈,一早就看穿他不濟。找靠山嘛,還真得找你這樣的才行?!?/br> 滿嘴跑旱船! 可那表情生動自然,黑亮的瞳仁滴溜溜轉著,夜月之下,宛如方化形的一只靈動白狐。 只是他本人,似乎完全意識不到自己有多誘人??∏味蛔灾?,或許這才是誘惑的至高境界? “你呢?”仝則胡說八道完,借機發問,“說說看,你到底瞧上我什么了?” 裴謹挑了挑眉,“你耐煩聽這些?我平時夸你夸得還不夠多?” 仝則深深點頭,“耐煩!我這人特別虛榮,就喜歡聽別人夸我,而且百聽不厭?!?/br> 裴謹笑起來,像是認真在琢磨,其后頗為認真地說,“第一次見你,干凈、清秀、神采奕奕、骨子里散發著一種善意,言談舉止不做作。聊了兩句,發覺你能坦然接受際遇。對外界看上去很慷慨,內心卻又極封閉,活潑潑的外表之下,像是還隱藏著一顆久經風霜的心?!?/br> “我對你,便產生了那么一點點興趣?!?/br> 很客觀很寫實的描述,并沒有期待中的交口稱贊。 說完,裴謹轉頭凝視他,“你呢,見到我什么感覺?” 仝則沉思著,和裴謹第一次相見似乎不能算,那時候他根本不知道他是誰。如今再回味,細細想著那一幀幀畫面,他嘴角弧度卻在不知不覺中輕輕上揚。 最后他選擇實話實說,“就好像這潭湖水,靜謐,深不可測,表面沉靜,內里暗流洶涌,教人無論如何也望不穿?!?/br> 誠如裴謹所言,最初緣起,多半都是基于探索和好奇,也許還隱藏著想要征服對方,占有對方的欲望。 至于最終誰被誰征服,誰先繳械投降,卻已是不可考,成為一筆想不明白,亦無需再去想的糊涂賬。 第64章 天氣轉涼,店里來做秋裝和冬衣的客人漸增。 仝則每日輾轉于買賣和照應病號謝彥文之間,忙得幾乎腳打后腦勺,只有在閑下來喝口水的須臾,腦子里才會一閃而過裴謹的面容。 卻不知他在文山會海,以及和人閑談扯皮之時,是否也能想得到自己。 一晃已是十多天過去,那所謂金悅的余黨壓根沒露頭,明面上也看不出絲毫異常。 仝則卻不敢放松警惕,在衣服里頭的腰帶上做了個槍托,日日帶著以防萬一。 宇田在立秋當日,便乘船返回了故國,如約留下了兩個得力家將給他做護衛。 此舉惹得游恒不大痛快,他看那二人很不順眼,當然,他看謝彥文那是更加不順眼。 “娘們唧唧的,這都多少天了,早前也拿人參吊過命,還不見好?成天讓人攙著,大男人有手有腳的,難到自己不會走?” 縫紉機吱吱呀呀地,半晌停了下來,仝則乜他一眼,“他哪兒有您這體格???你也說了,人參都用上了,可見是去鬼門關上走過一遭。不愿出屋子,那是他不好意思,就當給他點時間適應吧?!?/br> “給時間?別是賴著不肯走?!庇魏愫吡艘簧ぷ?,“我問你,你救他一命,花了二十兩銀子,他可有說要還的話?” 仝則一滯,這個……好像還真沒有。 不過謝彥文并不是沒骨氣的人,就算要還,也得先找到事做才行。其身非良民,只能靠幫傭過活。就是將來到了鄉下,也只好做短工當佃戶,連買塊地的資格都沒有。 這么想想,他和謝彥文兩廂對比,還真有點同人不同命的味道。 仝則自覺際遇不錯,樂天勁頭上來,大手一揮,“不就是二十兩么,還不夠一天賺的零頭,就說等會兒法蘭西公使夫人來,訂上幾身冬裝,轉手不就又有幾百兩?多大點事,不還就不還吧?!?/br> “嗬,你還真是厚道人!”本心極厚道的游少咧著嘴,搖頭譏笑。 仝則嘖了一聲,“這詞兒聽上去不聰明,用我身上不合適,你該說仗義,我是當好漢的料,為人仗義!” 游恒聽得嘴角直抽搐,擠出兩聲干笑,明白自己算是白替他cao了這份心。 仝則也沒空耍嘴皮子,聽見前頭公使夫人帶著侍女,大隊人馬浩浩蕩蕩的來了,忙面帶微笑迎了出去。 還沒選料子,照例先掛上簾子量尺寸。隔著絹紗,影影綽綽間,公使夫人開始嬌聲和他抱怨。 “一入秋,我這胃口就變好,前陣子貪嘴多吃了兩口,腰圍眼看著多出兩寸,弄得我連做衣服的心情都沒了??晌笓未罅颂y收回去,人上了歲數又不好減。套用你們的話說啊,簡直是胖來如山倒,瘦去如抽絲?!?/br> 仝則隔著簾子直樂,心道這婦人中文水平不錯,比方打得還挺詼諧。 簾子撤掉,公使夫人穿著絲質襯裙走出來,露著兩條光溜溜豐腴的胳膊。這年頭,西洋人還不像后世以蜜棕色肌膚為美,崇尚的還是雪白的底子。只不過洋人生得糙,胳膊上的汗毛一層層又密又長,打眼一瞧,全沒有膚如凝脂的細膩感。 “你說,這可怎么好?等到冬天來了,我還不得胖得沒眼瞧了?” 仝則笑瞇瞇,不慌不忙道,“衣服除了美觀,還必須得能襯出身材來。您說我是干什么吃的,如何能讓夫人您干著急?回頭我在裙子上稍作改動,把里襯再撐開些,臀墊也墊高一點,那腰身自然就顯得細了,任誰都看不出來的?!?/br> 公使夫人雙眼發亮,瞬間笑成了一朵狗尾巴花,仗著自己年紀大,伸手輕輕拍著俊俏裁縫的嫩臉蛋,“你可真是個天才!我太愛你了!” 仝則笑笑,不動聲色往后閃了閃,一面拿料子給她挑選。 婦人看得仔細,時不時又要看西洋商船帶來的本國衣飾繪本,參照來對比去,老半天也沒決斷。 在外頭候著的侍女此時匆匆進來,附在她耳邊說著什么,婦人忽然抬眼看了看仝則,斜睨侍女道,“別一副小家子模樣,有什么話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說的?!?/br> 侍女訥訥點頭,再開口卻已換成了法文,“那批貨今早上船了,馬六甲的韓先生把款子匯了過來?!?/br> “數目沒錯?” “沒錯,是按說好的五分利。夫人,就是這樣他也賺了。沙池親王鎮壓不下那批反叛,馬六甲城內斷糧已快半個月。他囤積糧食,一轉手能套去多少真金白銀。夫人這回還是要少了?!?/br> “我說差不多就得了,記住,這件事千萬不能讓先生知道?!?/br> “其實先生……也未必不想賺這筆錢?!?/br> 婦人唰地翻過一頁圖冊,“你懂什么,馬六甲的叛軍背后有英國人,他們是要里外合應。日本和朝鮮一旦開戰,馬六甲就會順勢起義,牽制大燕兵力,讓他兩線作戰疲于奔命。老頭子最恨英國佬攪局,要是知道我趁機發這筆財,又要啰嗦好久。其實他們大燕朝廷里,也有不少人和我一樣想法,戰爭財嘛,不發白不發?!?/br> 侍女是個勤學好問的,想了想試探道,“這邊朝廷一定會輸么?先解決了日本,再收拾馬六甲的叛軍,也不是不可能?!?/br> 婦人定睛看著一條洛可可式長裙,心不在焉地回答,“裴不一定會保殖民地了,他早說過,這樣的方式不能長久。要幫著那些窮鬼建設,要光明正大的通商逐利,聽說他日前發了公告,要在馬六甲的華籍盡快撤出來,他心里明白的很?!?/br> 說著一仰臉,和侍女兩個心照不宣的笑了笑。 話題告一段落,仝則一直假裝翻看圖樣子,實則每個字眼都沒放過。再抬眸,見婦人盯著他看,他便還以微笑,目光坦蕩自然。 “見笑了,我們私底下聊天,還是習慣講本國話?!?/br> 仝則頷首表示理解,“這沒什么,中國人也常說鄉音難改,那是再正常不過的?!?/br> 婦人一笑,“你各國人的買賣都做,就沒打算學學我們這些夷人的話?” 仝則垂下眼,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天分有限,唯一會做的就是裁縫活。之前也動過心思想學,可一看見字母頭就發昏,聽說貴國語言很美,我剛才聽著是很有韻味,只不過如聞天書,一個字都不明白?!?/br> 說完和那婦人相視而笑,他又借故說起早就編好的故事,類似家道中落,從學徒做起,如何不易方才有了今天云云,聽得婦人唏噓不已,也就不再提什么學洋文的話了。 送走公使夫人一行,仝則回來坐在那里沉吟。 如今形勢,戰爭似乎已不可避免,本著遠交近攻,朝鮮是一定要救,就不知屆時,裴謹會不會親上戰場。 他于是把今日聽到的,和這些日子林林總總收集到一些信息記錄下來,寫成兩頁紙,只留待找時機交給裴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