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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承恩侯情史在線閱讀 - 第47節

第47節

    ——裴讓的一生止于病榻,京都并沒有關于他的任何傳聞,連敘述生平的只字片語都甚少,倘若不是因為有個名震朝野的胞弟,又有幾個人能想起來祭奠他?

    二奶奶許氏據說“悲慟”過度,早已不能見人。太太薛氏主持大局,因是白發人送黑發人,一貫尊貴矜持的婦人,乍看上去仿佛蒼老了十歲不止。

    在旁人看來,薛氏此時最在意的,或許應該是給她帶來無限尊榮的小兒子??上诵牟皇翘炱?,并不會在每時每刻都能合理穩妥,不偏不倚。

    補償長子的心愿到底沒能實現,薛氏的傷痛被無限放大著,恨不得抓住每個相關的人,對逝者進行道義和心理上虛空的賠償。

    而這個人,首當其沖便只能是裴謹。

    生而健康,強壯有力。在薛氏的意識里,這不啻為裴謹的原罪。每每看到他,她便會控制不住地想到一生都纏綿病榻的長子,那是她第一個,也是曾經帶給她希望,帶給她無限狂喜的兒子。

    趁著靈前只有他們母子兩個,薛氏打疊精神,拭干淚,聲音沙啞的說,“長兄如父,他雖沒有能力教誨你,但始終是你的兄長。他唯一的兒子,現在就只能托付給你照顧。今日在靈前,我有句話想問你?!?/br>
    她要說什么,裴謹大略能猜到,無波無瀾地回應道,“母親有話但說,兒子聽著就是?!?/br>
    薛氏面朝靈牌,清晰道,“將來無論你有沒有子嗣,都只把爵位傳給孝哥兒,這件事,你可否答應?!?/br>
    裴謹垂眸,淡淡一笑??苫蛘叻?,其實都不重要。

    從前和現在,他都堅持終自己一生不會娶妻,更不會生子。所以對裴熠,他早已視同己出。

    但對于爵位傳承,他的確有自己的想法。

    和朝中一班貴族勛戚不同,裴謹反對一切形式的世襲罔替。

    架空皇權,是他不得已為之,甚至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知道時候未到,還不能大刀闊斧直接廢除帝制。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為廢除貴族,廢除世家鋪路,在朝著國家可以相對公平公正的選拔人才,人人都有機會上升的方向努力。

    是以對于薛氏的要求,他無法答應,也無意做任何隱瞞。

    “今日在靈前,在二哥面前,兒子可以起誓,終我一生,視裴熠為己出。兒子會全力愛護教導,絕無食言?!?/br>
    薛氏等了片刻,豁然回轉頭,“我要聽的不是這個,你還有半句沒有回答?!?/br>
    “兒子回答完了,只能做到這個程度。孝哥兒將來的前程,要靠他自己去掙?!迸嶂斃事暤?,“至于爵位,不會世襲,待兒子離世之時,會請朝廷將其收回?!?/br>
    薛氏被他離經叛道的說法震驚住,瞠目道,“你……你何至于如此?這是改革,改的瘋魔了?連自家榮寵都要一并革去?你二哥這輩子只得這一個骨血,而我的精血,還有你二哥失掉的,卻都集中于你一人身上,方成就了你今日的出息,就看在這一點上,你連這個要求都不能答應,非要如此搪塞我么?”

    裴謹目視前方,良久不發一言。

    薛氏頓時氣涌如山,“你不必拿大帽子扣住我,人心是會變化的,你善于自控,更善于掠奪!性情爭強好勝,你是怕日后有了兒子,會對我食言!所以才不肯答應,是不是?”

    裴謹望向薛氏,目光冷冷,一瞬間似能淬出冰來。

    他能有今日,確是為母親親手鍛造而成,然而母親卻從沒有一天真正懂得過他。她把所有的愛意和憐惜都給了裴讓,到他這里就只剩下不斷地苛責,不斷地鞭策。

    多少年了,沒有人問過他可曾覺得疲累,可曾覺得不公,可曾有過傷心,可曾對戰場上剎那的生死感到過畏懼。

    什么都沒有,好像他天生就該無心無情,只會不斷向上攀登,最終成為一個沒有情緒沒有悲喜的符號,一個為家族換來無上榮譽的符號。

    對兄長的逝去,他此刻也有著悲戚,可即便是悲戚,也不能盡情釋放,更要被生生打擾,由他的母親來對著他聒噪,談及那些無聊無稽,他根本不愿贅述的話題。

    “母親累了,大概沒聽清我的話,兒子再說一遍,希望這是最后一次?!?/br>
    裴謹一字一頓道,“兒子無意傳宗接代,裴熠就是裴家唯一的繼承人。這份家業只會是他的,但僅限于財產。爵位,在兒子死后,朝廷一定要收回。從今爾后貴族消弭,世家絕跡,這是大燕國策,兒子當仁不讓,亦會執行到底?!?/br>
    說完,他長揖下去,對著兄長的牌位,也對著母親薛氏。

    對方臉上那些或憤怒或驚恐的表情,他不想再看一眼。起身后目光淡淡,沒有給薛氏任何反應時間,人已轉身步出了靈堂。

    一檻之隔,門外瀟瀟秋雨,淅淅瀝瀝。

    挺拔的身姿融入漫天風雨,仆從遠遠看見,忙趨步上前為他撐傘??芍挥兴约褐?,此時他從身到心都沾染著揮之不散的寒意。

    直到登上車,侍衛無須吩咐徑直朝他的私宅駛去,裴謹方才撩開簾子,望了那雨一刻,淡淡道,“去武定侯街?!?/br>
    滿眼濕冷,他忽然在這個時候,迫切地想要看到那個擁有溫暖眼神,陽光笑容,自信坦蕩,不曾將亂七八糟想法略縈心上的明朗男孩。

    他英俊的小裁縫。

    可裴謹大概是忘了,再灑脫的人,面對生死也會心有戚戚。

    仝則亦然。

    第66章

    仝則在窮極無聊中,慢慢卷好一支煙。點上火,斜靠在窗戶前,對著綿綿細雨開始吞云吐霧。

    雖然身心俱疲,無奈疏無困意,不知不覺抽完了三支,卻依然沒能把自己給抽暈。

    屋子里煙氣繚繞的,游恒進來時嚇了一跳,差點以為他要把自己點了,追隨謝彥文一道駕鶴西去。

    “你那肺管子還要不要了?”游恒怒吼,搶上來奪過險些燒到手指的煙頭,一把丟到窗外,“讓我買煙絲,就是打算不要命的抽?我說你這人,就不能養成點好的生活習慣?”

    仝則對他的絮叨很木然,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手,回身坐在了圈椅上。

    這便有點怪了,要在平常,游恒說一句,他怎么也得回上三五句,那逗悶子的散德行勁頭,每回都能惹得游恒一陣牙癢癢。

    可現在他人好像被抽去了筋骨,整個人散架了,雖然眼神依舊清亮,魂兒卻明顯不在殼子里頭。

    游恒看得心下一緊,期期艾艾地勸道,“哀傷總得有個限度,謝兄這輩子運道不好,與其苦哈哈的活著,倒不如投個好胎,沒準還能趕上好日子。既然是朋友嘛,他肯定也不想看著你難過?!?/br>
    仝則恍若未聞,靠在椅背上兀自發愣。實則腦子一直在轉,并非他想轉,實在是想停也停不下來。

    這些天他反復思量前因后果,起初會自責沒能及時發現端倪,后來又會把自己假象成為謝彥文,猜測他究竟為什么要這么決絕。

    答案當然無解,因為他始終做不到為了“愛情”或是為了被辜負,就自絕于萬丈紅塵,他缺乏這種勇氣。

    但漸漸地,事情的經過還是讓他起了疑心。

    皆因李明修來的太是時候,說是看看他有何需要,這理由乍聽堂皇,其實根本是多此一舉。

    ——反倒更像是專為來傳遞某些信息。

    他回憶那日在花樹下,自己背對著房門,李明修則面朝房門,完全可以看見誰從屋子里走出來。談話過程中,李明修時而低頭喝酒,但余光還是能瞟到門口。明知道謝彥文站在那里,還要把話題引到那個“真相”中去,他究竟意欲何為?

    還有一則不能忽略的信息,裴家二爺裴讓病危,不日便可能會辭世。

    在整件事情中,裴讓無疑是真正的受害者。如果他好端端活著,裴家或許會放過謝彥文;但形勢突變,裴家再想起“罪魁禍首”,是否還能讓他繼續逍遙?

    而裴謹呢,曾應承過放謝彥文生路,所以斷然不會明著下手。然則殺人誅心,這一招卻是既保險又實用的。

    至此,仝則也告誡過自己,不可腦補太多!只是一切充滿了巧合,耳邊猶是不斷響起裴謹當日的冷冷言辭——謝彥文不能留。

    越想越是煩躁,待要再卷一根煙時,游恒已劈手將煙絲全搶了過去。

    “有完沒完,差不多得了!明天還開門做生意呢,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你還記不記得!”

    多管閑事,真他娘的聒噪!仝則帶著滿腔邪火睨他一眼,心里暗罵了一句。

    好在他一向克制,心里清楚游恒與此事無關,自然不能由著性子亂發泄情緒。

    游恒也適時地放軟了聲氣兒,“早點睡吧,眼下裴府也在治喪,少保最近是千頭萬緒的,你好歹懂事點,別再給他惹麻煩了?!?/br>
    仝則漠然聽著這話,心頭一時暗涌,更加深了他的某些猜測。

    院子里忽然腳步聲,原本走路輕捷的人,因踩著一地雨水,不由也帶出一點輕微地響動。

    隔著窗戶,仝則和游恒都看清楚了來人。

    游恒詫異,“怎么是少保?”

    說完驀地意識到什么,再看仝則面沉如水,似乎臉色比剛才更黑了些,聯想起上一回自己的慘痛經歷,忙一個箭步竄出,腳底抹油先跑得沒影兒了。

    裴謹特意在喪服外頭加了件寬袍,聽聞謝彥文的死訊,他便不想在這個時候勾起仝則任何不快。

    進來時,他是一身石青色便裝打扮,果然讓仝則在晃神間,徹底忘記了裴府此刻也在治喪。

    仝則沒起身,雙腿疊放在一起時間久了,委實有些發僵。抬眸看時,語氣僵硬地問,“你來做什么?”

    來驗收一下成果?要不要干脆把謝彥文的靈牌一并捧到他面前,請他親自驗看清楚?

    裴謹站在他身前,望著他的時候,只覺得像是有一層淡淡的迷霧隔在了他們中間。

    事實上,打從一進屋,他就聞到了滿室煙氣。裴謹對煙草并不反感,畢竟軍中有此嗜好的人不少,大多數時候營房中又嚴令禁酒,老兵們也就剩下抽口煙解解乏這一點子樂趣。

    而少保大人在與民同樂時,也少不了會從善如流地來上一支。

    但絕不會是這種火燒火燎的抽法??磥碣趧t心情是真的不好,三根煙抽完,眼見鼻尖下頭、嘴唇上面的青胡茬又冒將了出來。

    裴謹倏然記起,那時仝則被炸暈過去,陷入昏迷夢魘,下頜也曾泛起青茬,落拓中還帶了三分凄楚無助。心里一軟,剛剛被那句冰冷冷的問話激起的一星不滿,瞬間便消失殆盡了。

    這廂裴謹緘默著,那頭仝則也在沉吟。

    懷疑沒有證據,說不準只是自己的被害妄想癥在作祟,先給人定罪,未免太過主觀。何況無論什么時候,都該保持禮貌和克制。

    反省過后,仝則勉強撐出一記微笑,“從哪兒來?”

    “家里?!迸嶂敾卮?,坐在了他對面,“潲雨了,還開著窗戶,肩膀上都濕了?!?/br>
    仝則伸手一摸,果然一片濡濕?;厣黻P上窗戶,隨口道,“這雨都下了兩天了,也不見停?!?/br>
    說完想起家鄉曾有講頭,人故去時天若下雨,便算是好兆頭,證明此人為人品性得到老天爺認可,來世投胎定會有個好結果。

    希望如此罷,他無意識地發出一聲嘆息。

    “謝彥文的事我聽說了,望你節哀?!迸嶂數?,頓了頓,含笑問,“半個多月沒見,有沒有想我?”

    仝則牽牽唇,選擇忽略這個問題,“我托李管家呈上一封信,不知道對你有沒有用?!?/br>
    “有,”裴謹點頭,“我原本也在查,朝中官員有人借貸了國庫銀子,囤積居奇。你信上說的那個商人,正可以順藤摸瓜,從他身上查實證據?!?/br>
    原來他早都知道,這人好處頗多,最要緊一點是會給人留面子,甭管那信是否真有用,反正這話聽上去讓人舒服,可多少也……透著那么點子虛偽吧。

    “你真打算放棄馬六甲?大燕的兵力難道不能支撐兩線作戰?”仝則接茬問。

    裴謹見他關心,臉上神情也很認真,便慢慢講述道,“可以,但很勉強。藩屬國太多,早晚會成為累贅。我要的是四鄰安分,通商往來的同時,增強大燕軍備軍力。武器再好,打起仗來還是要靠人往上沖,是拿人命在搏。除了必須要打的仗,其余暫且能免則免。騰出精力發展戰備,靠實力震懾,他國不敢來犯,再靠出售軍需輜重一樣可獲利百倍。我是既要賺錢,還要兵不血刃?!?/br>
    仝則琢磨片刻道,“也就是說,朝鮮是一定要保的。倘若讓日本人占去,再加上西洋人扶植,大燕在東海就有可能式微。而保住朝鮮,重創幕府,你可以繼續支持天皇,求得和平穩定,屆時西洋人見勢頭不好,也只能逐漸淡出這片戰場——所以這才是不得不打的仗?!?/br>
    裴謹在他說的時候,緩緩笑開來,“不錯,果然一點就透?!?/br>
    人情練達,格局通透,是仝則一貫的好處。這樣的人,成日拘在縫紉機和針頭線腦間,多少有些屈才了。但裴謹明白這是他的興趣,當然也就愿意成全。

    “軍機作何打算?”仝則接著問,“放任馬六甲的叛軍不管,在朝在野,可還有那么多等著借貸軍餉的家伙,豈能袖手旁觀?”

    裴謹好整以暇地笑笑,“還輪不到他們指手畫腳,等軍備出售時,他們就會知道什么才是最賺錢的買賣。至于馬六甲,關乎出???,當然不能盡數讓叛軍占據。分而治之,讓它變成兩個國家,互相制衡互相博弈,便能保證我們的商船在那片海域暢通無阻?!?/br>
    這不算什么光明正大的招數,和后世英國人對待印度和巴基斯坦的手法差不多。然而聽完之后,仝則心頭還是蕩起了一陣不小的澎湃。

    國家利益在任何時候都是第一位的,這其實和做人沒什么區別,生存資源有限,今朝不為子孫后代多爭取,他日就只能在眼饞肚饑中艷羨別人的發達。

    為著這點澎湃,仝則的心情似乎也好轉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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