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等挑完貨回店里,一路之上,仝則暫時忘卻為那對有情人唏噓,只在琢磨自己那點下文。要取得千姬信任,最直接的手段是在衣服上做文章,可千姬那等身份要什么樣華服沒有,光靠這個,他并沒有十足的把握。 而女人除卻衣服,其實還有很多喜好。他腦子里猶是蹦出一句名言,鉆石是女人最好的朋友。繼而便是一陣失笑,他目下還欠了一屁股債呢,哪里能有那般闊綽,自然是送不起昂貴的珠寶。 正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地,眼前浮現剛才周嫵娘為良玉華抿去碎發的一幕,倏然間,靈感就產生于一閃念。 這年月擺宴,貴人們不像后世,隨身會攜帶精致的手包。沒有化妝盒、口紅、鏡子等物傍身,有時候喝兩口酒下去,連紅暈上沒上臉,胭脂有沒有脫落,妝有沒有糊掉都不知道。侍女們雖在一旁伺候,卻也很少會帶那些東西。 要是有人能像現代人那樣,宴席過半起身去外頭晃一圈補妝,再回來依舊光彩奪目,然后坐在一群油光浮出面頰的人身邊一對照,定然會顯出艷壓群芳式的動人。 他想起化妝之物,可以用周嫵娘留給他的水粉胭脂,一早都是現成的,那么眼下唯獨就缺個精致的荷包,和一面便于攜帶的小鏡子。 一念起就剎不住,仝則撩開簾子,對著游恒挺立如松的腰桿子說,“找個裝飾鏡最暢銷的鋪子,我有東西要買?!?/br> 幸好這個時代民間手工藝足夠發達,饒是如此,那銅鏡鋪子里的伙計還是聽得一頭霧水——要可以放在巴掌上的小鏡子,外形做成扇子模樣,鏡身藏在扇面里頭。還要象牙雕刻,扇面上雕出一整幅仕女圖來。 連鎮店的老匠人也跟著圍過來,看仝則連比劃再描述,末了大家伙終于明白過來,“只是我們這兒沒現成圖樣子,這恐怕,還得您給我們描個樣子出來?!?/br> 仝則清楚記得前世看過的故宮藏品展,有玉雕桐蔭仕女圖,憑借記憶當場勾勒出來,之后拿給眾人看。 匠人湊過去觀摩,大概其明白了意思,贊嘆起這構思精巧,這樣小一枚鏡子精致如斯,不知道是何等高貴之人才能用得上。 交代完,仝則誠懇道,“三日之后可否交貨,錢不是問題,我可以先付訂金。您老人家手藝好,我瞧過店里各色鏡面的雕工,做工是真細,全京都只怕找不出更好的來?!?/br> 老匠人抬起眼,渾濁的眼仁里看不出波瀾,沒吭一聲,卻默默把仝則才畫的圖樣兒收了——或許因為錢財還在其次,許多時候手工匠人需要的是一份尊重,一份獨一無二的認可。 得到肯定和欣賞,也算沒有辜負那些為創作花費的汗水和心思。 仝則明白這道理,愈發感激地道了謝,付過款再登車,想著車后頭那匹蜀錦,也已有了用武之地。 隔了兩日,千姬去試禮服,沒有挑剔或是刁難,像是對仝則的手藝還算滿意。 她聲音極富磁性,不知是否刻意壓低聲線的緣故,又或許本來就是自然的煙熏嗓,反正在一群鶯鶯燕燕里,顯得意外的撩人。 “看上去還不錯,如果這次宴會,這件衣服能達到我滿意的效果,以后我還會經常光顧你這里?!?/br> 她居高臨下,是金主在打量隨侍小裁縫的標準姿態,眼神透出些許玩味,和一點輕巧的不在意。 仝則正為她整理裙擺,稍稍一抬頭,露出虔敬的微笑,眼風淡淡掃過她的臉,不免認真看了兩眼。 她有小小的下巴,因兩瓣紅艷艷的嘴唇生得厚實,所以總讓人覺得她像是在撅嘴撒嬌,五官除了眼睛特別有神采,再沒什么出眾的地方,然而組合在一起,配合上又冷又媚的神態,剎那間就有了十足的靈動之感。 怎么說呢,她此刻攬鏡自照的模樣,活脫脫像是只左顧右盼的白狐。 果然她也極喜歡狐裘,頂級的白狐讓她眼仁微微一亮,“我正想做件昭君套,這塊皮子倒是挺合適的?!?/br> 仝則忙笑著應下,一時訂好了下一單買賣,他就勢客氣地親自送她出去。 千姬一群人浩浩蕩蕩,走到大廳,打眼便看見琉璃架上擺著的幾件精美的小物事,出于天性,女人駐足看了片刻。 她身后的侍女忽然啊了一聲,好奇道,“那小扇子是做什么的,這么小又不能扇風?!?/br> 仝則上前取下那枚象牙扇,攤在手掌上。千姬側目去看,見牙雕精美細膩,尤其是扇面上的仕女如弱柳扶風,面目清麗柔婉,神態悠然嫻雅,讓人一看就覺能立刻被吸引。 “這是做什么用的?”她終于開口問。 仝則拈起扇子尾端,手指輕輕一錯,扇面隨即打開,露出一面打磨光潔的小鏡子。 “真可愛啊,這樣小巧……”女孩子驚呼起來,少女們嘰嘰喳喳,渾然忘了擺出端正儀態,也顧不上尚需顯出驕矜態度的主人千姬。 半天過去,才有人想起來,忙回身獻殷勤道,“這東西好玩,回頭帶著赴宴,要補妝也方便,小姐覺得喜歡嗎,要不要買下來?” 千姬一早就看上了,目光灼灼間,斜斜一笑,“佟老板,這鏡子我要了?!?/br> 仝則很適時地吸了口氣,面露一線難色,“這是英國公使家小姐訂過的,眼下只有一個了,她預付了押金,是二十兩……” 知道有人覬覦,有人在和自己搶,就會更堅定買下來的決心。說起來,人有時候還就是這么幼稚好笑,尤其女人在購物時,多半都會喪失理智思考。 千姬果然不負仝則所望,當即道,“我要了!不過是預訂罷了又不是一定要給她,至于損失我來補償你,三倍如何?” 當然是好,遇上一個冤大頭簡直不能再好了! 雖然這點錢在她身上不過九牛一毛,不過仝則就是喜歡從這些一擲千金的大戶手里搶錢的感覺,頗有點如狼似虎的快慰和愜意! 成功踏出第一步,接下來再推銷其他東西就更順理成章,比如蜀錦做的小掛包,比尋常香袋香囊大一些,系在裙帶上,既美觀又實用,里頭裝上本店出售的胭脂、口紅、小眉筆、水粉……攜帶方便,易于補妝。 女人看見這類東西如何能不愛,雖說鉆石才是極致誘惑,但那些能夠引領風潮、與眾不同的裝扮也是誘使人沖動消費的理由,就像l當年做出第一個2.55,不過一款鏈條包而已,卻徹底解放了女性雙手,因為前無古人,便成就了革命性的創造。 千姬挑了全套,到底滿意地笑了笑,“我要的昭君套你做好就送到我府上去,那個不著急,我知道的,要慢工才能出細活?!?/br> 看得出她目下是志得意滿了,仝則暗暗長舒一口氣,送走了人,正盤算著如何再下一程,不想晌午剛過,有日子沒見的裴熠卻突然造訪。 難得他想著自己,仝則將他迎進來熱情款待,一面笑問,“怎么今天有空跑出來?太太準你假了,別是偷溜出來的吧?” “哪里是偷跑,我可得了三叔允許的?!迸犰诘芍鬯南吕锾娇?,一會兒摸摸這個,一會兒擺弄那個,嘴里也不閑著,“這是什么?女人用來擦臉的么,可真好玩?!?/br> 男孩子還是少接觸這些好,別弄得像賈寶玉似的,沾染上愛胭脂的毛病,仝則忙著轉移他的注意力,引著他去樓上看土耳其手工編織的地毯。 “早聽說你這兒有好東西?!迸嶂敱持?,小大人似的點頭道,“要吸引貴客是得花些心思布置,可這得要多少錢啊,你管外頭票號借了那么多,將來要是還不上怎么好?” 仝則一笑,“要是真還不上,哥兒愿不愿意周濟一把,回頭再賞我口飯吃?” “那是自然了,你要是能回來,我必定高價請你當伴讀?!迸犰谶珠_嘴慷慨承諾,一頭又吩咐謝彥文,“你們先聊會兒,我上去轉轉再說?!?/br> 小人兒由吳鋒陪著,噔噔噔地跑遠了。屋子里就剩下許久不見的“患難兄弟”,仝則見謝彥文眼底隱隱發青,也不客套地問,“就你一個人陪著他了,勢必比從前還cao心,近來是不是都睡不好?” “有么?”謝彥文笑笑,從兜里掏出幾張紙,抖了一抖,“那小人精兒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這是特意帶來求你翻譯的文稿,他不好意思當面說,只讓我拿給你,估摸你是不好意思直接拒絕我的?!?/br> 仝則看著那幾頁英文紙,只覺哭笑不得,搖頭興嘆間,忽然瞧見從謝彥文兜里掉出一件東西,是他方才不小心順手帶出來的。 一張淡粉色的絹帕,繡著兩只鴛鴦戲水圖案,隱隱約約地,還散發著一股子茉莉花的清香。 可明顯不會是他自己用的…… 那帕子輕飄飄墜在地上,兩個人都看見了,于是默默窘了一窘,氣氛在一瞬間,突然變得有幾分尷尬。 第31章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仝則就好像沾染上什么特殊能力,和八卦格外有緣分,無論是旁聽還是直觀,各類桃色緋聞簡直像是撲面春風,擋都擋不住。 撿起那方絹帕,遞過去的一刻,他腦子里甚至蹦出個非常不厚道地猜測,謝彥文眼底發青,究竟是相思成疾,還是縱欲過度…… “這帕子不是我的?!敝x彥文面不改色,一頭說,一頭把東西揣進兜里。 這不是明擺著的,但是跟不痛快的人說話就是這么費勁,懸疑都扔給你自己推理,他呢,只負責擺一副山中高士派頭。 究竟還能不能好好聊下去了! 仝則當即決定化身狗仔,“那總知道正主兒吧,說真的,有沒有戲?” 謝彥文惜字如金,“沒有?!?/br> 說完他覺出生硬,大約有點過意不去,又道,“她是有主兒的了,我真的只是剛巧撿到而已?!?/br> 那就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觀察一下謝彥文的表情,依舊無端倪可尋,仝則笑笑道,“要是沒訂親,什么都是虛的,也未必就沒戲。感情的事兒,千萬別弄端著,太要臉面可追不來媳婦兒?!?/br> “你又懂得這個?”謝彥文睨著他調侃,“那怎么出來半年,連個媳婦影兒都還沒見,你什么時候有著落?” 居然被這人噎了一記,仝則頓時無語。 于是兩個光棍互相對望,面面相覷之余都覺得剛才那段,純屬是胡亂cao心瞎耽誤工夫。 大眼瞪小眼半日,謝彥文突然自嘲一哂,跟著推心置腹起來,“我知道你關心我,可我自己這個情況,實在不想害別人,這輩子要是沒有脫開罪籍的一天,成家立業,我根本就不敢去想?!?/br> 仝則暗暗挑了挑眉,不以為然地覺得沒那么嚴重,他也不是一點不懂,舉凡什么新帝登基、皇子降生、皇帝大婚都會大赦天下,說不準哪天就被特赦了,風水總歸是輪流轉的。 他不覺也推心置腹道,“你要是瞧得上這兒,將來贖身出來,不如到我這兒幫忙吧。這兒算不上安身立命的好地方,好賴能給你自在,你又能寫會算,屈才先做個賬房先生?;仡^看什么生意好,再想辦法自己經營個買賣也成。天底下的事難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別給自己框死在個小圈子里?!?/br> 這話撞在人心上,謝彥文有些動容,眼里閃過感激,卻搖了搖頭,“我是個有罪之人……真的,你的好意我心領。要說從前,我是誤會過你,起初覺得你沒良心,沒氣性也沒血性,后來覺得你會巴結往上爬。其實是我看走眼,你比我堅強也比我有骨氣,我不過是自以為聰明,實際上做的全是蠢事?!?/br>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仝則聽得迷迷瞪瞪,“不至于,你能有什么罪?都是父輩的事和你不相干。你要不愿意出來也別想太多,眼下在哥兒身邊其實是好出路,他早晚繼承裴家家業,以他和你的情分,自然也會善待你?!?/br> 聽完這句,驀地一下,謝彥文的神情變得有點奇怪,那種怪頗耐人尋味,好像是覺得仝則方才的話極具諷刺的喜感。 “我身上的罪,和別人無關,怎么洗都洗不掉了……” 仝則越發不懂,還要再問,卻聽見身后有腳步聲,裴熠已從樓上跑了下來。 等看見桌上攤著的幾頁紙,裴熠臉上微微一紅,“這個……這篇文章好難的,當我是請教,你幫我做做看。后天三叔要考我的,他對我可比對他那些下屬還嚴,我最怕他一言不發盯著我看,那眼神把人魂兒都能嚇掉了的?!?/br> 仝則大概是屬魚的,三秒鐘不到就忘了適才謝彥文那點小別扭,轉而對裴熠話里涉及的人產生了興趣。 “三爺會生氣?我以為他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你要是做不出題他會不會打你手板?” “那倒沒有的,三叔才不會那么粗魯,但他會督著我背誦課文,還會連著好幾天choucha,你不知道,那種時候壓力好大,我最怕他嚴肅不說話,整個人像座山似的壓下來,而且,我不想讓他失望?!?/br> “那得了,這個我先收著,明天翻譯好了再讓人給你送過去,但你心里要有數,做學問還得靠自己。還有……”仝則笑了下,“咱們悄無聲息地進行,我會洋文這事兒,你千萬不能傳出去?!?/br> 裴熠立刻奇道,“為什么?你做那些西洋人日本人生意,難道凈裝聽不懂他們的話?” 仝則一笑,“反正她們跟我也說漢話。我呢,少不得把自己編的身世堪憐,是人都有同情心,越這樣越容易博得好感。傻乎乎什么都不懂才能讓人信任,要是什么都知道,人家就容易對你起防范,做買賣嘛,被人看出精明,別人可就要提防我坑她們的錢了?!?/br> 這話一出,裴熠眼睛頓時一亮。一大一小兩個人相視眨眼,片刻之后一起爆發大笑,瞬間就笑出了一臉jian相。 此后裴熠再看他,那眼神多少就起了變化,猶如在看一個jian商,只不過還是帶了三分羨慕和佩服,打心眼里覺得自愧不如,仝則這份心計很值得好好學習。 其后又忙了幾日,五天后,仝則捧著做好的昭君套,親自去了千姬府邸。 雖然客居京都,但千姬的宅子卻是典型的日式風情,庭院像個精致小巧的盆景一樣,院中景致是所謂枯山水,低矮的灌木,黑峻峻的石頭,其間點綴著白沙、綠葉,兩盞石燈籠大巧若拙,憨實的守衛在一尊山石畔,地面四周新冒出來一圈鮮嫩潮濕的青苔——在北方干燥的氣候下,也不知每天要潑多少水,才能營造出這種氛圍。 其實島國人的庭院,布置得可謂相當工整幽靜,以一方景致涵蓋山川日月,寓意足夠大氣,可看久了總免不了讓人覺得天地寂寥,有種殘山剩水的凄涼,悲愴的無計可消。 當然庭院的主人不會給人這種感覺,一靜一動間,全是張揚跋扈的青春在肆虐,她在客廳等候,面前是一扇穿衣鏡,古樸典雅,不像這個時代的產物,只是鏡面異常清晰,照映出她不算非常對稱卻有致命吸引力的臉龐。 鏡子旁邊的立柱上附有一對俳句:長夏草木深,武士留夢痕。 仝則正疑心這句是從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一句化來的,就聽千姬道,“你這么有效率,是很著急見我么?” 口氣忽然變得溫柔婉轉,似乎隱含了某種特殊意味。 調戲裁縫,制造一點無關痛癢的曖昧?確實是長日無事的貴婦會做的事,古來已有之,到了近現代,更有無數發生在閨房里類似的旖旎故事。 然而仝則無意充當故事的男主人公,于是笑得分外憨厚,“小人看重每一個客人,小姐之于我,更是貴客。一件衣服很難一次就讓客人滿意,總有修改余地,小人不過是希望能夠盡善盡美?!?/br> “你已經很完美了?!鼻Ъ尚α艘幌?,望著鏡子里的人,下頜輕揚,“幫我穿上吧?!?/br> 昭君套是披肩,圍在她骨相清麗的肩膀上,頓生雍麗氣象,只是那扣子上光禿禿的——嵌寶石可是要另加費用,千姬事先沒要求,仝則自然也不會做冤大頭。 “這里,”千姬的手撫摸上扣眼,“你說是用紅寶,還是用翡翠?” “翡翠華貴,不過容易襯得人穩重,不如紅寶顏色艷麗,更適合小姐的氣度?!?/br> 千姬收下這樣的夸獎,轉動著小巧纖細的脖頸,“我漂亮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