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當然,仝則毫不遲疑地點頭,并且讓這記頷首顯得恭敬而誠懇。 可千姬還不滿意,昂首直問,“比你們的美人如何?” 這是她今天特意穿漢人衣服的原因?鵝黃色馬面裙,云紋軟煙羅褙子,梳著桃心髻,斜插著鳳尾簪,除卻端莊,該有的風情都有。 “小姐是我見過最有魅力的女子?!边@話也不算違心,千姬是尤物,且不以身材或容貌取勝,而是骨子里煙視媚行的那類尤物。 “可能是這鏡子把人照美了吧,我就喜歡挑它來試衣裳?!彼郎\淺笑著,“你知道么,這原是個古董,據說是唐玄宗的貴妃楊玉環東渡之后用過的,她死在大和的土地上,你聽過這個故事么?” 仝則眼神瞬間茫然,“小人不大懂這些,聽坊間傳聞是這樣,莫非真有其事?” “都這么說罷了,我覺得是騙人的,她一定是死了……就像這鏡子,要是不和她扯上關系,怎么賣個好價錢呢?再比如這昭君套,以后說是我用過的,說不定可以再轉手賣大價錢,當然前提是,我會成為大燕數一數二的貴婦?!?/br> 都數一數二了,不是皇后就是貴妃,再不然就是太子妃,話說得這么明白,但作為一個裁縫還是可以假裝聽不大懂,仝則懵然點頭,站在原地,一臉接不上話的呆傻相。 千姬沒吭氣,只是凝視鏡中的少年,那干凈的眉眼泛起淡淡迷離,看上去青澀無辜,讓人在瞬間,心里便升起一股想要踐踏那片純凈的欲望。 “難道你只懂做衣服么?可惜了那么聰明的腦袋,那么巧的手?!彼D頭,嘴角翹起魅人的弧度,“要是楊玉環在世,我和她,你覺得誰比較美?” 轉身去問你的魔鏡吧!這女人明顯是把天下男人都當成了征服對象! 不過順著這無聊問題,仝則眼前閃過了前世見過的楊玉環畫像,層層疊疊的雙下巴,小小的三角眼,兩條蠶蟲一樣的眉毛臥在臉上,要說最明顯的,還是兩頰上豐盈的rou……令人能順勢浮想聯翩她衣衫后面突起的肚腩。 他拼命忍住笑,抿了好半天嘴,不得已低下頭道,“她命不好,小姐不該拿她做比較,不吉利呢?!?/br> 千姬登時笑起來,“能做皇帝的女人,命還不好?該說是好到了極致!只是她自己沒本事?!鳖D了下,她難得有幾分唏噓,“從古到今,女人都是替男人背鍋,男人為所欲為,遇上有反對自己的,就直接拉出去砍頭?!?/br> “說起砍頭這種事,也是男人最喜歡的,你知道他們英格蘭曾經有個王,叫作亨利的,一共娶了六個老婆,他砍掉了其中兩個的腦袋,嘖嘖?!彼┛┬χ?,曼聲總結道,“男人狠心起來固然過分,也要怪女人自己太蠢?!?/br> 千姬說著,一步步逼近,仝則覺得她下一個動作很可能會伸手挑起自己的下巴,好在她只是停在他面前端詳——畢竟論身高,她只到仝則的肩膀處。 “所以你覺著要想贏得一個男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什么呢,美貌?才智?政治敏感度?賢良淑德?裝傻充愣? 這要取決于你面對的是什么樣的男人,仝則繼續一臉呆相,喉嚨動了動,訥訥搖頭。 他這幅樣子十足像個癡人,千姬撲哧一聲,低笑道,“你心里想的都不對,我來告訴你,是繼承人。只有有了兒子,所有的運勢才會轉到你身上來,歷古至今女人要屹立不倒,靠的從來不是男人的追捧,而是繁衍后代的能力?!?/br> 她驀然轉身,再度自戀地欣賞起鏡子里的自己,仝則的目光卻不由自主落在她的小腹上,那里平坦得看不出任何異常,但直覺告訴他,那里頭極有可能正醞釀著一個大麻煩。 要是有了子嗣,這妖姬會不會真能當上太子妃,她勢力愈大,想扳倒就越不容易。 正思量著,忽聽門上嘩啦一響,兩個人都被驚了一下,千姬不由怒目看向身后,卻見一個武士打扮的人朝她行禮,用日語道,“小姐,那東西送來了,您現在要過目么?” 千姬眉尖輕蹙,有意無意看了眼仝則,也用日語回答道,“先送去書房,我一會兒就過去?!?/br> “等等,”吩咐完,她再叫住那武士,“讓雪子把東西先放進暗格?!?/br> 第32章 書房,暗格。仝則默默記下這組信息,心里頭百轉千回,只在想暗格很可能會落鎖,究竟要怎么開鎖,怎么做才能溜得進去。 這頭千姬下完令,那武士闔上門退了出去。再回眸,她看見的是小裁縫木訥著一張臉,怔怔發呆的模樣。 是了,他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人在陌生的語言環境下總會感到茫然無措。 此刻仝則余光瞥見千姬正在看他,于是略抬頭,眼神兀自迷茫著,還帶了一種事不關己的漠然。 真是個傻乎乎的男人,千姬在心內冷笑,白長了個聰明臉孔,怪不得只能當個好裁縫。本來還打算再和這個傻瓜玩一會兒,可惜不成了,眼下還有正事要做。 她撫摸昭君套,看著鏡子里的小裁縫趨步上前,笑容乖巧地討好道,“其實這套子還是做得保守了,若是領口再開大些,就能顯出肩膀的線條更纖細漂亮,不如小人再拿回去改改,順便再幫小姐把那顆紅寶貝嵌上去?!?/br> 如此曲意奉承,千姬很是滿意,當即命人去珠寶來,選了一顆碩大顏色瑰麗的紅寶石,交給了仝則,才打發他去了。 出了千姬的小院,仝則長舒一口氣,他當然知道自己剛剛躲過被調戲的一劫,這女人是要他做入幕之賓的,這年月貴族女子拋頭露面,又有人身自由,多一個情人少一個情人不在話下。雖說這一點該算是廢除程朱理學的好處,可也苦了如他一般壓根沒這類心思的男人。 隨后也顧不得多想,等到車行漸遠,他才低聲和游恒商量,“我今晚要見三爺。事情緊急,你想辦法聯系上他?!?/br> 游恒辦事效率高,也不知道他用什么手段和裴謹聯絡,那是他們那一條線的秘密了,仝則也不多問,到了快子時,游恒才用一輛不起眼的青呢車拉他去了裴謹的私宅。 院子里清幽如故,裴三爺精神頭也足,說起來,這人好像什么時候都是一副不需睡覺,不必吃喝,自然而無倦怠的形容兒。 上一回,仝則還隱隱覺得裴謹有什么地方不對,這次見面,這種感覺更加明確了,大概是因為他行動做派皆講究,人永遠散發著云淡風清式的閑雅,可讓別人看來卻難免要打起十二分小心來應對。 因為不輕松,不接地氣,高山仰止,不食人間煙火,就是這些如影隨形的氣質讓人徒生壓迫感。 但仝則是誰,前世這種類型他也沒少見,這會兒意識到了,倒是滿心狹促開始想象,一旦廝混熟了,這類人解放天性之后的模樣,那也是相當值得期待的。 裴謹還是很客氣,比手請他坐,“你有要緊事找我?” 仝則收回對老板的各種不恭敬猜測,斂了容色道,“我打聽到千姬放私密東西的地方確是書房,好像只有她心腹侍女可以出入,而且我聽到暗格一詞,應該就藏在她書房里,但不知是否會加什么密鎖?!?/br> “暗格,”裴謹的手指輕輕桌面,一下下頗有韻律,隨即一笑,“通常是藏在抽屜里的隔間,平日被東西遮住看不出來,上頭的確會再加道鎖?!?/br> 果然,看來要拿到裴謹要的東西,還得會溜門撬鎖才行。 “你會不會開鎖?”裴謹問。 仝則還真會,那是中二時期干得營生,和室友一起研究如何撬開宿舍管理員的門,好趁他不注意給茶缸子里放點瀉藥散,借機報復那老頭對他們的嚴苛管理。為此一群半大小子先拿宿舍門練手,在鼓搗壞了兩次門鎖之后,撬鎖神功終于修成。不過他們的小心機也徹底暴露了,老頭默默在門上加了一道栓,打那以后每次看他們的眼神,都充滿了戲謔,非常像湯姆貓慈愛又玩味地打量小杰瑞。 所以他當然會! 但仝則還是猶豫了,畢竟不是什么體面的事,他想不出什么理由要具備這項能力,垂下眼睫,他躊躇地搖了搖頭。 “那還來得及,看在你手巧的份上,我可以教你?!?/br> 什么?裴謹會撬鎖??? 不是讓別人教,而是親自教,老板是認真負責了,不過為什么,堂堂承恩侯居然會做這種事,而什么情況下他這門手藝能派上用場? “一晚上盡夠了?!迸嶂斦f著,轉身去了里間,拿出來一個小箱子,還有杯盞,一盒子東西。然后開始煮水,慢條斯理不急不緩,看樣子是真打算消磨一晚上。 與此同時,一股熟悉的氣味漫溢出來,隨著一杯子墨黑色的液體呈到仝則面前,他整個人都興奮了一下,竟然是他好久都沒喝過的咖啡。 “三爺喜歡這個?”他險些忘了,大燕朝連美洲都染指了,弄點子咖啡豆回來當然不出奇。 裴謹搖頭,“不喜歡,但提神不錯,比茶的效果還好。就是太苦,我喜歡甜的東西?!闭f完就笑了,“這玩意兒去異味更好,比如蔥蒜之類的,那天應該用這個招待你?!?/br> 仝則,“……” 他怎么還記得那檔子事,居然還笑瞇瞇地拿出來說,足見其人根子里一點都不厚道。 裴謹不理會他暗戳戳地憤懣,擺好那小箱子,正是那種自帶鎖芯的,然后從一個抽屜里翻出一根不長不短的鐵絲,略微扭了扭。 仝則看得一愣,不覺脫口道,“三爺這裝備,還真挺齊全……” 裴謹含笑看他一眼,“想知道為什么?學會了就告訴你?!?/br> 嗬,還賣上官子了。 仝則不過遲登了一下,裴謹便笑著伸手道,“把手給我?!?/br> ……這是要…… “看是看不會的,我教你怎么用勁,怎么旋轉鐵絲,你那么聰明,練一晚上應該練得會?!?/br> 聰明還得練一晚上,這是明夸暗損吧! 沒辦法,文化人刻薄起來,比老實人要惡毒一百倍,繞著彎子戲弄人,仝則默默哂了哂,盤算著等會兒該怎么還擊回去。 如是想著,他的手就伸了出去,隨即一把被裴謹抓住。 裴謹到底是成年男人,手掌相對寬大一些,也因為他手指修長,足可以包裹住仝則因為不大適應而微微蜷縮的右手。 那掌心是熱的,一股清淺的蘅蕪香自袖口、衣領、呼吸間傳來,彌散在空氣里,一點點混進仝則的鼻息…… 比古龍水的味道更天然,一霎那,仝則想起前世那些化工合成的香芬,明顯沒有這個好聞,也因為不夠濃烈,還不足以掩蓋裴謹身上天然氣味——他不會聞錯,是一種干爽清冽的男人味道。 心口沒來由地一跳,十指連心,指腹間的神經便跟著倏地一跳,身后的人在瞬息輕輕笑開來,“專注點,別胡思亂想?!?/br> 仝則著實一驚,這么細微的反應都能察覺,他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暴露了什么,可胡思和亂想就像身上一處癢,只要一經激發,剎那間就能星火燎原,遍及周身。 仝則現在渾身發癢,思維不受控制地在想,這味道真不錯,回頭他也得去香料鋪子里弄點陳年沉水來,精致生活么,就該一絲不茍,如同前世一樣才不枉費他湊巧遇上裴謹這種藍籌股。 不過要說他此刻意亂情迷倒也談不上,不過是借那點味道心動神馳了一小會兒。 身后的人漸漸貼近,仝則一面感受,一面遺憾怎么大半年過去,自己個頭還是沒長過他。裴謹幾乎把他人裹挾住,他猶是回味起裴熠是怎么形容的來著,像座山一樣。那該是暮春時節的山吧,溫暖、蒼翠,生機盎然,堅毅如磐石,沉穩如歲月。 仝則原本是不喜歡這種感覺的,他習慣主動,像絕大多數男人一樣喜歡cao控感,喜歡由自己來掌握節奏,可眼下他居然不排斥,也可能是因為裴謹的氣場并不霸道。 然而作為一個斷袖,裴謹又是克己復禮的。身體雖靠近,但并不真正挨在一起,這種分寸感拿捏得極好,親密而不親昵,勾人遐思的同時,卻沒有被冒犯的突兀。 如果是引誘,手段可謂非常高妙。 這會兒兩個人都不說話,默契只在手腕、掌心、指尖傳遞。裴謹手法很專業,至少在仝則看來,比他們當年嘗試的方法要來得巧。擺弄幾下之后,那鎖就嗒地一聲跳開來了。 但以這樣的手法,開鎖速度其實應該更快才對,他好像握了自己半天了,仝則心里起疑,莫非他是想多握一會兒不成? 又是嗒地一響,裴謹闔上了鎖,松開手退后兩步,“到你了,試試看吧?!?/br> 老實說,仝則沒怎么弄明白他的手法,只好憑借自己會的亂捅一氣,結果還真叫他鼓搗開了,不過是耗時稍微長了點。 “回去再練吧,要麻利些,時間長了容易被發覺?!迸嶂斦f,之后又問,“你打算趁千姬不在偷溜進去?有什么具體應對辦法?” 仝則還指望他能給點建議,便回答得很實在,“還沒想好,那天她出席宴會,應該會把心腹一并帶去,我或許可以給她的侍女們一些好處……再相機而動?!?/br> “色誘么?”裴謹忽然接口,眼眸彎了下,笑容無恥得非常坦蕩。 仝則,“……” 琢磨片刻,仝則惆悵的擰了下眉,“實在不成也只好如此,其實違心得很,犧牲這么大,可不可以申請加點額外補償?” 無恥誰不會,他可以做得更變本加厲。 對方漫天要價,裴謹微笑著就地還錢,“調情是個愉快的過程,既能滿足心里,或許還有機會能滿足身體,怎么看都很劃得來,何來勉強和補償?” 仝則,“……” 猝不及防被將了一軍,仝則挑眉笑笑,“得分對象,不是什么人都能調得愉快?!?/br> 要棋逢對手么?擅長做戲的人需要好觀眾,更需要一個好搭檔。 作為特別懂行的人,裴謹點點頭,接了一句,“你演技不錯,我能理解你的苦惱?!?/br> 仝則奉上一記干巴巴的笑,“那多謝三爺體恤了?!?/br> “好對手可遇不可求,但是千姬這樣的人你就不要想了?!迸嶂斅晕⒄?,“那日擺宴,宮里會放煙花,大約持續一刻鐘后左右?!?/br> 煙花的動靜可不小,還能吸引人注意,可干嘛不早說啊,仝則立刻打起精神,“在千姬的府邸也能聽到、看到?” “全京都任何一個地方都能看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