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有啊,”仝則點點頭,笑了笑,“每天都有換藥?!?/br> “誰給你換的?”裴謹簡直是契而不舍。 想不到如此無聊的問題,他居然也關心?仝則無奈回答,“游恒,他總說這傷是他害的,所以要彌補一下,當然了,他手上沒輕沒重,這人說不上什么時候才會粗中有細,絕大部分時間都只粗不細?!?/br> 說完他打了個哈哈,自覺這個話題可以翻過篇去,不想裴謹還是問,“我看看傷的如何?” 其實真沒必要,那傷口割得挺深,樣子頗有點猙獰,不過對于縱橫沙場,殺人如麻的裴侯恐怕不值一提,可仝則就是不愿意在他面前,袒露自己的肩膀和一條手臂。 裴謹也沒有立刻勉強他,只是饒有興趣地問,“你為什么沖上去?” 這是在問他那天推開良玉華的理由?其實不需要什么理由,只為他是個男人。是男人就不能眼睜睜看著一個女人在自己面前遇刺受傷。要說那一瞬,他還真沒想什么和利益相關的事,譬如要施苦rou計,譬如他是有求于周嫵娘。 但回答實話,多少顯得有點過于無私堂正了,像是自吹自擂,仝則忖度片刻,覺得對自夸并沒什么興趣。 “我么,”他盡量讓自己的笑容顯出幾分輕浮,“出于憐香惜玉吧,畢竟面前是個年輕姣好的女子,男人嘛,總免不了會有保護弱小的一時沖動?!?/br> 裴謹挑眉一笑,看樣子不大信得過他,“你應該知道她和周嫵娘的關系,還用得著再這么賣力氣?” “這不過是,本能而已……其實三爺在場也會這么做?!辟趧t邊說,邊奇怪他為什么糾結這種芝麻小事,索性含笑拍幾句言不由衷的馬屁,“只不過三爺文韜武略,碰上個把賊人定是一招拿下,斷不會有我這么狼狽?!?/br> 裴謹笑笑,目光陡然變得有些幽深,“憐香惜玉也好,想英雄救美也正常,你過了年該十六了,是不是該想想成家立業的事了?!?/br> 這又是哪一壺呢?仝則干笑了一嗓子,“三爺不是還沒成家,我有什么可著急的,還是先干正事要緊?!?/br> “我?我是個斷袖?!焙翢o征兆地,裴謹怡然道。 說完這話,他眼里一瞬間盛滿了笑意,嘴角卻繃得很緊,而眼神中透露出來的信息,非常像是在發出某種不算太認真的邀約。 ——比如,你要不要試一試? 果然……出人意表!這時代也當真比仝則想象得還開放得多! 一個斷袖居然能這么坦蕩,這么沒有顧忌的直言自己是斷袖,所以他才能以二十二歲高齡,依然不成家不著急討老婆?! 可是,當著另一個斷袖的面,公然承認自己是斷袖,這樣做他有考慮過對面人的感受么? 誠然,在這個世上,其實并沒有人知道他仝則,也是個斷袖…… 第29章 裴謹說這話是故意的吧?那是成心撩撥,還是有意試探自己? 雖然覺得匪夷所思,但作為一個身心皆有需求的正常斷袖,仝則還是不得不懷疑,卻又真心覺得猜不透。 定定神,他佯裝淡然地道,“三爺真是……痛快人,從前聽閑話說起過,我還只當是別人胡謅……沒成想是真的,其實……” “其實沒什么大不了?!迸嶂敱憩F得比他還淡然,“反正裴家已有后,我也沒什么負擔。就只是,知音難求罷了?!?/br> 這也……太想得開了,連后代都能不在乎,其實,他裴謹才是穿來的吧…… 仝則默默對自己呵呵了兩下,滿腦子都在想該如何轉移話題。 裴謹比他反應快,很快恢復了一臉笑容和煦,“可以給我看看你的傷了?我這里有好藥,擦在傷處可以不留疤痕?!?/br> 繞了半天話題又回來了,仝則勉強笑笑,“多謝三爺,我皮躁rou厚不在乎那些個,本來還想著,多留個疤添點男子氣概呢?!?/br> 說完不覺看一眼裴謹,眼神里遏制不住地摻雜了點“您一個統帥三軍的大司馬,槍炮叢中過,居然還在意身上落不落疤這點屁事”的小小鄙夷。 真是和他想象中一樣矯情! 可惜很不幸,這一記質疑眼神,還是被明察秋毫,疑似有讀心術的裴謹給瞧了出來。 他回身,從多寶閣上的盒子里取出個小瓷瓶,一面平淡而灑脫地說,“男子氣概不在留不留疤,行軍打仗難免受傷。我要是不用點些藥,一身上下可就沒法看了?!?/br> 仝則聽得眼神顫了顫,他沒打過仗,但也知道即便是三軍將領,也不可能在槍林彈雨中毫發無傷,所以細想想,裴謹的細致可能并非出于矯情。 再回憶李明修講過的故事,這人的成長經歷讓人唏噓,心頭涌上一點點惻然,在神不知鬼不覺間,他居然站起身,開始動手脫衣裳。 等到露出一多半肩膀頭子才覺出不對,仿佛剛才所有動作都是有鬼牽住他的手似的。 然而脫都脫了,總不能再莫名其妙地穿回去,那也未免太小家子氣。對方可是表現得大方坦然,自己身體又不難看,那就……繼續脫吧。 仝則的傷疤在左臂上,一共縫合了四針,揭開紗布,即刻有清淺的血痕露出來。 裴謹從那只小瓷瓶挖了一小勺,藥膏是清涼涼的,帶著他指尖的溫度。論手法比游恒細致輕柔得多,唯有體會過才知道何謂堪比按摩般的享受。 仝則有點沉溺,腦子里開始信馬由韁地幻想起,要是趕明兒換藥,能不能要求這個人再來服侍自己一遭兒。 此刻從裴謹的角度看過去,一眼就能看出此人臉上的愜意,胳膊上的肌rou從僵硬繃緊到放松,表情也漸漸舒展,顯得分外柔和起來。 可他剛才在怕什么,或是擔心什么?就那么不情愿和自己扯上關系? 裴謹低下頭,認真端詳坐在身邊的人,那側臉非常好看,比正面更為精致漂亮,因為鼻子的高度,和下頜的輪廓分明,充滿了少年人的俊朗和銳氣。 唇上依稀能望見青色的胡茬印記,他想象著它們長出來的樣子,帶著稚嫩的男人氣,是有些值得期待的可愛,至于那嘴唇則不厚不薄,最惑人處是那唇角總在不經意中微微上翹,猶是牽扯出一段天然風流。 美少年他見得多了,仝則絕不是最美的一個,卻勝在明朗二字上頭,笑或者不笑都讓人覺得像是四月的陽光,溫暖的直指人心。 明媚開朗大氣,那是他心之向往的感覺。 如果不是努力強迫自己,從少年時代一路走過來,他多半會變成一個陰郁而心事重重的人。盡管在外人看來,他家世好父母雙全,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生命里獨獨缺少一份疼愛。缺失的部分,像是被斬斷的纏縛,讓他從完成學業那日起,便企盼著能夠離開,離開生長的地方,離開圈住他的令人窒息的天地。 直到真正走出去,見到壯闊山川,感受過秀美風光,登上名利場,也穿越過生死地,他看過波濤滾滾,看過黃沙漫卷。算是直面過蒼生與苦難,心里那點關乎親情的執著才終于不再糾纏。 他是有所感才有所得,可眼前這個人呢,他經歷過家破人亡,卻又見識過什么,為什么他的心竟然比自己的還要強大? 裴謹想著,手底下一圈圈,沒有停息。實則傷處就那么點大,藥膏來來回回早就涂完了。等他反應過來,才無聲地哂了哂,趕在被發覺前,他收回了手指。 “好了,這藥你自己拿著,每天讓游恒幫你涂一些就是?!?/br> 這就完了?意猶未盡的人醒過神,連穿衣服的動作都變得充滿遺憾,“三爺又送我東西,真是多謝了?!?/br> 一個又字,當即勾起了裴謹遐思,他笑笑,“那張小弩,你用過么?” 這陣子忙得腳打后腦勺,哪兒有心思擺弄那個,仝則就勢說,“上次忘了問,三爺怎么想起送那個給我?” 他說這話時表情略顯迷茫,裴謹捕捉到了,便笑問,“你不是擅長射箭,怎么現在不喜歡了么?” 頓了頓,他回身坐下,好整以暇道,“上次你問過我,放眼京都有沒有我不了解的人。還真有那么一個,就是你。我很好奇你從前到現在,究竟發生了多少變化?” 饒是他語調溫和,仝則還是被嚇了一跳,忙著扯出微笑以做掩飾,一面解釋,“我說過,前塵舊事早就忘光了?;蛟S不記得也是一種幸運?!?/br> 說著心有所感,又想到了面前人的童年,他試探道,“三爺說呢,忘記不愉快的,重新來過,就要先從放下一些東西開始?!?/br> “我放下了?!迸嶂斈曀?,緩緩揚起嘴角,“那張小弩是長輩送給我的,我轉送給你。因為你和裴熠差不多大,我一直很希望,裴家能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孩子?!?/br> 得,好好跟他說話,他又擺長輩架子,仝則真的很有沖動告訴他,老子活了二十七年,穿越過來一年,眼瞅著是奔三張的人了。 他比他大! 忍下翻他白眼的欲望,仝則還是笑瞇瞇地點頭,“希望日后不會有讓三爺失望的一天?!?/br> 裴謹淡笑著點頭,聲調柔和道,“不急,我相信你有辦法,如果不成也不必著急,再想辦法就好?!?/br> 上司寬宏體貼,那便奮力一試吧,仝則琢磨了下他即將要去打的公關仗,要攻克的人,是那位看上去極其高貴冷艷,不可一世的千姬小姐。 對于這個女人,仝則后來頗花了一番心思去了解,裴謹也給了他一些資料做參考。 千姬的母親是御臺所,即將軍正妻,和大多數正牌老婆一樣,這位御臺所也不得丈夫寵愛。幕府家族既勢力又功利,視女子為政治工具,千姬自小容貌在姐妹中不算出眾,大約有些拿不出手,于是鮮少受到家族關注。 到了十二歲天葵至,其母為她聘請了專門教習刺繡插花的師傅,那位師傅大抵是個人才,不光精通仕女明面上擅長的技藝,還深諳身為女人該如何利用自身優勢。 千姬跟隨她學會了怎樣用眼神欲說還休地勾人,怎樣巧笑能顯出嫵媚婉轉,怎樣擺動腰肢,怎樣輕移蓮步,怎樣一低頭露出白皙柔嫩的頸部…… 當然還有如何用言語蠱惑男人,如何在床笫之間勾人魂魄。 千姬十四歲登陸社交場,隨即獲得天皇長子初仁青睞。幕府將軍由此發覺了她不同尋常的能力,決定將她的價值發揮到最大化。作為政治投機籌碼,在十六歲那年,她被送到了只隔一灣海峽的大燕京都。 千姬見識過最好的東西,衣食住行皆用最精致之物,大燕太子姬桓也已被她迷得團團轉,恨不得傾盡所有來滿足她,只為博她一笑——也因為暫時無法給她相應的身份地位,畢竟擇太子妃是大事,千姬并非身份上不合適,但出于政治考量,她仍然需要過五關斬六將,尤其是老皇帝和一班反日派大臣的阻撓。 不過在太子看來,事情沒那么麻煩,或許他只是在等老皇帝駕鶴歸西,所有的事自然就會迎刃而解。 所有的資料都顯示,千姬是沉迷感官享樂的女人,那就務必要用最華美的服飾才能吸引她。仝則做好她要的禮服,趕著試穿前去周記挑選綢緞。 剛好這日接待他的人是良玉華。 看來她已被周記接納,仝則說起這個直替她高興,她卻搖搖頭,神色黯了黯,偏過頭看向了窗外。 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仝則瞧見院子里正在和周嫵娘說話的幾個年輕男人,個個高大挺拔,看周嫵娘的眼神透出滿滿的恭敬和順從。 “再接納也是有代價的,世道容不下這樣的感情,人長大了,也總要有所取舍吧?!绷加袢A臉上淡淡的,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她已答應老爺,將來會生一個孩子,因為周家不能沒有繼承人?!?/br> 說完收回視線,不再去看那些精壯的年輕男人,仿佛那些人和她無關,和她的愛人也無關,不看不語,就能不想一般。 仝則愣了一下,半天過去,居然沒想出安撫的話。 連現代人都做不到不顧家族、不顧父母,何況這個時代,再怎么開明也不能脫開傳宗接代。 看著良玉華認命的垂下眼,他一時間也想不明白,究竟社會發達到什么程度,人們才能自覺自愿的享受愛情本身,而不是把結合當成一種社會義務去履行。 繼而便想到,連周家這樣的大商賈都必須要繼承人,遑論裴家,位居侯爵難道可以無后而終?就算裴謹灑脫,他母親薛氏呢,會放任他如此行事? 他覺得裴謹對這件事的態度,不是趨于逃避,就是過于理想化了。 第30章 屋外是晴光瀲滟,屋內么,卻像是正在經歷凄風苦雨。 良玉華不說話,只是悶頭把新進的上等料子往仝則面前堆。她垂著眼,仝則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半天過去,他直覺旁邊的人很有可能在無聲啜泣。 平心而論,這樣的結果已經不算太糟,畢竟人要跳出時代窠臼太難,沒道理強求周氏父女。至于感情的事,從來都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既然選擇了就該有勇氣面對結果。 所以沒什么好勸,何況外人費半天話更像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仝則于是專心挑布料,良久過去沒多言語。 不一會兒周嫵娘挑簾子進來,打過招呼,笑得十分熱絡,“我可是給你備了最上等的貨,上月才到的一批蜀錦,還有俄羅斯的白狐,都是特特為你留的?!?/br> 說起俄國人的白狐,通體沒有斑點,顏色均勻柔和,摸在手上的質感堪比最上等的絲緞。 仝則虛虛拱手笑道,“多謝多謝,我承大小姐這個情兒,也恭祝大小姐開年財源廣進?!?/br> 周嫵娘曉得他嘴甜,不過含笑頷首,一偏頭便去瞧良玉華,或許是愛人之間真存在有某種感應,她覺出不對,再看良玉華消瘦的脊背似乎正在輕輕發顫。 “你瞧你,忙得鬢角都有些亂了?!敝軏衬镄睦锇l酸,作勢給玉華抿了兩下,“這兒沒鏡子,橫豎佟先生也是熟人,且讓他自己看貨,咱們進屋去我給你重新梳頭,好不好?” 她在哄良玉華,那樣的好脾氣和低聲下氣,完全不同于平日雷厲風行的爽利,雖強勢,卻也是極盡溫柔。 玉華架不住她這樣下氣討好,回眸略笑了笑,又和仝則告個罪,由著周嫵娘攬過自己,往里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