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說時遲,游少俠卻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鉆出來,輕飄飄落在賊人身后,無聲無息一記手刀劈過,那黑衣人頓時栽歪了一下。隨后的招數,仝則半點都看不明白,只知道游恒動作迅猛,招招都很凌厲,三下兩下,那黑衣人已被他擰住雙臂,跪壓在地上動彈不得。 危機解除,院子里立刻冒出幾個才剛還貓在角落觀望,此刻已手持棍棒的家伙,見歹人被徹底制服,一個個都默默松了口氣。 玉華也醒過神,顫著嗓子道,“你們……你們到底是什么人?” 這是問黑衣人,也是問從天而降的游少俠。 仝則慢慢活動了下受傷的手臂,感覺著疼痛度,估摸劍鋒割破的只是皮rou,無甚大礙,便對玉華解釋道,“這位救人者是我朋友,想必是來找我聽見動靜,他原本會些武藝,趕巧他過來了,不然真是好險?!?/br> “佟掌柜,你留了好多血?!庇袢A看他一眼,聲音兀自發抖,她倒不怕血,見仝則半條胳膊都被染紅了,忙趕上來就要攙扶。 仝則受的不過是皮外傷,要說疼自是能忍,可被她輕輕一拽,反倒弄得立時鉆心一痛,不自覺就咧嘴嘶了一聲。 “玉華!”伴隨一陣急促的腳步,卻是聽見動靜匆忙下樓的周嫵娘到了。 她可顧不上什么銅則鐵則,誰是兇手誰又受了傷,幾個箭步越上,一把先摟住良玉華,滿臉急切道,“你傷著了沒有?” 那語氣、那聲調、還有那表情,讓見者聞者都能在第一時間搞懂,這倆人必是有情。 良玉華起初還掙了幾下,無奈被周嫵娘圈得死死的,她身量本就沒有周嫵娘高,力氣也小,哪里掙脫得開,不得已攤在她懷里,漸漸漲紅了臉,低聲說,“我沒事,人家佟掌柜都受傷了,還不給快人家包扎傷口要緊……你,你先松手,這么多人看著呢……” 說到最后,聲音已如蚊子哼哼。 周嫵娘到底是心性穩健的女子,聽她氣息沉穩,片刻就松開手,向仝則福身道,“多謝佟掌柜仗義相救,請先去里間包扎傷處吧?!币幻嬗置粟s緊去請大夫。 吩咐完,周嫵娘面色一沉,轉頭看向黑衣人,“你是什么人,為何在此行兇?” 最后一個字說完,她突然利落地扯掉那人臉上的蒙面黑巾,這一下兔起鶻落,當真迅捷無比,動作中隱含著潑天的怒氣。 黑衣人似乎被她聲勢震懾,目光有些閃躲,“小人不過區區山野毛賊,因年下無盤纏可用,心生歹念欲打劫幾個大戶……哎呦……” 他痛呼出聲,自是因為被游恒用膝頭狠狠抵住背心,上身不得已挺立,雙臂卻又被死死鉗住,更被游恒下死力擰疼了胳膊。 黑衣人好漢不吃眼前虧,何況本就是為嫁禍而來,干脆趁機高呼,“別別,別打我,我實話說了吧……其實我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br> 他仰了下臉,看向良玉華,“喏,有人看她不順眼,出錢讓我除了她這個人,還給了我她的畫像,她是名叫玉華不是?” “是誰?”周嫵娘怒氣更盛,厲聲喝道。 那人一副被嚇著了的模樣,嗷嗷叫了兩下,聲情并茂做開了戲,“周大小姐,你就不想想,誰人會因這女子存于世上痛心疾首?誰人思念你夜不能寐?誰人心里期盼你回頭是岸?你這再樣淪落下去,可如何對得起家中老父,和他辛苦創業而成的周記綢緞……” 周嫵娘眉頭緊鎖,打斷道,“你是說,叫你來殺她的人是我爹?” “不可能啊,”恰在此刻,還沒包扎傷口的仝則又搖搖晃晃倒了回來,“原來周掌柜是周記的后人,那可巧了,我前些日子剛剛拜訪過貴號。原本是打算拜望老掌柜的,不過老爺子眼下正臥病在床,吩咐了不見客。我還聽工人們提過,老爺子已是許久不曾露面了,此外倒是聽人說,現在的當家人似乎不想讓大小姐回去……所以這么聽上去,這人的話恐怕有不實之處?!?/br> 那黑衣人正不知被游恒又按了哪里,表情簡直如喪考妣,“哎呦,哎呦,我,我剛才是沒說實話,卻是……我不過是個收錢的罷了,壓根沒打算鬧出人命的,只求大小姐饒我性命?!?/br> 周嫵娘何等聰明,稍微一思量就明白了經過,不必再拷問也能猜得出來龍去脈,當即斷然吩咐,“將此人送去見官,務必聽著他招認實情?!痹捯粢活D,語氣已生決絕,“倘若是真,這樣的毒瘤決不能再留在周家?!?/br> 說完眼見下人拿繩子縛住黑衣人,幾個人扭著五花大綁的倒霉蛋出了門,她這才轉頭,和顏悅色地安撫起仝則來。 突生變故,處置起來卻迅速有決斷,仝則對周嫵娘觀感還不錯,對她的關懷亦表示感謝。 耳聽她放緩了聲音,頭一回客氣得充滿誠意道,“佟掌柜救命之恩,我周嫵娘當涌泉相報?!?/br> 仝則笑了笑,“那倒不必,只是周小姐有沒有想過,其實周老爺子是真的很思念你。父女之間有什么話不能說清楚,因為一點分歧起隔閡,平白讓人利用,親者痛仇者快,似乎并不明智。倒不如直面解決,想來老爺子經過這件事,也會重新思考,過往糾結未必不能解?!?/br> 頓了下,他半是感慨半是向往地說,“人生在世,親情也是可遇不可求,短短幾十年,錯過了在一起的時光,將來再要后悔可是什么都抓不住,一切都來不及了?!?/br> 話說完,不禁渾身一激靈,自己先寒了一寒,這么老氣橫秋的道白虧他也能想得出來,難道自己果真是兩世為人未老先衰了? 不過話不在多,能讓人聽進去才叫有用。 周嫵娘不是糊涂人,雖沒立刻表態,但之后便拿了黑衣人的供狀,氣勢十足地回了趟周記,聽說是親手清理了門戶。其后又和周老爺子一夜暢談,至于父女倆是否和好如初,仝則不甚了了,不過周嫵娘的確搬回了家,周記綢緞鋪從上到下也開始重整旗鼓。 后頭的事不難想象,為表感激,仝則所需面料,周記表態要全權供應。不光如此,還和仝則簽了一筆不小的訂單,而價錢上則是給足了優惠。 那周嫵娘展示料子給仝則看時,笑說,“從前總想著好玩,嘗試過不少新鮮花色和織染的手法,這一匹布還是中秋賞月那會兒得了些靈感,原本預備自己壓箱子底兒的,想不到還真有人要找這個顏色?!?/br> 可見女人對美的追求,心思細膩之人亦會有相似之處。 再看那緞子,銀線的針腳呈水波狀,倘若不貼近還看不大明顯。只有隨著人行走于燈下,青色的底子上才會現出一片片云紋似的光華,望上去真好似月色清暉灑在泛著漣漪的水面上。 不光仝則滿意,等到千姬按約定來驗看布料時,傲慢驕矜的女人雙手撫摸良久,終于也露出嘉許的微笑,卻依然很矜持地贊道,“佟先生好伶俐的一個人,那么就按我的尺碼來做好了,五天之后我再來這里試穿?!?/br> 五天的時間不算短,可仝則身上畢竟有傷,傷處雖在大臂,隨便動一動也還是會痛。但為了這單辛苦得來的買賣,說什么也只能忽略rou身,全力拼上一拼。 游恒卻不知是良心發現,還是看不過眼,這日擺出嚴肅臉,預備幫他打個下手似的戳在一邊,神情黯然間還夾纏著星星點點的落寞。 “趁這會兒天晚了,帶你去個地方,是少保派人來吩咐的?!贝巳硕⒘税胩炜p紉機,發覺完全沒有插手的余地,愈發黑著臉,訥訥地說。 仝則也不抬眼,問,“三爺回來了?” 游恒訕訕點頭,“還聽聞了近日的事,說我沒能護好你,正怪罪我呢……” 仝則看看他委屈的模樣,戲謔一笑,“那好像,也不算冤屈您游少俠吧?” 游恒嘖了聲,“你這人,怎么總不信我,告訴你多少回了,那天一切都在我掌控中,我可是睜大眼睛瞧著呢。你想想,要不來上個苦rou計,萬一人家以為咱們早算計好的,就為了那塊料子來的呢?要不何至于這么巧?我就稍遲那么一步出來,還不是為你掛點彩,更好博人家信任同情?!?/br> “巧么?難道不是良玉華先找上的我?”仝則輕輕一哂,也懶得打擊這個一根筋的人,站起身便往外走,等上了車才想起問,“是要帶我去哪兒見三爺?” 游恒慢悠悠趕車,半晌有點神秘兮兮的低聲道,“這回帶你去的是少保另一處私宅,滿京都也沒幾個人知道,連太太都不清楚的?!?/br> 狡兔三窟,想必那洞府定然格外隱秘。 仝則坐在車里,忽然有了種這就登堂入室的奇怪感覺,除了奇怪,心下也有點好奇裴謹找他有什么事,約摸還是為他搭上千姬有話要囑咐吧。 第28章 車子七拐八拐,并沒走正常大路。 不知是裴謹刻意吩咐,還是游恒心有靈犀,似乎是故意要讓仝則記不清楚道兒。 畢竟是去裴謹隱蔽又神秘的私宅,平日里少有人去過,或者說只有真正的心腹才會得此殊榮。 而他呢,暫時還稱不上是他裴侯的心腹吧。 仝則聳聳肩,借著一點光亮看向外邊,他記憶力好,空間感更好——凡是會畫畫的人空間感都不差,所以再怎么繞他也能找得到。 可有什么意思?他只是被雇傭的人,雇主不想讓他知道的事,那就合該裝傻充愣,如此才算更符合契約精神。 走了小半個時辰,車子終于在一閃暗紅色的門前停下。 落車一看,那門兩旁居然種有一排竹子。仝則腦子里立時蹦出古人說過的話,居不可一日無竹。 于是眼見著北方酷寒天氣下,那竹子雖不蒼翠卻依然保持挺立不枯萎,一看就是花了大價錢養護的。 進門像是穿越一小片竹林,迎上來領路的是個年輕男人,沒有多余的話,熟稔地沖游恒點點頭,帶兩個人往內院走去。 裴謹在他的書房會客,游恒卻只送到門口,“進去吧,少保要見的人是你?!?/br> 入內卻發現并不是只有少保一個人,裴謹正和另一位華服男子相鄰坐著,桌子上擺了兩盞清茶,裊裊冒著白煙。 華服男子看上去比裴謹年長,約莫二十七八歲的樣子,容長臉,身上似乎有種清寒的貴氣,雙目極有神,視線在仝則臉上一轉,其后審慎地瞇了一下。 仝則站定,先行了個揖禮。 裴謹點頭,伸手向旁邊那人一指,“見過趙王殿下?!?/br> 原來是大燕的親王,仝則再見禮,趙王平易近人地一笑,“坐吧,”轉而對裴謹道,“能讓行瞻看中的,果然一表人材,一望而知是個聰明機敏的?!?/br> “殿下過譽,”裴謹笑得從容,對待身邊的皇親貴胄也沒有特別熱絡的趨奉,“他還算是能干,短短幾個月就和千姬有了接觸,下一步倘若能得她信任,殿下籌謀的事或可有進展?!?/br> 他說著,壓壓手示意仝則坐下,“千姬三日后去你那里試衣服,隨后她要出席的是太子壽宴。就在昨天,借太子千秋的名目,內閣各部討論了一個議題,是對俄國人開辟北海邊境的貿易。換言之,只要是他們的貨物通過北海前往日本、朝鮮諸國,大燕在自己的海疆將會給予放行,保證他們一路暢通?!?/br> 他看向仝則,“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這句話卻不是真要仝則回答,倒是趙王接口,語氣滿是嘲諷,“內閣諸人唯太子馬首是瞻,這點并不出奇,連管著天下財政的戶部居然也目光短淺,看樣子是被日本人收買了去,滿朝文武都覺得咱們已然高枕無憂,卻不想老大為一個女人,將來只怕連江山都能拱手相送?!?/br> 裴謹聞言,牽唇笑笑,隨即丟給趙王一記稍安勿躁的眼神,“事情還沒糟到那個地步?!?/br> 他不緊不慢,像是說給趙王聽,也像是在對仝則解釋緣由,“皇上年紀大了,身體不好,很多國事交給太子親力親為,這樣安排,其實是為看看他能否做得好。既如此,咱們不妨給他的機會,怎么捧他上去,再怎么把他拉下來就是?!?/br> 頓一頓,他復道,“太子是親日派,千姬一直在他身邊鼓吹一點,便是日后扶幕府上位,華夏和大和將會融為一體,世代交好共享資源。當然,這不過是赤裸裸蠶食的第一步?!?/br> 聽上去像是大東亞共榮的翻版,對付比自己強又暫時無法超越的大燕,先抱緊大腿,然后再借力打力。仝則蹙了下眉,暗道安心做老二,可是不太符合大和民族總想要稱霸的壯志雄心。 裴謹潤一潤喉嚨,繼續道,“我們接到探子可靠消息,千姬秘密調派了一批藩士,在遼東和俄羅斯人接洽,預備借新通過的條約運送一批軍需。這件事要查實,可又不能無故損壞條約,就必須拿到證據——幕府和俄國人簽訂的條約,還有首批軍需款項以茲證明?!?/br> 停住話,他望著仝則,清晰道,“這份文書,眼下就在千姬手里?!?/br> 后頭的話不必再說,仝則隨即咽了下吐沫,發覺攥緊的手心已不可抑制地滲出了點汗。倒不是因為緊張,而是因為身體里一些蠢蠢欲動的興奮,和隱隱地一點不安。 盡管他現在腦子里完全沒有頭緒,根本不知道該怎么做,才能得到千姬那種女人的信賴,繼而再拿到那份文書。 不過有一點他很清楚,關于“我要怎么做”這類問題顯然不適合再出口,上司只是關注結果,既然交給你,自然是要你自己去想解決辦法。 正躊躇間,旁邊半天沒說話的趙王忽然笑了下,“別說他這相貌倒是不錯,孤聽說,千姬一貫喜歡……” “殿下,”裴謹打斷他,語氣清和,嘴角銜笑,卻拒絕的毫無商量余地,“千姬現在一門心思在博太子妃位,不會在這個檔口叫人抓住把柄,這個辦法不合用?!?/br> 仝則乍聞這話,驀地很有沖動去抓住裴謹的手道聲多謝,色誘這種事,他雖不至于力有不逮,可逢場作戲做到女人身上去,他又委實心不甘情不愿。 只是感激的話還沒出口,裴謹就問起了關鍵。 “你有什么想法?” 仝則已經好些年沒在短時間調動腦細胞,讓腦汁活潑潑地沸騰起來過了,沉吟一刻,他說,“三爺確定那份交易文書就在千姬手里,那就應該是在她府上,我需要盡快取得她信任,然后找一個可以親自登門的機會。作為裁縫,這點倒不是難事,只是文書必定放在隱秘的地方,如果她本人不在場還好——太子壽宴在什么時候?” “十天之后,宴席從午后未時開始?!?/br> “也許來得及,我可以挑一塊極出眾的料子,做一件她不能拒絕的衣服,其間勢必要經過幾番修改,然后挑她赴宴那天送到她府上去。在此之前,如果我能知道她藏文書的地方最好,如果不能也只能先入內,再想辦法一試?!?/br> 裴謹點頭,“可以試試看,據說她的書房很是隱秘,等閑之人不得進入。至于文書藏在什么地方,你可以嘗試先謹慎探聽?!?/br> 趙王聽著,大約覺得有了點譜,當即笑笑道,“這差事不好辦,不過事成之后,佟先生也算是大燕的英雄,應該得到嘉獎!孤今日所說,他日必不食言?!?/br> 要是真能把太子拉下馬,這位將來也有機會問鼎那個位子。所以大話先許諾在前頭,可那些嘉獎仝則壓根不感興趣,反正自己從頭到尾都不是為了他,甚至也不是為了裴謹,只是為了將來能生活得自在一些,不再受制于人而已。 那廂趙王又趁勢說,“行瞻挑中你,必是能干的,我信他的眼光,也等你的好消息。若有什么需要只管提出,孤財力、人力上都會鼎力相助?!?/br> 這話聽過就算,仝則可沒打算和這些貴胄扯上太多關系,卻還是笑得謙敬而乖巧,“多謝殿下了?!?/br> 話至此,趙王想必已和裴謹談完了事,只等見一見他挑選的人,其后喝了兩口茶便起身告辭去了。 屋子里頓時安靜下來,仝則還在思索之前的事,就聽見裴謹輕笑了一聲,“你的傷如何了?” 說來也怪,原本沒感覺的,被他這么一問,突然就牽扯著一疼,仝則忍住去按傷口的念頭,不由心道,裴三爺您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半晌他答,“沒什么妨礙,皮外傷而已,不耽誤趕工?!?/br> “我沒問你這個,”裴謹看他一眼,目光徘徊間顯得有點復雜,“也沒覺得會耽誤什么。我是問,你有好好換藥么?”